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喝醉了,找卖酒的人算账(小说)
一
六条,合了。邢长生伸手抓起随扁脸打出的六条,把手中的麻将牌一推,高兴地叫着:夹!庄上点炮,四个子。我说咋样?五七夹六,神仙不救。
真他妈地倒霉透了,刚刚上梃,咱也是夹呢,夹六并。随扁脸边推倒自己的牌,边抱怨道:谁不是五七夹六啊。
在兰花甸五队邢长生家的菜窖里,邢长生等四个人正在打麻将耍钱。耍钱是兰花甸一带人的说法,其实也是赌博。说是赌博,赌注也不算大,一个子才一角钱或几角钱。按一角钱算,庄上点个夹,也才四角钱。因此,用个“耍”字比较合适,也有玩耍和耍戏耍闹的意思。一个子一角钱听起来不算多,可要是玩上半天一天的,加上点气不好,也可能输上十元二十元的。如果经常不断地耍下去,那也不是个小数,一年也会输掉几百元甚至更多。几百元钱在兰花甸可是一个壮劳力一年才能挣来的钱,要是在别的农村,可能是几年都挣不来的。要是把一年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就那么输掉了,日子可怎么过呢。村子里的绝大多数人是厌恶耍钱的,都管耍钱的人叫耍钱鬼子。正经八百过日子的人是不去耍钱的。因耍钱输了钱,村子里常有夫妻俩为此叽叽咯咯急头白脸甚至打架闹离婚的,耍钱影响家庭的和睦。耍钱鬼子之间也常闹叽叽,有时还大打出手,影响村邻的和协和村子的风气。耍钱自然也会影响到生产,晚上点灯熬夜甚至通宵不睡,第二天上地干活也就没精打采的了。上边一直不允许耍钱,一旦有人举报或被发现,都要被严肃处理,轻者收缴赌资批评警告,重者被集中教育处罚工分,再严重的,公社的公安特派员会把人戴上手铐带走,关上几天。
在兰花甸大队,所葆元对赌博管的是相当严格的,每到农闲时节尤其是春节前后的冬闲时节,他都专门召开各队队长会议强调一番。可无论他怎么强调,在兰花甸的各个生产队,耍钱的事还是屡禁不止,当然更谈不上杜绝了。总是有些人想方设法的去耍。你不让白天耍,他们就晚上耍,半夜开灯能够发现光亮,他们就把窗子用厚厚的帘子遮挡得严严实实,让你看不到亮光。在屋子里耍你来抓,他们就找宽敞的菜窖,在地下耍。夏天,在村子里耍你来抓,他们有时就到野外的青纱帐里或壕沟或大土坑里去耍。
兰花甸的农村中也有一些文明健康的文化活动,比如唱秧歌、演二人转、说东北大鼓书、演驴皮影等等,可这些文化活动并不是老有,只是偶尔有一次,太少了,一年才那么几回。平时常常是无事可做,闲的抓耳挠腮的,就凑到一起耍起钱来。据心理学家解释,人和一些动物一样,在其身上尤其是精神层面,具有一种天然的强烈的竞争因子或者叫竞争意识,据说这种竞争包括食物竞争、地位竞争、财富竞争、伴侣竞争等等,其中也包括精神竞争,即使没有任何物质的需求,也一样很强烈。竞争是其生存发展的一种原始和内在的动力。对于赌博,古来就有一种说法叫做“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按此种说法,耍个小钱似乎对人还是有好处的。总之,竞争意识常常成为激发人们生命力的要素,引导人们去创造去拼搏去征服。比如各种发明创造,比如战场上的拼搏等等。还有人拿各种体育赛事来比喻,说,那么多人抢一个篮球,踢一个足球,抢的死去活来,踢的天翻地覆,还要投那么大的资花那么多的钱,按理说有什么意思吗?可人们还是兴高采烈地去做。经过他们这样一论证,耍钱也因此被解释成为人们释放竞争力的一种方式。也有人以此来解释一些西方国家和地区如美国的拉斯维加斯、澳大利亚的布里斯班、新西兰的奥克兰、南非的约翰内斯堡、马来西亚的云顶,以及中国澳门的葡京等地开设赌场的理由。
兰花甸的这些农民们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是,他们还是很讲究信誉的,即使是在是耍钱时,也很少耍赖,不仅不偷牌弄鬼,输了也都自认倒霉,乖乖掏钱,甚至还特意挤出个苦涩的笑脸。他们都记得这样一条耍钱的规矩,叫做“愿赌服输,微笑付钱”,否则,就丢了名誉,再没人跟你玩了。更有人认为,别看耍钱这事儿,更能看出一个人的人品,因而,很少有人在耍钱的时候耍无赖,而且还有的人专门在耍钱场上显示自己的大气大度,似乎自己根本不在乎输赢,让人家说个“心态忒好”,也就值了。
祥五爷年轻的时候,也时不时地参与耍钱,但他不是老耍,也不耍大钱。他耍钱耍的很冷静又很智慧,常常是十耍九赢。他就常常跟人们说:耍钱也跟做别的事情一样,你要讲个仁义别弄鬼,也要看势头别死犟,还要讲究信用别赖账。兰花甸耍钱场上的不弄鬼不耍赖的风气,从某种程度说,就是祥五爷留下来的。
黎彩云从内心是不赞成耍钱的,可她看事情往往不是那么片面,她除了相信如人们所说的“小赌怡情,大赌伤身”的说法,还引《幼学琼林》中“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的话,认为物竞天择,人欲难抑,耍钱这种行为,也是人们释放蕴藏在身体和生命中的那种不服气不服输的竞争意识的一种渠道,这种意识有时是相当强烈的,需要释放。普通的村野乡民,没有什么顶天立地的事情让他们去做,社会又不能给他们提供一些健康向上的活动平台,平时一闲起来,就像老公鸡鹐架似的,想着法儿找乐,或者找对手掰腕子,或者与人摔跤,或者扯皮吹牛……耍钱自然也是他们一种释放的方式,他们喜欢这种方式,有时并不是为了赢钱,黎彩云认为只要不出大格,也并无大碍。
问题是在于,在生活并不富裕甚至还很拮据甚至有些捉襟见肘的兰花甸这个地方,尽管人们耍钱的赌注并不大,一个子才一角钱,可耍钱有时也会带来一些麻烦甚至衍生出很严重很可怕的后果。
这天,邢长生随扁脸他们钻进了邢长生家的菜窖里,从下午1点玩到深夜11点,邢长生手气较好,赢了23元钱,一家赢三家输。按照他们之间约定的规矩,一家赢三家输,赢家所赢的钱超过10元时,就必须到村中小卖店请其他三个人喝酒,而且一定要花销不低于4元。
长生你小子,今天赢了23元,必须请客。随扁脸这次算是输落炉了,他一共输了12元,是三个人中输的最多的,因此他不依不饶地说。
这也太晚了,都半夜了,上哪儿去请客呀。邢长生不想掏这份钱:再说了,明天还得上工干活呢。
那不行!咱们就上吴世礼的小卖店去。随扁脸仍然坚持着。
另外两个人也边揉着熬夜熬的猴腚似的红眼睛,表示支持随扁脸的意见,他们俩心想,不吃白不吃。
二
几个人钻出菜窖,来到了开小卖店的吴世礼家。吴世礼家的小卖店,开起来有四年多了。那年春天,已经快70岁的吴世礼,按规定可以不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了,觉得身子板还挺硬朗,善于琢磨如何发家致富的他,觉得农村走上合作化进而又实现人民公社化后,全部都过上集体生活了,他的个人发家致富这条路是彻底给堵死了,也就基本死了那颗再想个人发家暴富的心。可他见到邻队六队有一家办起了一个小卖店,到供销社和县城进些咸盐蜡烛酱油烟卷以及针头线脑铅笔橡皮墨水笔记本什么的卖卖,既省去了村里人买这些东西跑远路的辛苦,自己又可以赚点钱,还不经风雨不晒太阳的,哪怕一天赚一元钱,一年还能赚300多元,也比在生产队集体中风里雨里出一年大力挣的还多,再说自己也基本上失去了参加生产队繁重体力劳动的能力,他就申请自己办了一个小卖店。本来他儿子吴喜骏办了个中药铺,一年能挣不少钱,他也不缺钱,可他认为儿有孙有也不如自己有,自己挣的钱自己花起来也自在。再说,他和老伴轮流看管着,也是个营生。小卖店办起来后,吴世礼每天都能见到点钱。
钱可真是一个神奇的玩艺儿,那些喜欢钱的人,一见到它,就如同犯了心脏病的人打了强心剂吃了救心丸一样,立刻就精神振奋眼睛发蓝,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岁,活的就更有精神头了。从去年开始,吴世礼又增加了经营酒类的项目,他从别处的酒坊买来的几角钱一斤的高粱烧和玉香米等白酒,每斤加价五七六分的,村里好喝酒的人或者家里来了客人的,就隔三差五地来打个一斤二斤的。遇到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的,一下子就能多卖出去十几斤或者几十斤。那些耍钱的人也动不动就到他的小卖部来喝酒,他就把饭桌摆在炕上,给他们打上几斤白酒,打开几个苹果、桃子和鱼罐头,再把自家的大葱扒出几颗,萝卜切上几段,每次算来都能挣上个元八角的。
邢长生他们来到吴世礼的小卖部时,吴世礼早已进入了梦乡,且正在做着一个梦,梦见自己的小卖部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把他刚进来的两桶60斤白酒全部包了,他这一下子就挣四元多钱,他高兴的哈哈大笑起来。不知是笑醒了,还是被随扁脸他们咣咣的砸门声惊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惊异地问:谁呀?深更半夜的来敲门。
我!我们!随扁脸扯着嗓子喊:老吴头子,开门!快开门!那声音像狼的嚎叫,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里开外都能听到。我们来喝酒!
本来吴世礼被咣咣的敲门声惊醒后,心里挺不乐意的,一是把他的美梦给搅了,二是这深更半夜死冷寒天的被搁搂起来多难受啊。可当他一听说是喝酒来了,立马心情阴转晴了。他麻溜穿上衣服,一边开门一边在心里合计着:你可别说,这梦有时还真他妈的灵验呢,这边梦还没做完,那边送钱的人就到家了。
随扁脸过日子是个漏斗户,和他成天喝酒耍钱有很大关系,他能干也能败祸,村子里只要有耍钱的地场,基本上就能见到他。村中凡有喝酒的地场,基本上都少不了他的身影。人家除了种地都有些自己的特长,都学会一点手艺,如有的会做木匠活,锛创斧锯使的很溜道,帮人家打个家具赚个小钱;有的会种个樱桃树海棠果树,春有花夏有果的,多少也能卖点零花钱;有的会泥瓦匠活,给人家掛个瓦抹个墙砌个砖溜个缝的也能挣点小钱……随扁脸什么也不会,又什么也不学。当人们在一块谈论谁谁有什么特长手艺时,他也不脸红更不示弱:谁说我什么都不会?那不是瞪着眼睛说瞎话吗,我有会喝酒的特长你们不知道吗?我一顿能喝一斤高粱烧,你们谁行?不服比试比试,是骡子是马拉出去溜溜!
随扁脸这一手是跟念金富学的,念金富也是个什么手艺不会的人,一天叼个烟袋锅子,就知道鼓捣烟,那两只鼻孔像人家房顶的烟筒一样,呼呼地冒着蓝烟。人家烟筒只是一天做三顿饭时才冒烟,他那两个鼻孔除了晚上睡觉外,一天冒个不停,有时半夜醒来还要鼓捣一袋烟。路菊花就说:老念头的肚子里总像失火了一样,要不那鼻孔怎么总在冒烟呢。每当人们说老念头啥也不会时,念金富就不服气:谁说我没有特长,谁说我啥也不会,净他妈的瞎扯蛋,我还会抽烟呢。我问问你们,谁有我抽烟抽的多,谁敢抽我抽的这么辣的蛤蟆头烟,辣不死你!自此,再没有人说念金富啥也不会了。念金富的这一招被随扁脸学去了,他这个会喝酒的特长,也没人敢否认了。你可别说,他们这一叫号,还真没有谁敢跟他们搭腔了,每当这时,他们就更加洋洋得意了。念金富就觉得自己是兰花甸谁也抽不过的烟枪了;随扁脸就觉得自己是兰花甸谁也喝不过的酒桶了。他们其实并不懂得,特点或者特出之处,并不等于优点,他们的那些特点其实都是毛病,甚至是恶习。可他们自己给自己有毛病的恶习披上一件漂亮的外衣,还以此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其结果常常是自讨苦吃自食恶果。自称酒仙的随扁脸常常喝得死去活来,后来弄了个半拉残废。念金富抽烟抽得免疫力下降,后来得了肺癌离世了。这是后话。
他们几个人来到吴世礼的小卖店后,吴世礼把炕上的被子卷起来往炕梢一推,把炕八仙放上,拿出四个白瓷碗,四双筷子,用酒提篓先打了三斤他们向来喜欢喝的高粱烧白酒,然后又打开两个水果罐头,还在正着火的炉子上给扒拉一盘子花生豆,一盘炒鸡蛋。随扁脸邢长生他们四个人就吆五喝六地喝了起来。
喝着喝着,四个人就划起拳来,“八匹马呀”,“六六六呀”,“五奎手呀”……越划越得喝,这几个人先前光顾耍钱,晚饭也没吃,一会儿工夫,几个罐头几盘炒菜就造巴光了。吴世礼就又忙着再打罐头再炒菜,他也有这个耐心烦,反正这些人吃的越多喝的越多,他就赚的越多。
离4元钱还早的呢。随扁脸这时已经喝的有些醉眼蒙登的了。
可他心里明白,不喝白不喝不吃白不吃,反正这钱也不是自己掏,是邢长生掏。
还早,早,早他妈个屁,都超过5元了吧?邢长生转过去问吴世礼。他同时又想,超就超点吧,反正这钱都是赢他们三个的,也不是我的,即使花它七元八元的,也没关系,还是剩得多,就让他们输个乐呵。
吴世礼顺手捞过那个珠子足有大衣扣大的旧算盘子,说:我算算,我算算。他边说边三下五除二地哗啦哗啦地扒拉着。一会儿说:已经6元1角了。
邢长生心里虽然想花超了点不要紧,可嘴里还是叨咕着:得得得,已经花超了,再别开罐头了,也别炒菜了。这下亏大了。
那就可这点菜造,没菜干拉也行。随扁脸说着又把半小碗酒掫了进去,然后就催促邢长生:喝,你,你快点喝呀,你这个人杀猪倒是挺爽快,就是喝酒磨磨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