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新开了一家化妆品店。招牌很显眼，白底绿字：樊文花。在众多或高贵或洋气的化妆品里，它像一个农村女孩子的名字，质朴，纯美。我的目光掠过，很快就忘记了。但最近，看到这块招牌，会隐隐心疼，叹息。这，缘自我刚读完的一部小说《湖边》，女主人公的名字也叫樊文花。
　　 这本小说最先吸引我的是简单干净的封面：透过一扇黑色的窗户，是一泓幽蓝但波涛翻腾的湖水。湖边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好奇心驱使，翻开读了几页，被细腻的文字与沉静的语境所吸引，当即买回去细细品读。
　　 《湖边》是老舍文学奖获得者、当代女作家程青的作品。讲述的是一个处心积虑的男孩为了偿还五十万元债款，欺骗一个农村女孩和他结婚，随后设计谋将她杀害的故事。虽然是一场“杀妻骗保”的社会恶性事件，但不是侦探小说的写作方法，作者把视角放在普通人物的情感变化和心理描写中，以层层递进的构架，讲述爱情与友情、忠诚与背叛的故事。
　　 小说19万字，我用了一星期时间读完。读的过程并不轻松，会为里面的人物揪心、慨叹，尤其是那个叫樊文花的女孩，我对她同情怜悯，却又无能为力。樊文花姐妹五个，她排行第四，下面有一个残疾的妹妹。大她五岁的大姐，初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了。二姐三姐出生后就送了人。樊文花也几次被丢到火车站，但都被人送了回来。
　　 送又送不走，丢也丢不掉，樊文花在家里的处境可想而知。六岁时，她就学会了洗衣做饭，去地里干农活，还要照看妹妹。她就像家里请的一个佣人，每天吃苦受累，任劳任怨，像陀螺一样旋转着，纵然这样也没换来父母的疼爱，反而成了他们的“出气筒”，看她不顺眼张口就骂，抬手就打。连残疾的妹妹也讨厌她，嫌弃她“脑子笨，又矮又丑”，不和她一起外出。在那个家里，樊文花就是多余的。
　　 缺少爱与温暖，樊文花更加沉默寡言，父母骂她“榆木疙瘩”“闷葫芦”，她从不争辩，一昧忍受。在嫌弃与打骂中，樊文花十八岁了，她来到城里打工，一方面赚钱贴补家里，另一方面替父母监督大姐，不让她做败坏名声的“工作”。到了城里的樊文花对一切充满好奇，探求，渴望，她渴望得到亲情，更渴望爱情。“你这样的傻丫头，哪个男孩会喜欢，别做梦了。”大姐漂亮、外向，总有男人讨好、接送。对这个妹妹，她一样看不上，常常讽刺她。“有钱整个容，没准有人要。算了算了，你脑子太笨，能养活自己都不错了。”
　　 爱对于每个人都是平等的，都有渴望与拥有的权利。“因为我贫穷、低微、相貌平平、矮小，我就没有灵魂，也没有心吗？”这是简爱的呐喊，也是樊文花的呐喊。只不过，她只有小学文化程度，没有读过《简爱》，当然也没有这样的呐喊。对于大姐的讽刺，她不反击，一贯地保持沉默，似乎自己默认了。但情窦初开的花季少女，对爱情的渴望不能遏制。她给自己起了网名：渴望爱的小星星。
　　 正是对爱情的强烈渴望，蒙蔽了樊文花辨别真爱与欺骗的眼睛。在手机店做店员时，先是被来买手机的男孩小彭爱慕，吃过一次饭就懵懂中接受了他的求爱。工作时被店长的花言巧语迷惑，稀里糊涂地被他诱奸并怀孕。恐惧中，她想得到小彭的理解，得到的是无情分手。她又想换来长辈的同情与怜悯，却被小姑妈唾弃，谩骂，并把她赶出了家。
　　 小说读到这里，我已经替樊文花不值了，甚至在心里叹一声“还真是个傻姑娘啊”。爱情是纯洁神圣的，可遇而不可求，渴望爱但不能迷了心智。无论是小彭还是手机店主，对她都没有爱。小彭只是青春期的冲动，带有点朦胧的好感。手机店主纯粹是罪恶的占有欲，道德品质严重败坏。
　　 二十岁的女孩，如刚刚绽放的花朵，清新宜人，鲜艳美丽，偏偏樊文花又简单透明，没有朋友可交流，没有亲人关心陪伴，也没有社会阅历，稍有点心机的男人都会俘获她，一句夸赞的话，一点点的恩惠都会让她欣喜、感动，继而投入情感乃至身体。与其说樊文花太渴望爱了，不如说她不会保护自己，被人欺负不反抗，逆来顺受。这样的女孩子很多，让人可怜又可叹。或许是从小缺少安全感，孤独的樊文花想要有人保护。这时，她遇到了郑小松，获得了梦想中的爱情。
　　 其实，郑小松并不是樊文花厄运的终结，而是开始。
　　 郑小松是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小说也是从入狱后的郑小松写起的。作者用倒叙的写作方法，回溯中带有冷静的旁观感。“破晓时分我走在街上……突然一颗巨大的导弹飞过，马上就要爆炸……人们到处奔逃，四周充满了灾难临头的紧张气氛……”狱中的郑小松在噩梦中惊醒，他看着窗外的光亮，回想起入狱前的事情，一个又一个人物涌出来：好友安卓越、姐姐郑小蔓、恋人曹紫云、妻子樊文花……一众人影浮在郑小松眼前，许多过往也在记忆中浮现。他想睡，睡着了就可以忘记很多事情，他又怕睡着，梦中太多的人和事反复重现，纠缠他，撕裂他。“近来，类似的噩梦我做得很多。自从死亡判决书下来之后，我不是整夜失眠，就是被梦魇缠绕。”噩梦醒来，郑小松意识到，与他有过交集的每一个人，因为他的罪行，这些人的人生已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尤其是他的妻子樊文花，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我最怕想到的是樊文花，而我又没法不想到她。而当我意识到她被我谋害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还是会像从噩梦里突然醒来那样惊恐万分。”郑小松在回忆中赎罪，在死刑执行前忏悔。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郑小松一定会选择另一种人生。但人生没有如果，只有面对现实。原本，他经营着一家网吧，收入稳定。加上他长相清秀，头脑聪明，有上进心，讲义气，重情谊，完美到几乎没有缺点，是天使一样的男孩。但一个人外在呈现出的未必真实，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魔鬼，它可能住得很深，可能在沉睡，但一定是存在的。当天使的力量大过恶魔时，就是正常人。当恶魔的力量强大过天使时，就是一个地狱人。
　　 命运对郑小松并不友好。母亲早逝，父亲再婚。父子反目，房子被继母霸占，他无家可归。投资项目时又遭人陷害，欠下五十万债务。郑小松遍寻赚钱的门路，试图抓住每个机遇，却屡屡碰壁。债务越积越高，讨债者威逼胁迫，生活把他逼到了墙角，无转身之地。
　　 当“杀妻骗保”还债的决定渐渐酝酿成型，郑小松心中的魔鬼就被唤醒了。他把目光盯在了常来网吧的樊文花身上，只因她太渴望爱了，并且不辩是否、善恶，以他的外在形象与智商，骗到她是轻而易举的事。
　　 果然，樊文花这个傻姑娘“意外”地和郑小松在网上认识了。闪遇、闪恋、闪婚，仅用了一个星期。郑小松对樊文花“关怀备至”，从内在到外表，投入了大量心血和金钱，把她从一个有些土气的乡下姑娘，包装成了穿品牌、吃西餐，有帅气老公呵护的城市少妇。还把樊文花介绍给他所有的朋友、亲戚，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好运”从天而降，刚好落到了樊文花的头上。她沉醉在幸福中，虚荣心让她忘乎所以，每天就是吃喝玩乐，买名牌，与过去判若两人。她根本没有想到，罪恶之花已经发芽，并且生长迅速。她从不怀疑幸福为什么来得这么疾速，只是觉得是苦尽甘来，命运对她还是公平的。况且，郑小松真的“爱”樊文花，伪装得没有任何破绽。爱能蒙住了双眼，何况涉世不深，又极度渴望爱的女孩子。
　　 一切都按照郑小松的计划顺利进行着。从热烈追求，到新婚寸步不离，直至打着保护樊文花安全的名义，为她买了意外险。这些都完成后，接下来他就要实施下一步计划，与樊文花时不时小别，乃至夜不归宿了。还处在蜜月期的樊文花心有抱怨，却找不到人倾诉，无聊中她开始在网上和陌生男人聊天。郑小松知道时机已到，安排他的好友安卓越登场了。
　　 安卓越是一个细心温和，外表帅气的男孩子，为了让患病的母亲得到医治，他违心地听从郑小松的安排，让独守空房、忍受不了寂寞的樊文花移情别恋，爱上他。樊文花和安卓越常常“背着”郑小松频频“约会”，同时被两个男人爱着，樊文花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她不懂得爱情需要专一，只想抓住爱，获得爱，享受爱。
　　 一个月后，郑小松的最后一步计划上演。傍晚，樊文花与安卓越湖边私会时，被郑小松“撞见”。仓皇逃跑中，安卓越驾驶的摩托车经过湖中心桥时，突然间刹车失灵，车子冲进湖中，不会游泳的樊文花沉入湖中。
　　 任何计划都有疏漏，郑小松的计划也不例外。他怎么也没想到樊文花落水后并没有立即死，而是挣扎了一阵，并且走到了浅水区，从湖中站了起来，郑小松发现后，慌乱中重新把她按到水中淹死。
　　 意外落水溺亡，看上去一切都合乎情理。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那么接下来，就是作为死者丈夫的郑小松领取高额保险，还债，开始新的生活。但这明显不是作家写小说的本意，法律保障每个人的生命权，犯罪理应受到惩罚。警察从樊文花的鞋子上的泥污发现了疑点，郑小松东窗事发。
　　 郑小松与樊文花，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一个想得到爱，一个想得到钱。于是，各有所需要的两个人成了夫妻。樊文花如愿以偿，得到了爱，不止郑小松的，还有安卓越的，尤其，她和郑小松结婚后，父母和关戚朋友露出艳羡的眼神，樊文花得到了心理上的极大满足。郑小松对樊文花不是爱，是利用，最终达到他预谋的“杀妻骗保”这一目的。
　　 小说采用迂回的写作方法，多角度叙事。共写了八个人，并且以人物的名字做为标题，以第一人物的口吻讲述各自的故事。郑小松和樊文花是小说的两条主线，围绕他们的故事次第展开人物关系。这些人物之间有着不同层次的联系，有亲戚，有朋友，有姐弟，有爱人。每个人都站在他（她）自己的角度讲故事，但都围绕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从第三者的角度，全方面还原男女主人公悲剧的因果过程，也丰富着整个小说情节，或者往后回溯，或者向前推进，在时空之间来回跳跃，穿梭。
　　 作者以女性的视角，冷静旁观生活中小人物的挣扎、爱恨、无奈，反映众生世相。当这些人物一个一个从不同位置向湖边走来，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湖面，看到樊文花在湖中的沉浮，他们的心也在挣扎。小说没有大的情感波动，也没有多惊心动魄的故事情节，都取自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像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人和事，透过浓重的人间烟火气，折射出来的却是忠诚与背叛的博弈，天使与魔鬼在较量，世态众生相都清晰可见，可视可触。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弗洛伊德说：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天使，一个魔鬼。让魔鬼肆虐，还是让天使飞翔，全在我们的一念之间。愿每个人都守住本心，不忘初心，让天使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