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传习录(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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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三岔路口,罗山这几天从医院出来给他老婆买吃的路过这里,第一天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适合做买卖的好地方。在进出医院门诊大楼的背后,这条新铺的柏油小路两边栽着两排高大的香樟树,他只要把自己那辆长安面包车停在路口那棵树荫下就可以做水果生意了。这两天下午,他都在他老婆胡淑芬吊完水后,到这个地方来闲逛,一边抽烟一边观察从这条小路进出医院的人数多不多,看这一带是否常有城管巡逻。
这条小路和进出门诊大楼后面停车场的公路十字相交,停车场入口自动识别车牌号码的栏杆和一个小小的岗亭,在另一边。就像在预先排演一样,抽完一支烟,他走到了路口左边那棵树荫下,一只野画眉站在一根枝条上,扭头看了他一眼,就在枝桠间跳来跳去,每跳一下,就翘翘修长的尾巴。罗山看着它那有一圈白眉毛的眼睛,吹口哨逗它,鸟儿蹿到了树梢头,在他那婉转动听的哨声中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这天,罗山穿了一件新买的短袖白衬衫,他那张轮廓分明瘦削的脸庞,反而显得更黑了,裤子还是他常穿的那条褪色的藏青色混纺长裤,脚上的黑皮鞋由于鞋帮掉了不少漆皮,给人的感觉脏兮兮的。他一米七高的个头,由于身材偏瘦,看上去比他实际的身高更高。他吹着口哨,在他想象中的停车位置上来回踱步,想着把车头停在什么方向,搁板从后车门摆出来要多宽,才方便顾客挑选水果。一个穿连衣裙的少女,路过他身边时停了下来。罗师傅,你在这里干啥?姑娘说着,用红润的嘴唇,吹了吹鼻头,两根发丝又贴到了脸颊上。你不怕热?
刘护士。罗山扬了扬眉头,额头上的皱纹变深了,两条嘴角上的法令纹变成了圆括弧,我出来透透气。
这么热的天,还是少呆在户外好,刘护士说,容易中暑。刘护士撑着的那把浅紫色花伞,把她的脸映成了紫薇花色。你上中班?嗯,那我走了。
真是个懂事的姑娘,笑起来甜蜜蜜的,罗山瞧着她离去的背影,皱了皱眉头,他又想起了儿子罗华那挺拔的身姿和朝他妈那长相俊俏的脸庞。想起儿子三年前在银行贷款买的,只建好了二层楼,就停工扯皮的那套位于二十六楼的房子,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他半握着拳头,在两个胸脯上轮流敲打着。唉!在这城里没房子,哪个姑娘会嫁给他哟,唉!他又把拳头朝背上伸,但没有敲到他想敲的背脊骨,这段时间他老觉得自己的背越来越驼了,仿佛需要一把锤子敲敲才能把腰杆正直。
一刻钟后,他回到了离门诊大楼五十米远,建在花园中央的住院部。这是一栋三十楼高的扁方形大楼,外墙装饰的长方形和正方形墙筋里,装的是茶色玻璃,此刻,在最上面那几层楼闪耀着阳光。他老婆所在的心血管内科,在九楼,共有五十多间病房。刚从两扇打开的电梯门出来,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推着一个躺在推床上,脸色腊黄嘴唇乌青的病人,朝电梯走来。他让开路,站在一边,目送着那个护士肥硕的背影,走进了电梯里,直到电梯门自动合上后,他才朝护士站走去。他问了坐在里面的一个护士,他老婆有没有新开的药后,就朝一边的走廊走去。由中央空调过滤过的室内空气,仍弥漫着各种药水混合在一起的气息,这让他感到了胸闷。他是个习惯了热的人,在这种被日光灯照得亮闪闪的室内,冷飕飕的感觉,反而让他不太适应。
一张带竖纹的蔚蓝色遮帘布,从楼顶板一根固定的钢丝绳上垂到了离地约十公分的地方,刚好遮住了病房朝窗户那边的另外两张病床。在楼顶板灯箱里那两支日光灯的照耀下,一个小时前才吊完药水的胡淑芬,两个脸颊红润,安静地躺在床上,从鼻孔吸进呼出的气息,平稳又匀称。罗山悄无声息在靠墙的陪护床上坐了下来。突然嘀嗒一声响,他掏出手机,看到是中国移动10086发来的一条信息,就没点开看,又把手机揣回了裤兜里。挂在胡淑芬耳垂上那对金耳环,亮着古铜色光芒,这让罗山又一次在心里嘀咕——就觉得在他大哥罗书怀家,在老家乐温县渡舟桥头开的那家金店买的这对金耳环成色不足。尽管耳环上镂刻有千足金99这几个小字。他和胡淑芬结婚近三十年了,这对耳环的成色问题,一直以来都是他的一个心结。想到大哥,他又想到了他们家从明代开始守护的那座坟山,还有他的幺兄弟。自从他的父母去世后,到了他们这一辈,他大哥作主,就由他的幺兄弟留在乡下,守护那座坟山了。为了拴住幺兄弟的心,让他安心留在乡下,十多年前大哥还自己掏钱在老家替幺兄弟建了一栋两层楼的红砖瓦房,给他讨了一个不丑也不乖,长得胖嘟嘟的媳妇……这时,门口传来的脚步声,把罗山从遐想中拉回了现实。查血糖量血压。罗山听出是刘护士的声音,起身站在了床头。这时,胡淑芬也睁开了眼睛,神态有些茫然,她说:我刚才做了个梦。
什么好梦啊?刘护士的嗓音十分亲切,她把端来的小托盘往床头柜上一放,就从一包棉签里抽出一支,捉住胡淑芬右手的食指,往指头涂腆酒,然后从盘子里取出一个带薄膜包装的小型血糖仪,在指头蜇了一下,一个血珠珠就从指头冒了出来。那个血珠珠很快被一个干棉签按住了。你做了个什么好梦啊?刘护士又问。
胡淑芬笑眯眯眨着眼睛说,我不好意思对你说。说吧,刘护士也笑了,说出来就不会不好意思了。
我梦到我儿子在街上牵你的手,嘻嘻,胡淑芬用另一只手遮住了门牙,我梦到你做了我们家的儿媳妇。刘护士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但她很快放松下来。血糖正常,我再给你量量血压,她一边在胡淑芬的手臂上缠绑带,一边问:你儿子多大了,在干啥?我儿子叫罗华,今年二十八了,警校毕业,在石桥派出所上班。
他长得帅吗?刘护士光滑的腮帮红彤彤的,如果长得帅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
胡淑芬瞥了罗山一眼,用另一只手平捋着被子上皱纹。他长得像我,比他老汉还要高点。刘护士捏着手中的一个小气囊,绑带膨胀起来,一会儿又泄气恢复了原状。血压正常,刘护士撕开绑带,卷好后,就往白大褂腰包里揣,你这病要静养,平时别太激动了。
刘护士端着托盘出门去了,胡淑芬捋了捋耳边的一绺发丝,两眼放光,扭头对罗山说:我看有希望,你给儿子打个电话,看他出差回来没有?
罗华是中午回到派出所的,他这次出差到上海是配合区公安分局刑警队的人,去抓一个开赌博网站的几个犯罪嫌疑人,他们派出所辖区内也有三个受害者。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他刚回到派出所四楼的单身宿舍,准备洗个澡,换一身干净衣裳。父亲说他母亲病了在住院,他一着急,就决定先到医院看望母亲,晚上回来再洗个澡。他走进厕所兼盥洗室,对着白瓷砖墙上的一块小方镜片,用湿毛巾把脸皮来来回回擦了好几遍,还把嘴唇上方和下巴颏刚刚长出来的胡子茬,刮干净了。
一刻钟后,他穿着一身99式藏青色警服出现在了石桥铺一号线地铁站。途径小龙坎站,在沙坪坝站,他下车换乘地铁九号线,在高滩岩站出来,在高滩岩正街的人行道上走了约五分钟,在一个岔路口,朝花园路走去。
从一个堡坎上的石阶上去,公路对面那条路口旁边的一棵香樟树下,停了一辆带顶棚的三轮车。一个身着保安制服,矮胖的中年男人,正在和开三轮车的秃顶老头争吵。老头拉了半车苹果来到这路口,还没开始叫卖,保安就跑过来驱赶他。就像赶鸭儿似的,在罗华路过时,老头瞄了他一眼,老子不求大富大贵,求个活路都不行了!在大街上城管赶,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你们保安赶,还让不让人活了?
要卖,你换个地方卖,保安朝老头挥了挥右手,这是医院的地界,归我们管,我要不赶你走,就要遭扣工资。
那我不走呢?老头越说越气,我在这里卖几个果子,又不妨碍你们做生意,你为啥要断了老子的活路?
你在这里摆摊,影响医院的形象!罗华走到门诊大楼侧墙下面,从身后传来了保安这句理直气壮,尖声尖气的嗓音。
锤子个形象,老头的嗓音又高了一寸,你们这个医院修得再漂亮,里面装的还不是些病人!
老头的话似乎把那个保安震住了,罗华驻足聆听,未见那保安的声音传来,轻轻叹了口气,又迈开了步伐,想到了他每月都在还银行贷款,交房却遥遥无期那套准备用来结婚的住房。这段时间,跟他一样买了那个小区住房的人,合请了个律师,正在和开发商打官司,但案子迟迟没有进展。迟早会有个结果的,罗华想,如果开发商退了钱,下次购房,他就找有现房的开发商购买房子。派出所的老同志给他介绍的女朋友,都是嫌他没房没车吹了的。现在的女孩子大都很物质,很现实,好像都晓得爱情不能当饭吃,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胸闷气短,特别是在他挤进住院部大楼电梯时,电梯箱里面那一股浓烈的汗臭和药物混合产生的味道,更是让他感到了呼吸困难,尽管他高出所有人半个头,可以居高临下看到众人的脑门心。
由于在电梯里憋过气,从里边出来,罗华就向着不锈钢拦杆外,一扇半开的窗户喘了一会儿气。有好几个护士在护士站那两扇门框里,提着塑料提篮或拿着带输液针管的塑料袋进出。在护士站外围那圈桌子上,只有一个戴着口罩的年轻护士,坐在一台电脑面板前。请问,三号病房朝哪个方向走?罗华朝两个走廊瞧瞧,又盯着眼前这个额头白净,长有翘睫毛,微微低垂着上眼皮看着显示屏打字的护士看。键盘上修长的手指,终于停止了运动,护士松了一口气,抬起了眼睛。三号病房?她站了起来,顺手把口罩也揭了,露出一张白嫩绯红的脸,你找一号病床吧,病人叫胡淑芬。她朝一边指了指,眼光忽闪忽闪的,在和他的目光交织形成隧道时,俩人都感到了对方那道炽热的目光。就在罗华感到内心的颤栗时,也同时感到了俩人这一刻的失态。在他朝她所指的方向走去时,由于感觉到她的目光还在注视着自己的背影,他的身体变得紧绷绷的。就像在警校的训练场上接受首长检阅,不知不觉中他操起了正步,正当他迈着正步走过三号病房,朝五号七号病房走去时,一个刚从开水房出来,端着一盆热水,脸色黑黝黝的中年妇女看他时那一脸的讪笑,才让他如梦初醒。他回头看了看,敞亮的走廊上只有一个护士手里拿着输完液的空玻璃瓶,背朝着他朝护士站走去。那个护士站,从他站的位置上看,已经消失在了目光之外。
儿子来得正好。罗山见他脸上写着“面红耳赤”这四个字,走进屋来,立即从坐着的护理床上站了起来。车上进的那几箱苹果香蕉有好几天了,再不卖就烂在手里了。爸,我出差回来还没洗个澡呢,身上都臭了,你早点回来。我找到了一个好地方,降价一会儿就卖了,六点钟你到花园街下面给你妈煮几两抄手回来。
罗华一屁股坐在了床头,妈的一双眼睛搁在自己身上,让他感到了不自在。妈,你心脏病又犯啦?
得了冠心病,胡淑芬说着用手摸了摸胸口,还不是你买了那房子气得。气什么气?法院正在审理,迟早会出结果的,等钱退了,我再找有现房的开发商买。唉,这买房就像买座坟把自己埋了似的,胡淑芬说,提到你买的房子,我就会想到你幺爸在老家守的那座坟山。不知道有多少人一生都耽误这上面了。这房子怎么跟那座坟山扯到一起了,你别想多了。这坟山不就跟你买的那套房子一样吗?房价这么高,我跟你爸大半辈子的积蓄才凑了个首付,你还要还三十年的银行贷款,一个人的一生有几个三十年?这房子不就是埋人的坟吗?我们几时才能从坟堆堆里爬得出来?
妈,别说了,这座城市又不是我们一家人这样,放宽心。
我是担心你没有房子,就找不到媳妇。胡淑芬平躺在枕头上的头,摇了摇,现在的女娃子现实得很,不像我们这一代人,只要对上了眼,对方再穷,也要嫁。那时,你老汉的父母都过世了,你老汉就住了一间偏屋,我还不是满心欢喜嫁给了他,按当时的话说,叫倒贴!可现在你遇得到这样的好事吗?现在的孤男寡女太多了,以前我做清洁那个单位,有好几个姑娘长得如花似玉的,都三十好几了,还是没耍上男朋友。还有几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也没耍上女朋友,你说,他们为什么不配成对?
这男女之间的事说不清楚,妈,你别空操心。
你的终身大事,我总不是空操心吧,你可是我的儿啊。胡淑芬说着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神秘叨叨的,把手朝儿子胸口伸去。在床上躺了几天了,腰酸背痛的,你拉我起来到走廊走走。罗华一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掌,用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肩膀,扶她在床上坐了起来,然后掀开被子,把她的双脚挪到床沿边,替她穿上一双海蓝色的塑料拖鞋,再抱着她的身子,让她站在了地上。妈,站得稳不?我的身子骨又没事,主要是累了感到心慌,不用扶着我,我们慢慢走。
但罗华还是搂着她的一只胳膊,像扶一个患有腿疾的病人那样。
刚出门,胡淑芬就挣开了罗华的那只手,她说:你跟在我身边就行了。她领着罗华朝护士站走去。
嬢嬢,你怎么下床了?坐在护士站电脑前那个护士,抬头看到这娘俩,就小跑着迎了上来。她用目光寻找罗华的眼神时,罗华感到了内心的羞涩。小陈护士,怎没见刘护士?胡淑芬问。她到手术室护理病人去了,有个人做心脏搭桥手术。莫不是跟我一样,家里新买的房子烂尾了,迟迟交不了房怄出病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