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镇上有个老木匠，姓冯名天成。脾气虽倔，手艺却极好。家具门窗、马车房梁，样样通晓，样样精到。干出的活，尺寸方方正正，卯榫严丝合缝。农忙时，在田间舞锨扶犁；农闲时，在家中推刨拉锯。满院子刨花绽放，锯末飞扬，斧凿叮当。东西厢房，摆满了小推车、大拉车、碗橱子、衣柜子。样样结实，样样端庄。不刷漆抹油，却个个漂亮。
　　 好女不出门，好酒不出巷。冯木匠打出的东西，也不用赶集上店，自会有人上门来抢，宁可多花几个铜子，也要买回家去。有的跑了好几十里地，驶着驴车马车专门赶过来。摸着那新光光、滑溜溜木纹，欣赏大姑娘一样，说：“这卯榫，这木料！东西真不孬，就是价钱硬点。”听人家如此说，冯木匠就嘴一撅，眼一瞪：“图便宜，甭上我这里来，清平集上有的是贱货。”那人说：“卖东西哪有一口价的。”冯木匠也不争执，脖颈子一扭，低头凿自己的卯，再不搭理人家了。他媳妇走过来圆场，笑着说：“人家跑了三十里地，好不容易来了，就让个三块五块的。”冯木匠眼珠子一白楞：“刷你的锅喂你的猪，你当家还是我当家。”他媳妇就再也不敢曰曰（说话），拿着炊帚刷自己的锅去了。
　　 冯木匠斜对过，住着个叫刘老白的，膝下三儿一女。大儿子，西瓜大的字认不得一筐子；二儿子，窝头大的字认不得一箢子（yuǎnzi，一种盛东西的器具，比篮子致密，可盛放米面）。就数老三刘得才有文化，高小毕业的，也算得上半拉子秀才。论肚子里的墨水，刘得才比俩哥哥多；可论起干农活，照俩哥哥就差远了。春天里开荒，俩哥哥大板镢抡起来，一头晌一人能开二分半地。那刘得才远远落在后面，吭吭哧哧喘粗气淌大汗，一头晌才开垦出一分半。回到家，又是腰疼又是胳膊疼，趴在炕上直哼哼。刘老白说：“看你那熊样。”刘得才说：“我好歹也是个文化人，成天价刨土啃坷垃，可惜了一肚子墨水。”
　　 刘老白一寻思也是，就买了两盒泉城香烟，两瓶兰陵大曲，吃了昏上（晚上）饭来到冯木匠家里。冯木匠说：“买东西干嘛，邻居乡亲的，有事说事。”刘老白说：“咱老三，孬好是个高小毕业生，窝在家里种地可惜了的。他干力气活不行，可眼睛活脑子灵，学个技术倒是块好木料。”冯木匠说：“跟我学木匠不要多灵通，一要吃苦，二要实诚。我看你家老三，哪一样也不行。”把香烟、白酒，一股脑塞进刘老白怀里，推推搡搡赶出大门去了。气得刘老白直翻白眼：“不就是个破木匠，谁还拿你当鲁班爷供上。想抽吗？大中华；想喝吗？茅台啊。”回到家，撕开烟卷盒，打开酒瓶盖，自个倒抽起来喝起来。
　　 刘得才见老子出马不行，就独自来到冯木匠家。进了堂屋扑通跪下，梆梆梆磕起响头来，“师傅、师傅”叫得亲热。磕得冯木匠没了辙，拉起刘得才，好歹收下了。板着脸说：“当我的徒弟，一要吃苦，二要实诚。”刘得才头点得鸡叨碎米一样。
　　 那之后，就成天价跟着冯木匠，帮忙打下手。练打着拉锯耍锛，抡斧凿卯，端着墨斗量尺寸。刘得才倒也聪慧，一百八十天学下来，就能打个桌椅板凳；三百六十天学下来，就能打个碗橱衣柜。虽不如老师打得结实端正，倒也有样有形。别人就夸他：“还真有两下子，到底是冯木匠的徒弟，出手就不一般。”刘得才也就飘飘然起来，走路挺着脖子腆着肚子，步子迈得四四方方，唾沫吐得圆圆溜溜，鲁班爷转世一样。
　　 一日，镇子东头的马其昌盖新房。本来想请冯木匠帮忙，拾掇拾掇檩梁架子；可冯木匠出远门，给人家打门窗去了，只好把他徒弟刘得才请了来。嘱咐说：“我这檩梁架子，可是全清平镇最好的。百年的榆木大梁，红松檩条，又通直又结实。”刘得才笑嘻嘻说：“好吧，保准给你拾掇得漂漂亮亮，顺顺当当。”就拿出墨斗、大锛，叮叮梆梆干起来。凿卯拉隼，干得有模有样。木屑乱飞，松香飘扬。
　　 马其昌是个买卖人，倒腾棉花没少挣钱，吃喝上也就不在乎。晌午八个盘子四个汤的，烧鸡、炸鱼、猪脸子肉。烟卷是一块多的“大鸡”，白酒是十块多的“兰陵”。刘得才吃得嘴角流油，喝得脖颈发红。脑瓜和脚丫，都有些发飘。过晌量好房基的尺寸，拿起大锯，就哧啦哧啦把榆木大梁给截好了。给他帮忙打下手的马其瑞，是马其昌没出五服的兄弟。喝酒没输过谁，说话没服过谁。跟刘得才斗嘴（闹着玩）说：“刘大木匠，你可得把尺寸量好了，别等上梁大吉那天，扑腾把大梁漏下去。”刘得才就有些不高兴，白楞马其瑞一眼：“我这眼珠子可不是俩玻璃球，我这脑瓜子可不是一锅白粥。”马其瑞说：“人有失手，马有漏蹄，姜子牙封神，也会疏忽大意。”刘得才说：“我这卷尺和拐尺可是国际标准的，联合国认证了的，分毫都错不了。”
　　 话虽如此说，被马其瑞忽悠得心里却没了底。待日落黄昏，干活的都散尽，刘得才又掏出卷尺，偷偷测了一遍尺寸。这一测，脑瓜子嗡地就大了好几圈。好端端一根榆木大梁，让自己给截短了，短了整整八寸，一块红砖那么长。东家马其昌盖的是平房，不比瓦房那么轻巧。大梁上有檩条，檩上有椽子，椽子上有苇笆，苇笆上有铺柴，铺柴上有沙土，沙土上有红泥，红泥上有青砖。一层层叠加起来，重有万斤，全都都压在一根大梁上。大梁细了不行，短了不行，瓤了不行。最好就是几十年，上百年的老榆木。这木料硬且有韧性，不开裂，不生虫。越老越结实，越老越值钱。梁头、梁尾，一定要把一尺二寸宽的砖墙全部压满。若只压住一半，虽说大梁不至于掉下来，可日子久了，大墙吃力不均匀，就会开裂倾斜。那房屋也就撑不了多长年头，立不了多久岁月。那马其昌好面子，爱吹嘘。盖新房架新梁，本想在清平镇露露脸面，谁成想好好一根榆木大梁，被木匠给截短了。
　　 刘得才愈想愈怕，秋天大凉的，鬓角上汗都下来了。初出茅庐，就犯了如此大的错误，毁了自己的名声，也毁了师傅的名声。以后在这清平镇活着，岂不成了人家的笑柄。刘得才想来想去没什么好辙，只好溜到师傅那里求救。黑灯瞎火的，蹑手蹑脚的，跟做贼一样。谁家的狗汪汪两声，都吓得直哆嗦。冯木匠听完，气得直拍桌子：“干咱这一行，一定要稳当，急躁不得大意不得。”刘得才哭丧着脸：“漏子都捅了，求师傅给徒弟堵上。”冯木匠说：“怎么堵啊，你就到人家马其昌那里，把事情说清楚，认个错误，赔几个钱。”刘得才说：“他那根大梁，老榆木的，三百多块哩，可不是一个钱俩钱。”冯木匠说：“就是三千也要赔人家。”
　　 刘得才说：“赔钱倒也是小事，就怕毁了师傅的名声。我可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
　　 一听这话，冯木匠就像水煮的粉条，再也支棱不起来了。耷拉着脑袋，一个劲地吧嗒旱烟袋，说道：“长木匠短铁匠，干木匠活下料，长了就锯下一截，短了可怎么补？大梁可不是桌子腿、椅子腿，接上一块也能凑合站着。”寻思良久，探口气道：“上策没有，中策也没有，只好走下策了。”让徒弟把大门插死，把屋门关严，低声说：“今昏上就甭睡了，套上驴车把那架榆木梁拉走。天明，东家要问，就说让贼人偷走了，再买一架吧。”说完拿起烟袋锅子，在刘得才脑门上，梆地敲了一下。那溜光水滑的脑门，立马鼓起一个大疙瘩，红肿紫亮的。刘得才也不敢吭声，咧瓜着嘴低头走了。
　　 等到后半夜，套上驴车子，叫上自己俩哥哥，黑黢乌麻来到马其昌新宅子上。将那截短的榆木大梁掀上车，一溜小跑拉到三里外的二舅家。累得呼呼直喘，吓得小脸煞白。他二舅也气得老脸铁青，照外甥腚瓜子上锛（踢）了一脚：“干点活毛毛愣愣，害得阖家跟着你当小捋（小偷）。”
　　 第二日去马家干活，刘得才还一惊一乍的：“大梁哩，好好一架大梁怎没了？”大伙还不信，绕着新宅子找寻。找了半天不见影儿，就骂道：“有偷牛偷驴的，还没听说过偷大梁的哩。千把斤的大榆木，也不怕把腰压折了。”刘得才灰着脸应和：“可不是，可不是。”东家马其昌说：“没就没了，也甭找了。赶紧到集上再买一架，可别耽搁了盖房上梁。”刘得才说：“我是木匠，大梁丢了脱不了干系。买梁的钱我来出。”裤子荷包里掏出三百块钱，往马其昌手里塞。马其昌一把推开，说道：“哪有让你拿钱的理儿。”刘得才死活要给，推来搡去，一沓“大团结”撒了一地。马其昌就发起火来，嚷嚷道：“得才，你叔一年赚上万的，缺你那两三百啊？”刘得才就不好再争执了，把钱拾起来揣进荷包里。一整天都变毛变色的，不敢正脸瞧人。马其瑞还跟他斗嘴：“得才，荷包里怎揣这么多钱？你神机妙算，早就料到榆木大梁会让人家给踅摸走？”刘得才也不言语，端着墨斗，低头在檩条上弹着椽子花（在檩条上，弹出钉椽子用的墨线）。
　　 三天后上大梁，分喜烟吃喜糖，三米长一挂炮仗噼里啪啦响。大家伙都抢着花糖吃，唯独刘得才不声不响。
　　 那之后，刘得才举止稳重了许多，干活煞实了许多。又跟着冯木匠，老老实实学了两年的手艺。过年时给冯木匠磕头，扑通跪下，脑袋碰地梆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