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很长。打懂事那天就奔走在回家路上。从荒野小路、从沙漠戈壁、从狂风沙尘里往家里赶。曾经的家跟西北乡下多数人家一样贫困饥馑，一样少有色彩。但那始终是我的圣地，无论身在哪里都牵挂的地方。
　　 随着年龄增长，回家的路一点点拉长。童年，从野外玩耍回家三四里；中学阶段，从学校徒步回家七八公里；中学毕业后到县城做农民工，从县城回家二十来公里；参加工作那天，一下子扯到了二百多公里。拉长的距离绷紧了思乡的皮筋，家乡的每一点动静都让我敏感，从此脑子里有了故乡他乡的概念。
　　 从那时起，我便成了一条洄游的鱼，每次逆流而上，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毫不畏惧地向家的目标挺进。头一次探家是工作第二年的春节前夕，跟同乡相约回家。二百多里路，夜半风雪中从火车下来，班车被大雪阻滞不见踪影。马上年三十了，在同乡家住一晚，心里火急火燎。终于在白雪皑皑的蜿蜒道路那头等来四处露风一开浑身作响的班车。在几次停下修车的担忧中走过九沟十八坡的险峻，熬过寒风凛冽的漫长，于落日余晖中摇晃着到达县城。在尿汗酸臭味充斥的旅社迷糊了一晚，次日早早赶到县运输公司车站，坐上到达公社的班车，下车看到拉着架子车候在旁边的大妹二妹，禁不住泪光点点……
　　 从那时起，我就成为一只倦鸟，每每归心似箭。工作的四十三年里，像第一次那样坎坷地走过，坐火车转兰新线绕市里走过，搭便车夜行戈壁搓板路过，半道下火车让兄弟找车接着往家送过，还让妹夫开车接过，直到1998年前后有了直通县城的公交车，才能不换车一下到达县城，然后再转回家里。无论哪种走法，目的从来没变：乡下的茅屋，等在路边的父母。无论哪次回家，迎接的都是父母殷切慈祥的目光。
　　 身居小城，条件比乡下老家好得太多，可在心里，家从来不在城里住处。家与住处的不同，一处安心，一处只能安身。2006、2008年父母先后病逝，坚持留下房子，老家便一如既往矗立于心。有人讲，父母在，家就在，这话没什么问题。然而对我而言，父母不在，老家的房子还在，房前屋后的草木果园还在，家，就仍然在那里。
　　 父母离开的这些年，我还在回家的路上奔波，许多人不理解。“父母都不在了，还跑什么啊？”我不大理睬各种置疑声音。他们有他们的道理。每个人经历不同，对家的理解不同，况且，回家之路在每个人心里有不同的感受。有些人父母在的时候把回家的路走腻了，父母都不在了，哪还想回去。有些人对乡下厌倦，连提到老家都忌讳，恨不得于乡下断得干干净净，哪还能保留跟乡村的丝毫瓜葛。还有的人生活得不甚顺意，怀疑自己的乡村身份是个累赘，早就不愿提到老家。也有些人因为年轻，还没顾得回想怀念，工作繁忙忽略了曾经过往。而保留在内心对老家乡土的眷念，让我每次梦回家乡田野，农忙冬闲，沙河的冰雪，以及奶奶骑着的小毛驴，梦里不是在春天牵牛播种的土地上，就在夏天爬在高高的杏树梢儿上，或在秋天放羊的蓝天下、在冬天滑雪追鱼的冰面上……
　　 无论在城市四十多年怎样洗濯，我脚底的泥土味儿仍然厚重；无论从农民到工人再到科处级如何变化，我确信农民儿子才是自己的第一身份。
　　 曾有过许多想象。想结束工作生涯，安居乡下读书写字；想退居田园把父母务息过的土地种植得井井有条；想每年用半年游历半年回忆，期间养殖种植收获，把父母期待的小家园弄得像模像样；想去父母想去没去过的地方，代他们看看山乡巨变，世事沧桑……未曾想到日子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这种转移发生在退休之后，好似无官一身轻的时候；在投入精力把老家修整一顿，正要逐步实施那些看似美好的构想的时候。
　　 再一次离开家乡，远别家乡。这一别，不是几百公里，而是上千公里。从老家到他乡，从西北到西南，从冷湿带干旱地区到亚热带季风地区，从深秋直到暮春万木萧条满目灰黄到四季如春满目葱茏，把我想家念家的皮筋绷得更加紧密，敏感程度抵达高峰。如果说青年壮年时想家，那是早晨晌午的事，现在想家，就是午后观斜阳，落霞孤鹭飞的景象了。
　　 如果家是处古老森林，我就是流落在外的树木。如果家是永不干涸的湖泊，我就是一滴时刻寻归的水珠。家是一片几代几世眷念的田土，我是一粒记录着故乡基因密码的尘埃，哪怕漂流在远，都忘不了来路去处……
　　 路远了，买票难，那也得乘假日空暇回家，去挤人流如织的盛景。家里老房子等着我，门前房后的树木渴望着我，中堂贡桌上父母的目光炯炯有神地凝视着我。没票，候补。购票成功消息到来时，连续几天梦里都是家里的景象，是小时候在河湖上玩耍的快乐，是奔走在小学路上的喘息。路远了，回家时间却不比过去多。时代进步发展的红利，让我在回家的路上亲身享受到了。直快，城际，动车，侄儿外甥开车接站，用不了24小时就能安然回家。当夕阳在老屋涂上一层金色，花果树木染上彩晕，我站在门前小路上望着伸手可触熟悉的老家，眼里一阵迷离。果园前边空地里倏然长出一人多高的玉米，母亲从玉米丛中笑着走出来，衣襟兜着几穗玉米，笑吟吟地望着我欲言又止。门前渠沿上耸立着背手的父亲，他望眼欲穿的目光一下定格在我身上，疾步迎上前来接过我的行囊……
　　 2024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