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人袜情未了(微小说)
一
俺有个难以启齿的癖好——收集旧袜子,哪怕是垃圾桶里的、臭水沟里的,都不嫌弃。
你也许要问俺为什么这样磕碜?
二
在山沟沟里长大的俺从小是光着脚走路的,连鞋都没有,更不知袜子为何物,甚而连这个词都没听说过。大人夏天穿草鞋,冬天穿麻鞋,都是光着脚丫子往鞋里捅。
姐快出嫁时,俺娘整日愁眉苦脸,唠叨“陪她啥”。除去两间破草屋,俺家啥也没有,姐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一家人还挤一个草铺,娘带姐睡里头,爹带哥哥们和俺睡外头,冬天一家人攒在一起颇感温暖,夏天则燥热难耐。
娘环顾空空如也的屋内,没完没了地唠叨“陪她啥”,却不见行动。
北风凛冽的那个清晨,一个麻杆般的男人顶着满头霜花,穿着露出通红大脚趾的草鞋——连麻鞋也没有,牵着一头颈上系着红彩带的瘦驴,要接姐走。
娘给姐梳头又洗脚。这是嫁姑娘的习俗,意思是让姑娘干干净净做新娘。接着,娘在姐的脚上套了两只奇怪的筒状物,才让姐穿上娘给她做的红布鞋。
姐骑上驴,掩面嘤嘤啜泣,顶着猎猎北风,随麻杆走了。
俺挣脱娘的手,哭喊着去追驴,跑出二里地,拽住瘦驴尾巴不撒手,驴一个后踢把俺撂倒。驴上的姐看到后,大哭,可她没下驴,还是跟麻杆走了。
刺骨的北风中飘荡着俺撕心裂肺的哭泣。
姐走远了,拉着苦瓜脸的爹对娘说,你不该花钱给丫头买袜子,有那双红布鞋就可以了。
泪眼汪汪的娘再也忍不住,掩面嚎啕起来,大声痛斥爹心狠,嫁姑娘竟舍不得陪一双袜子。
后来,全家人喝的粥比原来更稀了,量也由八分碗降到六分。于是,在俺稚嫩的心里烙下印迹——负责熬粥的娘比爹更狠心,因为那粥已经能清晰地照出俺的影子了。
稍大点,终于明白,娘是为了还买袜子借的钱,
从此,备受饥饿折磨的俺铭记那筒状物叫袜子,很值钱,能让慈祥的娘比苛刻的爹更狠心,熬出世界上最稀的粥。
三
邻居刘二蛋和俺大哥是好朋友,他陪大哥去相亲,结果女孩没相中大哥。但让俺想不到的是,女孩竟然相中了刘二蛋!
咋啦?
那刘二蛋长得绝对不如俺大哥,可他那天比大哥多穿了一双粗线袜,而女孩老低头看他们的脚——大哥的草鞋里露出黑脚趾,很碍眼;二蛋的布鞋里穿着粗线袜,很养眼。
姐听说后,心一横,把娘陪她的蓝筒黑底袜送给大哥。袜子新着呢,姐只出嫁那天穿一回,在婆家做农活,再也没穿过。姐夫麻杆认为姐把贵重物品送人了,为此和她大闹一场,掰成陌路人。
大哥娶了大嫂后,把袜子传给二哥。大嫂为此也和大哥大闹一场,差点掰成陌路人。
二哥娶了二嫂后,把袜子传给三哥……
俺最后接到袜子,补丁摞补丁,已辨不出啥底色,但样子还像袜子——上有筒子,下有脚形。俺穿它不是为相亲,爹娘要俺去镇上读书,怕俺冬天冻坏脚,没法走读。
唉,俺这个叮当响的家咋能供俺读书呢?可爹娘死脑筋,认为全家人都是睁眼瞎,一定要俺这个老幺去读书,将来免受不识字的苦,抑或还能撑点门面。
四
爹和哥哥们在日本兵的刺刀下掏苦力,没日没夜地干,可全家人还是经常吃上顿无下顿。日本兵让中国人干白活,没一分工钱。
饥寒越来越严峻,可家人都不忘给读书的俺多留一口稀粥。最后,俺活了下来,可哥嫂们没能幸免。
一个风雪交加的黄昏,爹也倒在日本人的工地上。等俺放学回家,见到一具骨架冰硬地挺在草铺上,衣不蔽体,脚丫赤裸。
邻居们拆下俺家的门板把爹抬走了——哥嫂们去世时,娘没舍得用门板。俺倚在门框上,泪眼模糊,可透过滚烫的泪珠,俺看见爹赤裸的脚丫在雪花飘飘中随着颠簸的门板晃动着。俺的心猛一揪,赶紧擦掉热泪,倏地钻进屋,把上学时才舍得穿的袜子从书包里翻出来,追过去,套在爹赤裸的脚丫上。
风裹挟着雪花,漫无边际地狂舞,爹和门板很快消失在茫然中。但爹赤裸且晃动的脚丫永远刻在了俺的脑海里。
翌日,娘拿出一双补丁摞补丁的袜子要俺穿。
“啊?俺把它套在爹的脚丫上了呀!”俺瞪大眼睛盯着娘。
“俺知道,你爹不想带走它。”娘有气无力地说完这句话,然后躬身把它牢牢地套在俺冻得发紫的脚丫上。
风停了,雪止了,依然没有太阳,云很浓很厚,似挤压着白皑皑的地面。
一个羸弱的身影背着书包,踽踽跋涉在雪原上。
五
12岁的俺因为识几个字,所以能到城里当学徒。学徒没工资,老板管吃半饱的饭。不过,老板看俺勤快,逢年过节时会给一点点零花钱,够俺买串糖葫芦。可俺一次也没买。
第一年,攒的钱够给娘买双袜子——咬着牙,买了。娘气得半年没理俺。
第二年,狠狠心,用攒的钱给孤苦伶仃的姐买双袜子。姐气得俩月没理俺。
第三年,俺给娘……
第四年,俺给姐……
20岁的俺结婚时,娘和姐拿出几双崭新的袜子给新娘。哦,它们正是俺送她们的。
解放后,俺在袜厂当工人,每年春节都给娘和姐买衣服,当然一定不忘买袜子,买厂里最好的袜子。
改革开放后,俺回村办袜厂,一年四季,俺让娘和姐穿各式各样的袜子,从不让她们赤脚。
娘去世时,俺在她的棺里塞很多袜子,既有给她的,也有让她捎给爹的。
梦中,爹瞪着眼,说俺糟蹋钱,谁干活穿袜子?
可俺不听爹的,逢爹娘的祭日,都要在他们的坟边烧两双崭新的袜子。
梦里,娘无限惋惜道,那样好的袜子浪费了,留给那些光脚丫的书生吧。
从此,俺每年都向贫困地区捐款捐物,更不忘捐袜子。
日本大地震,俺也捐了1万双袜子。
梦里,爹娘赞许道,日本兵从前为非作歹,俺儿如今不计仇,有心胸。
同村人不用买袜子,都穿俺送的免费袜。
后来,村民随意扔掉还能穿的袜子,俺无比心痛,就拾起来,洗净后收藏,渐渐形成让人笑话的癖好。
六
俺的身体大不如前。一天晚上,俺把一个宝盒交给老婆,要她珍藏。她默默无语,点点头,把宝盒锁在柜子里。
儿子知道后,窃喜。
俺死后,老婆从宝盒里拿出一只补丁摞补丁的筒状物装俺的骨灰,埋在俺爹娘的坟边。
在儿子的婚礼上,老婆郑重其事地把宝盒交给儿子儿媳,说它是传家宝,要好好珍藏。
他们喜不自禁,视如珍宝。晚上,打开宝盒,里面是一只筒状物——补丁摞补丁。
儿媳大骇,震怒,把它扔出老远。
惊诧不已的儿子愣了一瞬,陡然明白,赶紧拾回来,重新装入宝盒,热泪盈眶道……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
您精当的编安既是对木春的鼓励,也是对木春的指导,木春感激。
您辛苦啦!
木春遥祝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