
【江山·根与魂】【宁静】一把战刀(散文)
一
暮春时节,一个周日的午后。岳母和妻被隔壁邻居的张大娘唤去参观她儿子的新房去了,岳父见家中已无他人,忙打断我们正在探讨俄乌战争的胜负对我国影响的话题,神秘地把我领进他的一个私人小屋,在一个老式立柜的下面,抽出两块隐形的木板,取出一把用暗黄色油布包裹着的家什,剥开层层油布,是一把乌黑的刀鞘,刀鞘的顶部有卷绫过“猿手”打造的刀柄,一看就是一把日军将校级别的战刀。
岳父把刀递于我,我掂了掂,有些分量,刀柄虽已泛出乌黑包浆,但仍能看出是银质材料打造,这是日本佐官级别佩刀的明显标志。我顺势抽出战刀,但见寒光一闪,顿觉冷气袭人。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多少年来我从没让它示过人,就连你岳母也没让她看过。”
“就是他老人家吗?”我望着墙上相框里人问道。那是一位军人,个头戴灰色八路军军帽,腰扎武装带,打着紧身绑腿,正眉头紧锁眼神犀利俯瞰远方。
“是的。他当时是县抗日游击队大队长,他常年带领抗日游击队在太行山的太岳山脉和吕梁山脉一带与日本人周旋,打游击,这把刀就是在一次伏击日本战地考察团时缴获的。”
我以前只知道妻子的爷爷是县第一任看守所所长,还不知道他是一名战功赫赫的抗日英雄,不觉肃然起敬。就刀入鞘,递于岳父,示意他放入柜内,继续讲下去。
二
“我的父亲不是本地人,祖籍在河北宝坻县,念过私塾,上过北平的现代学堂,在学生会里秘密加入了共产党。1937年北平沦陷,父亲等一批进步爱国青年被裹挟着来到山西,后来在当地党组织的安排下加入抗日游击队。因父亲有文化,且能写会讲,很快就在游击队里崭露头角,被任命为游击队的文书兼大队长的参谋。两年后,在一次协助八路军对敌的伏击围剿战中,游击大队的副大队长不幸壮烈牺牲,我父亲被火线任命为副大队长,带领两个县中队连夜插入敌后与八路军进行合围夹击日军,日军腹背受敌,弄不清八路军的真正实力,丢下辎重,狼狈逃窜。那一场战斗,奠定了我父亲在指挥和应变上的才能。”
岳父呷了一口茶,深深地吐了口气,此时他似乎已处在激动和思念的双重情绪里,双眼含满泪花。我忙站起,拿上暖壶把岳父的茶杯续满水,递于他,“后来呐?”
“后来他们就在山里站住了脚,建立了自己的根据地。那时的抗日游击大队其实和真正的八路军是有区别的,他们多为当地不脱产民兵,农忙时就化整为零,回各自的家里搞抢种抢收,闲暇时就召集在一起搞军事训练,配合八路军打大仗,有时他们也会单独打击小股日军和伪军,像破坏敌人的铁路、公路,打击敌人的炮楼、仓库什么的,主要是以游击战、骚扰战为主。把毛主席‘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灵活多变的游击战法贯穿始终。有一次他们得到一个准确消息,说张庄镇鬼子炮楼里只有三名鬼子和十几名伪军在看守,就计划打掉这个他们眼中钉的炮楼。他们想法买通两名外出采购食品的伪军,让他们在深夜放下炮楼前的吊桥,因为吊桥是通往炮楼的唯一通道,鬼子为了保护炮楼和发挥炮楼对各村的控制瞭望作用,会把炮楼四周和各交通要道都连接起来,挖上宽深达十几米的壕沟,没有吊桥的通过,你根本无法接近炮楼,并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荡个秋千就能飞过去,一提马的缰绳就能踏过去。”
“那晚正好是个上半月,月牙儿一露脸就藏起来了,天地一片乌黑,他们县大队挑选了六十名枪法好,功夫高的游击队员,在父亲的带领下按照计划潜伏在炮楼周围,静等那两个伪军的配合。大约是夜里两点左右,那两个伪军悄悄放下了吊桥,他们一行才通过吊桥爬上了炮楼,谁知就在他们即将到达二层主要人员居住瞭望平台时,一个游击队员不小心碰翻了楼梯口放着的水桶,水桶‘咣’的一声顺楼梯滚下,使正在迷迷糊糊值班的一个伪军一下子清醒过来,顺势用机枪向游击队员来了一个扫射,这个扫射,当场就牺牲了三名游击队员。于是双方在狭小的空间里展开了激战,最后游击队员以先下手为强的优势,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全歼鬼子和伪军,他们也在混战中牺牲了七名游击队员,三层的两名打探照灯值班的伪军在抵抗了一阵之后,见大势已去,也缴枪投降了。他们这一仗收获颇丰,缴获了三挺歪把子机枪,两架掷弹筒,二十几杆三八大盖步枪和十几箱子弹,最后用敌人存放的炸药炸毁了炮楼,这一仗打出县大队的威风,受到了上级单位的通报嘉奖。”
“您记得真清楚啊?”我有些惊讶岳父的记忆和描述。
“我哪能记得这么清楚,这都是我父亲脱下军装到地方工作后写的回忆录,有十几本之多,我上中学的时候没事就偷着看,差不多都能背诵了,他后来准备整理整理印成一本书,结果在文革中被红卫兵给抄走了,要不你们也能看一看,写的很精彩。”
“那次缴获战刀的战斗是什么时候?”我想弄清缴获战刀的来历。
“那应该是他们偷袭张庄镇敌炮楼两年后的一个春天的事。”
岳父略一思索,像是不能确定似的皱了一下眉,从沙发上站起,打开书柜,在手势的引导下,停在一排泛黄的旧书旁,从中抽出了一个破旧的本子,翻了几页,就又放回原处。
“是两年后的春天。”
岳父肯定地边说边点头。
“我在上中学时写过以此次战斗为题材的一篇作文,记得很深刻。那次他们打掉了敌人的炮楼后,又连续破坏了敌人多起铁路和公路桥梁,主要是配合国民党军和八路军迟滞日军南下,阻止他们攻占我南京、武汉等重镇。鬼子为顺利完成为南下输送物资和作战人员的任务,组织成建制的联队发疯一样围剿八路军和游击队,无奈鬼子的武器先进精良,单兵军事素质过硬,游击队只得避其锋芒,往大山深处转移,但仍能不断地采取灵活多变的地雷战、麻雀战、对鬼子进行打击骚扰,弄得鬼子顾头不顾腚,狼狈不堪。”
三
“一天,有六个伪军赶着一辆马车,拉着一车粮食大摇大摆地进入了他们的活动范围,他们在勘察确保没有尾巴的情况下,及时出击俘虏了这几个伪军,并从伪军的口中得知两天以后将有一支日军的军事考察团要路过这里,目的是要深入山区研究破袭八路军和游击队的各种游击战法。这一消息令他们兴奋异常,决定将计就计,给考察团来个现编现演的伏击战。为不让敌人生疑,在把六个伪军的家底摸清楚后,让他们每人写一份决不把此事透漏给鬼子的保证书,就把他们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那两天以后鬼子真的来了吗?他们的伏击成功了吗?”我似乎有些急不可耐了,忙着想知道结果。
“没来,鬼子也是相当狡猾的,他们故意把消息透漏给伪军,目的是探一探路上是否有八路军的埋伏。县大队把这个消息给上级通报后,上级也非常重视,并派出专人到县大队进行研究商榷,最后得出一致意见:消息决非空穴来风,一定是有这股敌人,不过不一定就是两天以后,也可能是三天以后或者是四天以后,他们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做好守株待兔的伏击战准备。”
这时,街门道“咣”的一声响了,一位驼背满脸褶皱的大爷出现在院子里,岳父停止了讲述,迎了出去。他们像是交流了几句什么,岳父就转身回屋从他的写字台上拿起砚台和毛笔递于大爷,并把大爷送出街门。
“他们是第几天等到鬼子的考察团的?”我见岳父回屋后没有坐回沙发上要继续讲下去的意思,而是拿起桌上放大镜站着查看墙上挂着一张县地图,怕他有什么节外生枝,忙把话题往伏击战上引。
“听说政府要在南山这里修建八路军十一烈士牺牲地纪念馆,是这里吗?”
岳父没有接我的话,而是指点着地图反问我。
“是的。”我没从沙发上站起,只是从他指点的大致方位就断定他指的地方是正确的。因为这个地方去年“七一”前夕,我单位全体党员驱车到此地开展了“继承革命传统,缅怀革命先烈,重温入党誓词”的主题党日活动,所以我还是比较清楚的。
“现在修好了吗?”
“去年我们去的时候,才把十一烈士的纪念碑修缮好,纪念馆也就打了个地基,又是在山顶上,所需建筑材料不好往上运输,怕得等两年才能完工。你急着打听这干嘛?”
我有些不解岳父的用意,不想让他扯开话题,就显出几分不耐烦的样子。
“我想等到纪念馆修建好后,把那把军刀赠送给他们展览,那是鬼子侵略我们的铁证,同时也是了却父亲的一份儿心愿。”
岳父这个举动是我不曾想到的,长时间的军旅生涯养成的职业习惯促使我倏地从沙发上弹起,想给他来个庄严的军礼,但在抬起右臂的一刹那,又感到有几分不合时宜,只得激动地说:“好事!好事!等修建好后我一定告您。”
“好。”岳父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放大镜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县大队为了打好那次伏击战,把全大队近600人都集合起来,经过认真挑选符合战斗能力的且手中有枪的也不过300人左右,而且这300人手中持枪也五花八门,有汉阳造,有中正造,有三八大盖等等。这300人经过一天的整训,第二天拂晓前在我父亲的带领下,悄悄埋伏在他们制定的伏击地点,结果等到夕阳西下时也没见鬼子的踪影。第二天,他们继续埋伏,鬼子仍没丝毫动静。第三天,是最有可能出现的一天,经过两天的等待,游击队员都憋了一肚子火,个个摩拳擦掌,都铆足了劲要打好这次伏击战。大约是上午9点左右,前方岗哨传来消息,敌人已经上路,全体游击队员按照各自的埋伏地点做好战斗准备。约10点来钟,敌人开进了游击队的伏击圈。他们先头是三辆摩托开道,摩托后面是一辆吉普车,吉普车的后面是两辆大卡车。摩托车上架着的机枪还时不时向远处的山头上进行扫射,以刺探是否有八路军和游击队的埋伏,就在敌人全进入我伏击圈后,父亲的一声令下,隐蔽在半山腰的爆破手首先拉响了地雷,敌人的车辆顿时淹没在火光和烟雾之中,还没等敌人反应过来,居高临下的手榴弹、子弹和自制燃烧瓶一股脑砸向敌人,敌人顿时血肉横飞,乱作一团。敌人不愧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很快就在混乱中稳住了阵脚,他们以汽车为掩体,躲在另一侧向游击队开枪射击。这是游击队在制定伏击战时早已考虑到的,待敌人躲在另一侧向我一方还击时,父亲一个信号,埋伏在山对岸另一侧的游击队员如法炮制,又是一阵手榴弹、子弹和制燃烧弹的轰炸,无处躲藏的敌人只得趴在车下或伏在路边的沟里,趁此战机,父亲果断让司号员吹响了冲锋号,只见两旁埋伏的游击队员个个如下山猛虎向敌人冲去。
父亲冲下后顺手用盒子炮干掉了三个伏在沟里向他们射击的鬼子后,直奔侧翻在路边的吉普车,只有吉普车里才会藏有鬼子的核心人物,当他拉开吉普车门一看,只有一个趴在方向盘上血肉模糊的司机,别无他人。父亲不敢怠慢,边打边观察战场态势,只见大部敌人已被游击队员分割包围,仍在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这时父亲透过烟雾,隐约看见远处有两个鬼子正架着一个鬼子在往一片树林里跑,父亲拔腿追去,在离敌约有二十米距离时甩手两个点射,那两个架着鬼子的鬼子应声倒地,被架着的鬼子也险些跌倒,稍倾,见没向他开枪,就慢慢转过身来,父亲的用意是想俘虏这个鬼子,他知道在这么激烈的战斗中能让人护送逃跑的人决不是一般的鬼子兵,如今见他转过身来,虽满脸满身已黢黑一片,但肩膀上扛着两杠两星,还很分明,一看就知道是鬼子的一名中佐校官。‘缴枪不杀!’父亲一声断喝,那鬼子先是一愣,随即倏地一下抽出了腰间的佩刀,一个力劈华山,直劈父亲的面门,父亲一个躲闪,还没等他站稳,那鬼子反手又是一招扫击技,父亲又是一个侧闪,鬼子见两招不中,知道父亲也决飞等闲之辈,忙抽刀来个拔击技,父亲见鬼子已铁了心与他血战到底,考虑到身后还有喊杀声,便收回当初想俘虏他的想法,见鬼子抽刀拔向自己下颚,也不夺闪,而是使了一招横担铁板桥的后仰功夫,枪口却直瞄鬼子的脑门,只听‘啪’的一声,正中鬼子额头,顿时脑浆迸裂,那把战刀在空中划了一道抛物线被父亲稳稳攥在了手里。”
“就是这把刀吧?”我指着已被岳父放回柜子里的战刀求证。
“是的!”岳父斩钉截铁,眼神里透着坚毅和骄傲,仿佛战刀不是他父亲缴获的,而是他的战利品。
“这场伏击战打的真漂亮。”我也被岳父的精彩描述激发了起来,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
“是啊!这是游击队成立以来打的最过瘾、也是收获最大的一场伏击战。这场伏击战共歼敌人70余人,其中,中佐一名,少佐两名,尉官六名,鬼子兵和伪军60余人,还俘虏了一名伪军中队长和几名伪军,缴获了大量的武器弹药。在对伪军中队长的审讯时才知道,鬼子的九名军官除一名是护送考察团的上尉军官外,其余都是研究各军事战法的专家,那名被我父亲击毙的中佐,是日军大本营派往山西战区督战的特使,是个有家族来历的人物。他们之所以敢大摇大摆地开进,是因为两天前他们打听到一个确切的消息,说这一带的八路军都到临汾参加夺城战斗去了,此地已没有能阻击他们这次行动的抗日力量,没想到一帮土八路能把他们给收拾了,而且还收拾得这么干净利索。”
“这场伏击战的胜利,对日军妄想研究破袭我游击战法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消息传出,受到八路军师部领导的通报嘉奖,对正在准备临汾夺城战斗的官兵们也是一个极大的鼓舞。”
四
“一年以后,抗战转入了反攻阶段,父亲用这把战刀砍杀过不少鬼子,再后来就是鬼子投降,抗战取得了胜利,谁知在接收县城时与国民党军发生了摩擦,紧接着全面内战爆发。父亲领导的游击大队也根据形势需要被编入解放军的战斗序列,在一次攻打县城的战斗中他左肩部被敌人的弹片击碎,虽经过治疗最后还是留下了遗憾,左臂永远无法自如抬起,没多久,又根据工作需要脱了军装,加入了新编的公安部队,解放后成为县第一任看守所所长,这把战刀经领导同意后他就始终珍藏着……”
夕阳透过小屋西边山墙上的小窗,把一抹金色的光涂抹在岳父花白的短发上,显出一团虚幻的光。他正把双肘顶在膝盖上,头埋在双手里,身体微倾,像是在极力平复着澎湃的心。我无法再追问下去。
十几年来,在古城那条明清街上,就流传着某某村的杨老汉手里藏有一把日本将校军刀。如今这种带有历史价值和历史温度的实物,是古董商们和大暴发户们争相收藏和拥有的挚爱。偶尔也会有不死心的古董小贩到岳父家打探,并愿意出天价收购,岳父总是一笑了之。
这把缴获的日本军刀,是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的铁证,见证了中国人民反抗侵略、争取民族独立解放的不屈不挠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