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轰”的一声，巨雷在天空炸裂，窗户发出“哐，哐，哐”的闷响，它们似乎要挣脱窗框的束缚，为了响应雷电的号角，把声势造得更大，更狂野些。
　　 哗哗的雨，像倒豆子一样，匝地有声，大雨拼了命地下着，天地间充斥着它们恣意的叫嚣声。
　　 小双躺在被窝里，感觉寒意已经潜入了骨髓，向全身渗透，垃圾篓里丢满了擤鼻涕的卫生纸。高烧现在退下来了，身上的肌肉却更加酸痛了。她躺在床上，被子似乎也氤氲了湿气，沉甸甸的，压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耳朵听着窗外的雨声，她的眼前却流淌着嘀嘀嗒嗒的心事。
　　 相隔四年了，昨天意外地见到了风，风看起来沉稳了许多，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服，眉眼间依然和当年一样英气逼人……可是我呢，小双的眼神立刻暗淡下来，当时的她头发散乱，一脸的疲惫，虽然身上穿着件崭新的衣服，但是，那是件褐色的羽绒服，是商场缺色打折买下来的，当时想着反正带孩子容易弄脏，才选择了平常自己最不待见的颜色，那一定更加映衬的脸色糟糕透顶吧。风会怎么想呢？一定是失望的吧？我怎么会变得这么老气横秋了呢？小双想到这里，胸口好像被挖了一个大洞，正汩汩地涌流着烧心的酸水，对自己的失望与痛恨令她的眼神慌乱、悲哀。
　　 窗户外面传来一阵阵“呜，呜，呜”的声音，这些风声就好像人在哭泣，它们与小双的心境发生着作用，她闭上眼睛，捂住了耳朵，辗转了几回，没法让自己安定下来，只好坐起身，把两边的被角压实，就像在压实躁动的心跳，她靠着床头，目光看向了斜对面的窗户，这一望就把她的目光定格在这一扇窗的雨幕里了……
　　 那时她刚刚中专毕业，工作还没有着落。
　　 “你个坏小子，还敢来，上次跟你说的都当耳旁风了吗？你有什么能耐跟我们家小双好，养活自己都困难，她这么个清清白白的女孩，莫要让你给败坏了名声。”风当时就站在距小双家门口十几米外的大杨树下，母亲把小双挡在身后，冲着风一顿教训。
　　 风走了，在母亲尖锐的嘲讽打击下，像失了水的菜叶，脸色暗淡无光，转头一声不吭地走了。
　　 母亲冷酷无情的言辞，让小双憋着气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着风的背影远去，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浮动着。
　　 母亲把小双拽回屋里，父亲坐在饭桌前，一口一口狠狠地吸着烟，皱起的眉头像条蚯蚓，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句话：明天去你大舅的厂里报到。
　　 小双没有吭声，吸了吸鼻子，默默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小双和妹妹小荣在同一个卧室，屋里两个床铺正对着，那是两张简易的木制单人床，中间靠墙摆着一张半旧的书桌，倒U型款式，两边上下各有三个小抽屉，中间上排一个大抽屉，小荣正趴在桌上埋头做习题，她现在正读高三，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听到姐姐进屋来，她抬起头转向小双，压低声音问道：“姐，风约你，被妈看见了是吧？”小双低着头不说话，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床沿。小荣走过去，紧靠着小双坐下来，凑向小双耳边，问道：“真的听爸妈的，不跟风好了？”小双扭过脸去，“姐，风虽然现在跟人学修车，没什么钱，只要技术学到位，以后也会有出息的。我班有个男同学，他说他将来填志愿就填汽车制造专业，他的理想是打造世界一流的中国自己的车。我觉得造车和修车都是很热门的工作，因为现在私家车是越来越多，你说呢？”小荣向来是很有主意的，脑子也活泛，经常会跟同学讨论各种现实问题。小双嘴角微微向上扬了扬，轻声慢气地说道：“嗯，风也是这样说，他说先在家学个一年，明年去大城市找个大的修车铺边做边学。”小双说完皱起了眉头，鼻子里哼哼着：“妈也太势力眼了，说出那样的话，风现在虽然还在学徒，难道就不会学成往好里发展吗？”
　　 小双担心风，怕风伤心难过，立刻给风发去消息，确认风已经回了自己家，安慰他：风，看到你落寞的背影，我很难过，我妈不该对你说这样的话，我相信你，我们的路长着呢，只要好好干，将来会好起来的。
　　 过了一会儿，风回了信息：你妈说得对，我现在确实没有能力搭建一个爱的避风港。但是我们还年轻，虽然我只有高中文凭，只要自己有目标，肯努力去做，俗话说得好，行行出状元。我要更加努力工作，从现在起，空余时间我要多上网学习，先把汽车的所有配件弄熟，原理搞懂。给我一点时间，我想不用等到明年，过两个月就去长沙，我堂哥他们在那里打工，找个大的修理厂呆几年，等我到那边稳定了，你也跟着过来。
　　
　　 二
　　 小双第二天就去舅舅的服装厂上班了，在办公室做了两个星期的助理，厂里的出纳还有两个月要生孩子，带着小双熟悉了一下工作流程，然后辞了职，小双是学财会的，正好对口。那个时候是小双非常开心的日子，上班比较轻松，闲下来还可以自学，因为小双想拿到初级会计证。
　　 下班的时间一到，小双的心就开始雀跃起来，因为每天下班的路上，小双都会绕道去风工作的修理铺，跟风说说话，看风钻在车底下忙碌。张师傅在一旁指点，风穿着一套深蓝色的工作服，工作起来手脚利落。风有时从小双身边走过，空气中带来一股焦糖的味道，那是风的汗水散发出来的，夹杂着一丝汽油味。小双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她觉得这些气味是风独有的青春的味道，她总觉得跟风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暂了。晚饭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回去晚了母亲是要审问的，他们只好微笑着看向彼此，眼里充满依恋。小双挥挥手，风点点头就此告别，这就是一天当中他们俩最美好的时刻。
　　 可是这样的日子却不长，母亲见小双总是在下班后不按时回家，在路上耽搁什么呢？问是问不出什么，她只能到厂里等小双下班，悄悄跟在后面，于是看见了小双的逗留地，也看见了风。母亲快速走到小双面前，用生硬的口吻说了句，回家。一路上绷着个脸什么也没有说。
　　 到家了，母亲放下包，把小双一把拉在身边，开始苦口婆心地做小双的思想工作：小双，不是妈要拆散你们，妈这辈子是过苦日子的命，手里没钱什么都要计较得清楚，你不能跟妈一样，我们家的女儿长得也像模像样，虽然没上成大学，但是你现在不也在考会计证吗？考上了你就在你舅舅厂里做会计，也有个像样的工作。今天我在厂里，你舅妈跟我说，小双现在越来越漂亮了，她要给你寻个好人家呢。你可不能糊涂，跟着这个穷小子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小双嘴里不哼一声，把饭菜罩子一掀，看了看里面的剩菜，说道：“妈，我去做饭，晚上炒什么菜呀？”说着就把两个剩菜端去厨房。母亲急得在后面一迭声地叫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过了两天，母亲竟然也来厂里上班了，厂子离家远，中午是不回家吃饭的，但是小荣要吃饭，母亲就在家做好了中饭，下午到厂里打半天的零工。舅舅家的服装厂也有百来号人，在她们这个小县城来说也算个中型的厂子。母亲做些缝扣子，剪线头的工作。小双下班，母亲也赶紧下班，两个人同路，小双明白，母亲就是来监督她的。
　　 小双虽然对母亲不满，但是又不能公开反抗，母亲是一个非常执着的人，认定了一件事，就非得这样办下去。风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跟小双商量了，风做到月底就不做了，去长沙，自己先打前站，小双后面跟着来。
　　
　　 三
　　 风走了，小双觉得身边的景物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似乎有件非常重要的东西突然从身边强行夺走了，心里空落落的，生活和学习变得懒散了，只有工作的忙碌才能让她暂时忘记分别的痛苦。每天晚上七点钟，他们的信使就开始忙碌起来，她盼望着，风会突然让信使带来好消息，安顿下来后赶紧叫她过去，两个人就可以自由地在一起了。
　　 但是还没等到风的好消息，小双就被母亲告知，星期天有人来家里相亲。
　　 星期天的一大早小双就起床了，她正想着法子溜出去，可是母亲却像监视器，小双的每一个动作都逃不开她的眼睛，她把一大包花生交到小双手里，让她和自己一起剥壳。
　　 上午九点多钟，宋阿姨带着李明来了，宋阿姨和李明在厅中央的圆桌上坐定后，母亲押着小双坐在李明对面，小双面无表情地对着门口的一盆水仙花呆看。宋阿姨问小双，你今年二十一还是二十二岁呀。小双低着头不吭声。李明说，听说你在某某服装厂做出纳，工作还是轻松的吧？我有一个亲戚在你们厂做车间主任，刘明谦你知道吗？小双不答腔，只顾盯着手里的水杯，好像水杯把她的眼神给粘住了，动弹不得。母亲只好忍着气笑呵呵地替她回答。
　　 李明和宋阿姨终于走了，母亲就开始数落小双，摆着个臭脸给谁看，你是哑巴吗？你成心要这样气死我是吧。小双一言不发，跑进了自己房间抱起书本来看，小双前脚刚走，母亲后脚就跟进来了，不依不挠地在旁边数落着，母亲最喜欢教训人了，没有个把小时是不会罢休的。但是还没到十分钟，宋阿姨却兴致昂扬地转回来了，她告诉母亲，李明已然看中了小双，很满意，希望下次能约小双单独见面。小双气得干瞪眼，心下恨道，明明自己不理他，这个人怎么就那么不识相。
　　 小双把家里的情形告知了风。风说，你过来吧，我现在进了一家修理厂，工资还算可以，第一个月三仟伍，做得好会加上去，我明天去附近看房子，租个带卫生间的一居室的房，我同事说五六百块钱就可以搞定，你这两天就过来吧！小双得到了这样的约定，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回了胸腔，欢快跳动着的心砰砰然地叫喊道，终于又可以和风在一起了，太好了。这个晚上她满怀欣喜地畅想着与风团聚的场景。
　　 第二天上班，小双把手头的工作做完，对会计方芳说，自己有可能从明天开始会请几天假，暂时还没确定下来，叮嘱她先别声张，方芳和小双相处一直融洽，方芳问小双因为什么事请假，小双神秘地眨了眨眼睛，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先保密。小双把公司的重要事项向方芳交代完，瞅着空，借着外出办事的理由就去了车站。
　　 小双订好了第二天上午的车票，到了晚上等小荣睡着了，开始偷偷收拾行李。一切都在暗中悄悄进行着。
　　 母亲如果是警察，那就是最出色的警察。有了儿子以后，小双想起当时的情景，觉得母子连心是有一定道理的。第二天一大早，小荣早自习刚走，小双就起床了，正在卫生间洗漱，母亲趁机来到小双的卧室，翻找了一阵，在柜子的角落里发现了收拾妥当的旅行包，她提着行李，“通通通”地像一阵飓风旋到小双面前，把行李往地上一摔，咬着牙根，脸色都青了，“这是要去哪呀？准备跑哪去呀？是不是跟那小子约好了要私奔呀？！”
　　 小双看着母亲立马就要爆发，把毛巾往架上一挂，俯身抓起包就往外冲，母亲大喊一声，你真敢走。转身一把拽住小双身上的风衣，“咔”的一声扣子扯断了，掉在地上骨碌碌转，这是一件当下流行的款式，一款带披肩的卡其色风衣，是风送给小双的第一件礼物。小双想去把扣子拾起，母亲却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臂，小双转头对着母亲，一脸悲愤，眼泪唰唰地往下掉，她使劲去掰开母亲的手，一边叫喊着，放手，你让我走！
　　 父亲听见这么大动静，气哄哄地跑过来，挡在小双的面前，对着小双吼道：“真是丢人现眼，你要是走了，就不要再回家，我们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母亲一屁股坐下来，抹着泪哭喊道：“为了那小子，你就可以伤你父母的心吗？你走了，我们怎么跟人家宋阿姨交待，李明家里有房有车，又做着生意，这么好的对象你看不上，却要跟那个穷小子。你就这么蠢吗？你现在年轻，什么情呀爱的，迷昏了头脑，你现实一点，睁开眼睛看看，好好想想吧。”
　　 父亲一把抢过行李，把门一关，厉声说道：“你已经走上社会了，也应该知道生活的艰难，也是，你现在还跟我们住在一起，有父母为你遮风挡雨，知道什么呢，等你成了家，就会明白了，人往高处走，你就想不明白吗？”
　　 母亲接口说道：“那小子，他家我也打听明白了，他打小父母离异，跟着他妈租房住，他爸再婚了，也有自己的孩子，经济上也帮不了他，他妈现在跟的那个男人，我们都认识。这样的家庭里出来的孩子，我们怎么放心你跟他好，没根没基的，有什么事都没人帮上忙。”
　　 小双含着眼泪说道：“那又能说明什么，我们靠自己的双手，一样可以生活，他现在在长沙也找到了工作，他肯干，也好学，我相信他以后会越干越好的。我希望你们能够相信我们，生活是靠自己又不是靠别人。”
　　 母亲“啪，啪，啪”地把桌子上的杯子拍得“哐当哐当”地跳了起来，“那是你们年轻，没有尝到生活的苦，你爸勤勤恳恳一辈子，你妈也不是好吃懒做的人吧，我们拉扯你们长大，也是一分钱掰成两分花，辛辛苦苦培养你们，不就想着你们将来能过上好日子，你要是嫁个好人家，以后不用受苦受累，妈也跟着脸上有光，你如果跟人私奔了，左邻右舍怎么看咱们。再说，你丢下这里的工作，证也不考了，到了外边，工作就这么好找？”
　　
　　 四
　　 父母的苦苦相劝，母亲的寸步不离，小双被困住了手脚，她狠不下心跟父母撕破了脸绝情而去，但是又渴望飞到风的身边，过上她理想的爱情生活，她陷入了左右为难、焦灼不安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