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在楼下小区喵，呜喵呜叫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二十五分。我醒了，被一泡尿憋醒，事实上，我经常这样，一旦在午夜苏醒，就再也睡不着了。我伸手拧亮床头柜上的小灯，暗白的光晕温柔似水，下床，去了趟卫生间。
　　 人到中年后，睡眠质量就下降了，我对付失眠的办法还是有的，刷抖音，建了自己的抖音号，隔三差五地分享一下日常生活琐碎。后来，觉得没有意思，就看书，我看的书有点杂，什么名家小说，散文，国内的国外的作家作品，我都读。读完，做一个笔记。另外对心理学，侦探小说，村上春树，残雪，海明威，苏童等等小说家的文章，也感兴趣。有几次，文友和我交流，善意提醒我，多读哲学书，增强逻辑思维，对写作有帮助。我这人有个毛病，读不进哲学，易经学方面的书，不像小说，有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或者波澜不惊的描述，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哲学书籍反而成了催眠曲。
　　 我住的是高楼，三十层的第八层，这个位置，不上不下，不高不低，空旷吧，还不算。累了一天的身体和大脑，一挨着枕头，世界就分外清晰起来，它慢吞吞的，向我展开一座城市，不为人知的隐秘。月色朦胧中，我渐渐触摸到白天，看不到的人性，一只猫，一条狗，一个人的另一面，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些真相，都在盛大的夜晚进行，被一一解开。
　　 隔着一条马路，就是佳园小区，我的一个亲戚，母亲的叔辈妹妹住在那里。她住在哪里，与我没有一毛钱关系，我们的关系，和擦肩而过的人没太大区别。白天想不起姨的存在，晚上，站在八楼，眺望对面的楼群，偶尔想到，噢，我还有一个姓林的姨，住我隔壁楼。这些和夜晚不发生冲突，冲突的是我思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
　　 我不清楚，我与姨为什么那么近，又那么远。无数个夜晚，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明明是从一个地方走出来的，明明她姓林，同我母亲，好赖不计，五百年前是一家，怎么走着走着，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我还记得，我们在一间房子里，一张桌子吃过饭，喝过酒，记得姨紧紧攥着我的手说，外甥闺女，你出息了，我读过你的文章，写得真不错。
　　 记得，姨端着酒杯，杯里是纯粮食酿造的西凤酒，陕西那边来的酒，姨说，咱娘俩干一杯，以后有事需要我，就吱一声。我当时，感动，加激动，涕泪横流，我说，姨，还得是你，姨啊，我真的会麻烦你的。姨抿了一口酒，一小口酒，说，瞧你说得，咱们是亲戚，好，亲戚二字，听起来令人兴奋，热烈，甚至像一团火，在燃烧，在沸腾。酒席一散，一别两宽，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我真有事求姨，为孩子的工作安排，我在微信上说了，姨连犹豫一下都没有，姨说，哎呀，这种事我们办不了根本办不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一句话，把我送到遥远的北冰洋，还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在此事发生之前，我觉得在这座不大也不小，九十多万人口的城市，我有个姨在，姨在，我心里有一片故乡的阳光，隔三差五，不冷不热，像一杯白开水，喝不出可口可乐的甜，至少能在短暂的时间里，解解渴，败败火。此事发生后，我发现，我和姨连接关系的那座桥，咔嚓断了。
　　 原本啊，就是一座木头桥，没有石头坚固，也没有水泥混凝土耐用。在许许多多个夜晚，或雨夜，或月光如雪，或西风呼啸，或寂静无声，总之，佳园小区住着的姨，只剩下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一个睡在纸上的词儿，比兵马俑还古老。不过，每每伫立在窗口前，放眼之内，邻居楼群突兀地跳入视线，就忍不住想到姨，她现在怎样？瘦了还是胖了？她教了三十年的中学语文，该退休了，以及她身后居于某单位高位的男人，我连面也没见过。这样的亲戚，是不是形同虚设。假如，嗯，小说家的杜撰，再怎么说，姨就是姨，亲不亲，扯着骨头，连着筋。在人前，我不得不喊一声，姨，你好。
　　 夜晚，我很喜欢过夜晚。为什么？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唯一的答案，便是可以做白天不能做，不该做的事情，说朋友圈亲人面前，同事那里，不好说出口的事儿，夜幕拉开，格局打开。有些人，有些事，一杯酒就能解决问题，白天不行，白天是活在光天化日下，你想搞点小动作小心思，有一双眼睛盯着，监控看着，阳光跟着，躲在角落里，心也不踏实。不像夜晚，黑黢黢的，迷迷糊糊，影影绰绰，你辨别不清对方什么意图，什么模样，酒桌一坐，酒杯一端，政策放宽，一些规定，都是人定的，可以改嘛，对不对，只要意思到位，何愁不下一场透彻的雨？
　　 在夜晚发生的事情，谁也不知道，第二天，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找过我？不不不，不记得了，证据呢？没有证据，什么都白扯。离婚诉讼，打任何一场官司，你没有厉害的证据，就是输，肯定输。所以，人愿意将一些白天做不了的事儿，解决不了的沟沟坎坎，在夜晚摆平。这是人间常态，见惯不怪。
　　 我在保险公司做业务员时，因为性情耿直，不屑于搞偷鸡摸狗，鸡鸣狗盗之事，被抢了好几个单子。同样穿着黑蓝色工作西装，白衬衫，同样一张嘴，也是五官端正，拿母亲的话说，不会来事。我认识的一个高中同学，男生，做房地产生意，开了一家公司，到他公司办公室，去了N次，还是没说服老同学签单，我就把他引荐给一个组的女同事，不想，夜晚的一个酒局，我同学不仅签单，还是个大单。
　　 问女同事秘诀，她神秘一笑，说，你悟，自己悟。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一句话和你分享，白天要办的事儿，最好晚上处理。很暧昧，很诡秘，我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到处充满着行走的荷尔蒙。没有保单，就没有饭碗，我索性辞职，现在，那个同事在保险行业风生水起，还去北京开会呢。有的事儿，有的人儿，说不得，说也说不清楚。
　　 夜晚发生的事情，是许许多多白天酝酿出来的，比如，某某压力太大，蝴蝶一样从楼上飘下来，决绝而不留后患。天上不一定有碧月，一弯月牙也行。揣着不同的目的，叩开一道一道防盗门，门里门外，两重天，也是两个版本。门一关，窗帘一拉，门里的故事，一则一则，在上演，悲情的，打斗的，情感剧的，家庭伦理剧的，青春偶像剧的，等等，都在那一尺门里，秘密进行。
　　 人，性，组合起来，人性。人有两面，天使一面，魔鬼一面。白天活着的是天使，夜晚行走的是魔鬼。天使与魔鬼的区别，就是一个是见光死，一个是站在阳光下。魔鬼做的事未必都是坏事，电视剧《还珠格格》里的容嬷嬷，对人刁钻刻薄，心狠手辣，小燕子与紫薇，成了多少影迷的偶像?结果呢，偷税漏税，人设崩塌，哪有容嬷嬷活得干净纯粹？
　　 夜晚会发生很多故事，爱情的，畸形恋的，酒一喝，绿灯一路送行。谎言，龌龊，底线的内裤被拉拽，品德的纸杯被盛着鳄鱼泪，一切变得复杂又交易。是的，如果排除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交集，你放眼看一下，人生的疾苦，才是人性的高度。医院门口的担架，救护车，家属接到医院催款通知单的迷惘，绝望。
　　 多年前，我只身一人去A市找工作，下车后，天黑透了，附近倒是有旅馆，我被一个人盯梢，吓得差点尿裤子，一瞅，前边就是一家医院，不管三七二十八，狼狈逃进医院住院部，逮到一张空床，上去就睡。管不了这床睡过几个死人，或者一火车皮病人。第二天，天麻麻亮，我就离开医院了。谁也不知道，我人生履历中有这么一个夜晚，借宿在医院的一张病床上。
　　 客运站，候车室。席地枕着行李躺着的男人，谁的儿子，谁的父亲，谁的丈夫？他去哪里？为何不去小旅馆存一宿?说到底，为省点钱。谁的孩子在午夜街头，狼一般的嚎叫，咆哮。谁家的女孩沉醉在酒吧的一首首歌里？谁的月光不寂寞，谁的眼泪在夜里飞？
　　 此刻，我躺在八楼的一张租来的床上，写这篇文章，我的夜晚，我从不缺席，我要让白天无法绽放的花朵，在夜里安静盛开。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是一个颜色的，我喜欢夜晚的辽阔，并在上天赋予的辽阔中，展开想象的翅膀，一纸素简写流年，一束月光伴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