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和泪试严妆(赏析) ——冯延巳词赏析
一
冯延巳有首词牌为《金错刀》的词:
双玉斗,百琼壶,佳人欢饮笑喧呼。麒麟欲画时难偶,鸥鹭何猜兴不孤。
歌宛转,醉模糊,高烧银烛卧流苏。只销几觉懵腾睡,身外功名任有无。
看到刘永济点评说,要是只看冯延巳这首词,就会觉得他是一个怀才不遇、逃离于功名之外的人。但其实恰恰相反。冯本是猜忌之人,却说“鸥鹭何猜”;本对国政无所补益,却说“麒麟欲画时难偶”;本贪禄位,却说“身外功名任有无”。他的结论是要只读这首词,就会得出错误的结论。原因当然是冯延巳生前曾三度拜相,并且也有许多关于他为人猜忌的记载。和这些史实或者记载结合起来看,似乎刘永济说的确实也不错。但道理这玩意,很早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任何事,只要你说就能找到支持的证据。我是不太认同刘永济的说法。原因也很简单,冯延巳也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宰相。就算他很年轻就担任了宰相,那三度拜相,又没有死在宰相位上,这就说明他有三次被罢免的经历。在年少未担任高官之前或者在罢相期间,他其实都有可能写这样的词。毕竟艺术表现如词只表达短暂的情感,而不是一生的总结。
这首词刘永济先应该就错会了意。它确实是冯延巳失意时写的,但不是掩饰,而是写照。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个典型的渣男在碰到挫折时的反应。是一场家宴,初读会奇怪,“双玉斗”是怎么会和“百琼壶”搭配的?按照辜老先生的说法,一把壶佩几盏杯才是常理么。但看看后面就明白了,“佳人欢饮笑喧呼”,原来是一大堆女孩子陪他喝。“麒麟欲画”,是说想把自己的像画到麒麟阁。这是西汉宣帝的故事,他曾将霍光、苏武等人画在麒麟阁。“时难偶”,没有那样的机会给自己。“鸥鹭何猜兴不孤”,前面应该是化用了杜甫的“门外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什么意思呢?一大堆美女在劝酒,喝了她的不喝我的,看不起我啊。谁敢看不起你啊,你唱首歌,好了我就喝。
“歌宛转”,于是他就“醉模糊,高烧银烛卧流苏”。蜡烛还点着,人却躺倒在床上了。“只销几觉懵腾睡,身外功名任有无”,要是能有这样的酣睡,宰相什么的当不当,有什么关系呢?那么这首词本来是想表达他失意的,无意间表达出了他日常奢靡的生活。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人,可能不在乎钱,但绝对不会挽救危难时的局面。好在冯延巳生前碰到过几次挫折,但都不是大到亡国的挫折。他只是陪着李璟把南唐的一手本不十分差的牌打成了烂牌。
至于冯延巳的人品和政治才能,历来争议很多。说坏的,像什么“谄媚险诈”(陆游《南唐书·冯延巳传》),“与其弟延鲁如仇雠,并疏隔继母”(史温《钓矶立谈》)。但陆游的《南唐书》却也记载了一件他对待政敌的事。当时的刑部郎中萧俨曾在朝堂上当面斥责冯延巳的罪过。后来萧俨出任大理卿,在断军使李甲妻子的案子时,误判了疑犯死刑。朝臣们在廷议时都认为萧俨应被处死,唯独冯延巳一人为其辩护,并使其免罪。
我是很奇怪这些人的讨论,觉得他们实在无聊。冯延巳不是亡国宰相,但南唐在他任上由盛转衰是不能否认的事实。那他的政治才能就不用讨论。至于人品是很难说的,不是当事人,谁都说不清楚。像陆游都没有弄清楚,何况后来的人?当然更不要说现在的一些翻案文章了。现在我们能讨论的就是他的词,因为只有他的词,才是他仍旧被我们知道的原因。而我在这里把这首词特别拿出来说,并不是觉得这首词好,而是这首词是冯延巳《阳春集》中仅有的一首完全在写自己的词。他其余的词或许写得好,但都是以别人的口吻写的,也就是好多人津津乐道的“用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
二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据说曾被南唐中主李璟称道。这一句出自于他的《谒金门》。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我见过风吹池水,也见过持续不断的水波让水面好像起了皱纹。这句在表达这个现象时确实形象。但这句就真的因此值得那么多的称赞吗?俞陛云在《唐五代两宋词选释》里说:“‘风乍起’二句破空而来,在有意无意间,如柴浮水,似沾非著,宜后主(应为中主)盛加称赏”。感觉这评语空泛。优秀的诗词那首不是“破空而来”?很少的字要表达相对完整的意思,想不“破空而来”都不行。接下来本词要描写的主人公出场了,当然不用多想,一定是“佳人”。“闲引鸳鸯香径里”是比较有意思的表达,“闲”是说主人公;“引”不是主人公引鸳鸯,是游动的鸳鸯引着主人公,逐渐到了开满花或者落满花的小路。“手挼红杏蕊”,手指拨弄杏花花蕊。这句应该是当时文人们心目中标准佳人该有的一个动作。被鸳鸯吸引,暗示她有所思;手挼花蕊,暗示她有所盼。
“斗鸭阑干”,看好多人理解成“斗鸭台的阑干”,或许也对。我的理解是雕有斗鸭的阑干,是她还在池塘边,而不是跑到了斗鸭台。“独倚”,单独一个人靠着阑干,头上的簪子都斜了。“碧玉搔头斜坠”,是一直偏着头在看,所以连头上的簪子都斜了。表示保持那个姿势的时间很长了。接下来一句点明了原因,“终日望君”;也给出结果,“君不至”。“举头闻鹊喜”,是化用了韩偓诗“无凭谐鹊语,犹觉暂心宽”。由于思念深,所以只要有一些希望就能给她带来快乐。“喜”是她在“喜”,是听到喜鹊叫时急忙去看(举头)时短暂的心理状态。
就冯延巳而言,他应该比较喜欢《鹊踏枝》这个词牌。在他流传到现在的111首词中,《鹊踏枝》最多,有十四首。下面来看几首: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有时候不得不说我们文字的独特,比如“闲情”、“闲愁”,这类词就等同于日常生活里常说的“吃饱了撑的”,表示无所事事时产生的一些感受。这里的“闲情”应该是说不明白的一种情感。本来以为这种情感已经远离了自己。结果呢?“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采用的应对措施是“日日花前常病酒”,每天都喝酒,并且每次都要喝醉。得到的结果是“敢辞镜里朱颜瘦”,人也一天天地变廋。“河畔青芜堤上柳”是郊游看到的,“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闲愁怎么会和春天一样,每年都会产生。“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确实是很唯美的画面,是少男心目中女神该有的姿态,也是少女心目中帅哥独有的特色。可以说脱离了一切烟火气,达到了神仙的境界。就凭这一句,这首词就值得流传。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词中,“行云”,有说源自宋玉的《高唐赋序》,“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借指行踪无定的人。当然也可能是直接用春天来去不定的云彩代替自己想念的人。“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这几天你到哪里去了?还不回来,不知道春天快过去了?青春易逝,是古今共同的感慨。“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是非常贴切的双关。寒食节就时令而言接近暮春,所以遍地是花草。人世间到处都有女子,你又漂泊到哪家女子家。这应该是情人离别后普遍的想法吧?
下阙继续刻画这女子,这是冯延巳词的一个特色,上下阕没有明显的界限。“泪眼倚楼频独语”,“泪眼”,含泪的眼睛;“倚楼”,靠在楼上。已经累了,但又不愿意离开,所以只能靠;“频独语”,不停地自言自语。下一句就是这“独语”中的一句,回来的燕子会不会在路上碰到他?“撩乱春愁如柳絮”,是柳絮,也是春愁,尽管很轻,但漫天遍野,到处都是。“依依梦里无寻处”,实在不愿意睡,怕睡去之后,迷失了他去的方向。
这首词被好多人认为有所寄托,大多是说冯延巳以词中的女子自比,来表达其政治上的失意。对于这些人,我不能说他们不对。因为他们看到婴儿,就会想到乳房,进而产生更多的联想。有道理没有呢?当然有。我是觉得这个生于富贵之家的冯延巳,如同贾宝玉一样,是一个深于情的人。他体会过一些深情,所以借助于一个女子,把这种深情表现出来。让后世如我一样的人,在偶然的机会读出他的这份深情。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双飞去。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阑干”是无情物,“树”相对算更有情,可一个“偎”字,把本来是树枝的轻拂,说成了“阑干”的依偎。这当然是人情感的投射。也是那个时代男女之间的一个写照:女人只能待在一个地方,像阑干;而男人可以到处走动,像柳枝。金黄色的柳枝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不知道是谁动了筝上定弦的码子,发出了声响,刚回来的燕子又同时飞了出去。这是一幅很美的晚春家居图。
“游丝”是古人喜欢用的一个词,一般用在春天。具体指什么,有人说是飘动的蛛丝,总觉得不对。但要让我说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小时候的暮春或者初夏,在农村的田野里,有时会觉得看到了天空中飘荡着一些东西,像什么呢?“游丝”。当时当然不知道,知道时已经到了我人生的暮年。“落絮”,是指飘离柳树的花絮。“红杏开时”,是杏花开的时侯,也大概在清明时节,下了一场透雨。由于下雨,所以睡觉。这一觉还睡得很好,却被黄莺的欢叫声惊醒了,本来做着一个好梦,现在连做的什么梦都记不清楚了,“惊残好梦无寻处”。非常典型的传统社会里富贵人家的生活场景。
我看有人说这首词写的是深闺独居女子惆怅自怜。我是看不出那句在自怜。确实写了幽静的生活,但幽静的生活就该自怜吗?曾经生活在农村,尤其是在暑假,很长很长的中午,特别是太阳大热的时候,村子里就是这么幽静,幽静倒邻居家的说话声似乎都听得到。也有那种酣睡被惊醒的经历,睁着眼看半天都看不清楚对面是谁,更不要说刚才梦中的一切了。陈廷焯在《词则》中说:“忧谗畏讥,思深意苦,信其言不必论其人也。”实在搞不懂这个半吊子的家伙是怎么读出来的。
三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首词由于李清照曾说作者是欧阳修,所以也被认为是欧阳修所作。关于到底是谁做,历来争论不已。这里我们就当它是冯延巳所写,来品品这首词表达的情感。
“庭院深深深几许”,去过故宫,就能明白古代富贵人家的院子。大院子套小院子,小院子里还有小院子,最中心当然住着主人以及他的家人(妻妾儿女)。明白了这些,就能明白《水浒传》写卢俊义管家李固和卢俊义老婆有一腿,只能说是作者没有富贵过。他只能用小地主家的生活来想象富贵人家的日子。冯延巳生于富贵之家,自己也是富贵人,他家的院子当然有好几层。他这里表现的主人公也是由这一层层的庭院保护起来的。李清照很喜欢这句,应该是她年轻时就生活在这层层庭院中吧?她还因此以该句开头,填写了两首词。当然这句到底好在哪里?我们常说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是不知福,而是常把那福当成正常。比如《红楼梦》,曹雪芹只通过林黛玉以及外来人的眼写贾府,而从不通过贾宝玉及府中的人写,就是他熟知这种心理现象。能看到别人认为是当然的,只能有两种人,外来者或者特别留意某个对象的人。这首词整体上是一个妇人的视角写的,那么这妇人一定是以某种原因到了这里,但她应该不是这家的主妇。“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古人很少有人解释,看到过现在有人解释,说这两句如同电影镜头,从杨柳拍过,再到无数重的帘幕。只能说他想多了。这两句是好,但好处他理解的肯定不对。暮春时节,杨柳已经很密了,每一棵树就是一个帘幕,无数棵树当然是无数的帘幕。“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玉勒雕鞍”,玉勒,玉制的马衔;雕鞍,精雕的马鞍。出行时的交通工具很高档。在我之前的人都理解说,前一句特意“宕开一笔”写她思念的男子(有说丈夫的),然后再转向自己。其实这句一出来,上半阕的视角就一下子清晰了。这妇人一直站在楼上看,她看到自己心爱的男子出了一层层的门,转过一颗颗的树(其间被树挡住了,如同拉上了帘幕),那豪华的车子(玉勒雕鞍)去的地方,尽管看不到,但一定是有许多年轻女子的地方。“章台路”,秦昭王曾在咸阳造章台,台前有街,故称章台街或章台路。据说那个地方很繁华,妓馆林立,所以后来用章台代指妓女聚居的地方。为什么这么想呢?或许她就是从那里来,所以她的地位一定不是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