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还是个呆头呆脑的少年，板寸头，破解放鞋，正在读初中，成绩中等偏上，不求上进，却也不混日子。某天，一位长我几岁的大哥哥问我：“小弟弟，长大以后想做什么，有没有什么梦想？”我略作考虑后，响亮地回答：“当老师，教学生。”
　　 从小，在我心目中，老师是个神圣的职业，日不晒，雨不淋，站在三尺讲台上，手执教鞭，面对一双双天真的眼睛，用一支粉笔、一块黑板涂抹知识的画板，用崇高的话讲，育万千桃李，闻一世芳华。那种画面，很唯美，也让人心醉。自此，这个梦想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埋下，长出了根，慢慢等待时间的浇灌。
　　 初中毕业，同村的一位学长成绩不错，考上上饶农业学校，全村人敲锣打鼓，送他上学。我报考时，漫无目的，觉得考上中专就行，就神奇地在志愿书上填写了同一所学校，学习水产养殖。三年的时间里，每天与水生动植物打交道。课本里是鱼，老师教的是鱼，同学们谈的是鱼，就连美化教室的盆景也变成了鱼缸，在里面吐着泡泡的金鱼似乎也在炫耀高贵的身份。
　　 读书很认真，笔记做了一本又一本，还配上插图。考试前，更是认真复习，与同学许贤福一起，连周末都放弃休息，拿着课本到学校后山，一呆就是一下午。每学期，门门达标，没有一次补考，还拿过几个学期的奖学金。三年级时，与同学一起，去了玉山七一水库实习，新手操作鱼的产卵，颇有心得。这时，我总认为这辈子，一定养鱼，或者从事水产养殖的工作，现实朝着梦想相反的方向策马狂奔，越来越远。
　　 中专毕业后，跟着姐姐，我打起行囊，提着简单的行李来到温州，坐在流水线上，每天耳畔响起的是机器的轰鸣，工厂里的每个人都铆足了劲，从早干到晚，赚取可怜的工资。生活本就长着一张艰辛的面孔，大家都知道勤劳的重要性。早晨六点钟起床，连洗漱的时间都那么紧张，晚上十点钟下班，一个月的忙碌换来的仅仅是七八百元钱。
　　 我干的是拉链的裁剪工作。坐在机器前，脚踏一下踏板，机器下落，裁断拉链，一根接一根。工资计件，多劳多得。整个车间在二楼，铁皮棚盖顶，夏日太阳炙烤，热得有如熏蒸，汗如雨下。排风扇不停旋转，吹过来的却是热风，让人头晕脑涨。
　　 姐姐在同一个厂，看着我年幼，时不时过来帮忙，常常提醒：“努力一点，认真一点，把这技术学到家，工资肯定有保障。到时攒点钱，娶个媳妇不成问题。”我想想也是，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如果能够成家生娃，就是了不起的事。那个时候，以为这样就是一辈子，梦想这个词在我的脑海中被抹去，不敢提及也不敢触碰，生怕惊起内心的某个角落，使自己隐隐作痛。
　　 枯燥中带着烦闷，日子波澜不惊，无聊中竟然学会了麻将。与同事一起，专门到市场内花了几十元买来一副麻将。为了瞒骗姐姐，我还特地跟身边的同事交待，千万不要说是我买的。同事乐得隐瞒，微笑地点点头，因为他也由衷地热爱，每天恨不得时时坐在桌前，哪怕中午吃饭的间隙，也吆喝着打上两圈。
　　 此后，躲过姐姐的眼睛，稍有空闲，邀上几人坐在一起，摸上几圈。赌注不大，输的有，赢的亦有。输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时间被消磨了。坐着牌桌上，捋着袖子，翘着二郎腿，来上一根神仙烟，吐一口烟圈，摸一张牌……我享受这种感觉，无忧无虑，带着丝丝的刺激。
　　 直到一日傍晚，夕阳沉入山那边，晚霞映红天，工厂的烟囱高高耸立，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偶遇当年的同学。他衣着光鲜，穿戴整齐，帅气的头发后梳，打着摩丝，很气派的样子。我们站着，聊着。在他眼前，我明显矮了一头，不只是身高。他说小时候一直想做生意，后来投身商海，屡败屡战，每次战役后不断总结经验，经过几年终于有所成就，算是对儿时的梦想有了一个交待。这几句话，像一根尖尖的针，深深扎进我的心，让我好痛好痛。
　　 回到房间，从箱子里提起麻将，拎下楼，整个扔进垃圾池，不带任何犹豫。听到“砰”的一声，我才转身离开。后来，爱好麻将的同事问我麻将呢？我说扔了，他不相信。我再三确认，他才大为惋惜，说不要送他也好。
　　 扔掉麻将后，我骑上自行车，来到书店，从一排排的书架上挑选。用了半个多月的工资，淘来不少书，有语文，数学，英语，教师素养方面的……我打算从这一刻起，开始捡起以前的梦想，拾起丢下的知识，哪怕梦想不能实现，努力一下又何妨。童年的花，青年来拾，尚也不迟！
　　 梦想路上何其难？拿起书之后，才知道离开校园几年，学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语文的古汉语像天书，数学的证明题像迷宫，英语的单词像催眠剂，读着读着乏了，做着做着崩溃了，背着背着睡着了。也想头悬梁、锥刺股，来个夜以继日，只是人生最大的敌人恰恰是自己，道理说起来千千万，做起来难上加难。逼是唯一的法宝，打磨出耐心，打造出细心，刷题再刷题。
　　 下班后，回到群居的宿舍楼，洗完澡，就拿起书啃起来。有时候，房间里太吵，实在难以安静。同事们没什么事，不就图个乐呵，打着赤膊唱唱歌，泡泡脚，爽。无可奈何，我来到街道旁，借着路灯光读书。哪怕上班，我坐在轰鸣的机器旁，嘴里也念念有词，记着一个个单词。
　　 看到我这样，姐姐不免有些担心，怕我走火入魔：“弟啊，不用着急，在厂里上班也没什么不好，每个月工资稳定。我们可以努力，但不用拼，注意点身体。”我知道，她为了我好，但年少不拼，更待何时，垂暮之烛，虽也发光，可光芒弱小，又能照亮几尺之地。
　　 又一个报考季，辞了工，回到家乡。将背包扔过墙，背水一战，才无往不胜。流水线的工作，就算暂时失去，以后想找，还是不缺的，但考编，一年才一次。因而，回了家后，我更加钻研，刻苦拼搏。
　　 虽然离考试不过几天，我却恨不得一天不眠不休，二十四小时变得条书虫，钻在书里不出来。中午，妈妈烧好饭菜，菜香弥漫，我的鼻子像了失灵一般，丝毫没有觉察。妈妈再三喊上数遍，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书桌，拿着初三的教材，背诵着文言文。虽然枯涩难懂，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我不断地读，不断地背，意思自然明了。妈妈为我盛来一碗饭，我拿起筷子扒拉入嘴，许多次都吃到鼻子里，让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六月，荷叶圆圆，荷香阵阵，县教育局招考新教师，我毅然报名，战战兢兢地走进考场。考场安静，笔尖划过纸张，“沙沙沙”地唱歌。门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却一点儿没有进入我的耳朵。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答试卷题。经过精心准备，效果立竿见影，题目都有些顺手，没有太难。答完，认真检查一遍，听着交卷铃声，坦然离开考场，没有心潮澎湃，只有心静如水。
　　 结果一如所料，我笔试过关，进入面试环节。面试既是知识的较量，也是胆量的比拼。我生性懦弱，不爱在人前表现，这是我的软肋。为了解决问题，我找到以前的老师。老师听说了我的想法，大力支持。毕竟，我曾经是他的得意弟子，他的心灵又是那样善良。在他的帮助下，我克服恐惧，实实在在地学生面前，在真实的课堂里表现了几把。
　　 带着真实课堂的体验，揣着老师的细致叮嘱，我走进面试场所。几位老师坐在桌后，一脸平静，气氛不紧张也不松弛。无生课堂，意味着没有学生回应，只是一个人演着独角戏，利弊各半，既有无生的糟糕体验，也没有叛逆学生带来的意外情境，按照步骤，有条不紊地推进就好。虽说初始紧张，慢慢地就恢复正常，像背书般，我完成了预设的一切。
　　 幸好，发挥正常，一切OK，儿时的梦想向我打开了大门。收到录用通知的那一刻，我正在老家，拿着锄头帮父母在地里干农活。头顶太阳暴晒，脚下黄土坚实，身上汗水滴答，手里锄柄坚硬……我愣了片刻，又拿起锄头，任凭眼里的泪光闪闪。
　　 从此，我抬起头、挺起胸，走了进去，不再回头。原来，梦想并不是与我背道而驰，它只是拐了个弯，静静地等候在人生道路的前方，等着我们用努力去与它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