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实力写手】从不上锁的门(散文)
一
在禾木村工作时,我就发现,这里有很多人家出门后,即使到山里放牧半年,也不会上锁。锁对这些外人很少出现的村庄,等于空气,是一种最没意义的东西。
办事到山里时,遇上事多,半夜无法回来的时候,就顺着路骑马走吧,走到哪里就算哪里。只要路过有人家的地方,路边的、林间的、河旁的,遇到房子就住下。不管房子有人没人,只要有房子,有没上锁的门,就能用手解开铁丝、取下绳子,或者抽出插在门鼻上树枝,拉开就进去。尽管主人不在家,家里叠起的床铺被褥,还是锅灶碗盆、面粉清油和放在瓶子里的盐巴,你随便打开使用就行,点火做饭烧茶盖被子睡觉,就像主人在家那样,把自己变成这家主人身份操持一切。只是走的时候,你要恢复人家的原样,把门依原样插好,让回来的主人不因凌乱而生气。
可以说,整整一年,美丽峰牧业点的屋子,我都住过。这些人家的大门小门,几乎没几家上锁,锁似乎对这里的牧民,根本就没有什么防范和私有的概念。
我对锁的最早认识和理解,最初就来自于底层的乡村生活。
二
锁,在乡下有时挺寂寞,更多的不在于功能,而在于权力和私有的象征。
摆在人前明面上的事,道理就是公开的。只要是建在这种乡村的房子,仿佛门面不用上锁,关闭后就可以得到保障。别人也会用道德和名誉的约束,不去轻易进入别人家门,否则就会背上终生是贼的坏名声,这可是能毁掉三代人的活证据。当然,也有例外,除有远方行客过来,遇到饥渴时想去好人家讨些水米的路人,几乎没有人故意去不请自入,随意跑进一间主人不在的房子,走进用两根木棍横拦着的院落。
想着上一把锁,也是一件挺简单的事。睡觉时有安全、夫妻间存隐私、积攒多年的财产要保护,还有需要慢慢享受的好吃东西,往往就凭着一把粗糙的小锁的力量,似乎与童话世界有很大的关联,像进入一个路不拾遗的社会,挺美好的感觉。
不止一次想过,世界上,人类开始的很长年代里,用锁的地方并不多,包括门,院子的,房的,抽屉的,箱子的,基本不上锁。就是上锁也是一种做给人看的形式,有虚设的、做样子的意义。那时的人甚至会将锁的第一职能,理解为提醒和告知,有时,会把提醒他人主人不在家的任务,随意地交给一根细短的柳条、一截生锈的铁丝、一根妇女用过的头绳,甚至交给一条不说人话、见人会摇尾巴欢迎来人的小狗。
三
锁有多种式样,买锁也要随主人喜欢。插销式的锁,扣鼻式的,摁入式的,嵌舌式的,有大有小有中等的体量大小,有铸铁、铜压、不锈钢的,现在又新添了指纹锁和密码锁,算是人类凭着想象力,把锁的功能发挥到了尽致。
其实,锁真的没有什么用处。记得,我小时候回家没人,身上没带钥匙,就找一根铁条插入锁条里,用力一别,锁就会被人轻松打开。甚至为省事少力,用榔头、起子,甚至在路边找一块砖头,对着锁身用力地一砸,最多只需要两下,准会顿时被打开。为此,我毁了家里不少的锁,前前后后花掉不少的冤枉钱,也挨过沉默不语的父亲不少大耳光。
考学外出之前,我对锁的认识极其狭隘简单,甚至会对看到的锁,产生一种讨厌,像我简单的人生观那样,对锁的存在显出不屑一顾的心态。甚至觉得,锁,就是一件多余的装饰品,不仅对人,就是对门而言,都是最大的侮辱,更是对人类的极致嘲笑。人管不住也管不了的事,却让一把锁去管,这不是成心自找不快,不是显得可笑和愚昧又是什么?门能关住的东西是不少,锁却后来居上地抢先一步,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却管住门的命运,把门凌驾在锁的身体之下,锁又是一个多么可耻的家伙。发明锁的人,肯定自己就是一个贼,明知道没有见过锁的贼,是开不了其它贼造出的锁,就是打开也会费一些力气和智慧,需要有一个时间的过程。这样一来,那些富有人家、官员家族,就成为自己制造出来的最大市场。至于以后的贼如何进化、进步与否,打不打的开这些人家的锁,甚至买锁人的金银,会被贼人集中起来,大喜望地大掠一场,是否会当场发飙大骂造锁之人,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锁,永久地以暗示的手法,成为一种会被人充满觊觎的好东西。
四
门,本身就是第一道锁,是有形和无形共同长在一起的大锁。没有门,也没有锁,才是真正的世界本原。这种思想的幼稚和单纯的想法,深刻地烙在一个少年最初的世界观上,粘贴他在人间信奉的本应相互相信的灵魂上。况且,在我长大的那个地方,户不闭门年代共同形成的思想认识,包括人的心灵,也从未上过锁,更不会防范他人的进入,反而会期盼能有人进来,共同坐在一起,用伴着我私语的低调,陪着我磨亮一夜一夜的黑暗。
生存在那些略显落后的时代里,人们可以把有限的钱花在吃饭上,不会热衷于造门买锁,这样的做法不会显出主人的落后和蠢笨,反而是一种人类生存的智慧。那时,你可以进出任何人家,找同伴去玩,找疯野的小狗,找自家母鸡落在别人院角的蛋,甚至捡上一布兜落地的小苹果。很多人家的门,是一律打开的状态,甚至是无门可推。进去以后,只需向看到你的主人打一声招呼,或者点个头,呲牙咧嘴地笑一笑,只要主人不反感不直接赶走你,你接下来所做的就会顺理成章。进没锁的门,就算是提前得到主人家允许。
上小学时,我最好朋友是郭朋朋,他常来我家玩,很少通过进门方式,而是直接从后窗爬进来,有时像跨栏奔跑的刘翔,一步就能进来,有时真像贼一样悄没无声,从不通报不打招呼,有很多次,他嗵地一声落地,会吓得我大吼一声,浑身冷汗,像意外间遇到外星人。等他玩够了,也和来时一样,先抬起右腿,高过肩膀,用力一跳,左腿就跟着他的身体,麻利地跑出去,这才是真正的跨栏。多年来,经过直接从我家窗口数不清次数的跨栏训练,也为他后来顺利考上体育学院,提前做有效的长期锻炼有关。
我去郭朋朋家,比他要文明的多,也显得文雅的多。我从不去跳人家窗子,也不翻院墙,而是进门走正道,大大方方显得很不机灵,以至于有人说我很傻,不如郭朋朋聪明。我进门不是用手而是用脚尖,不是轻轻推开门,也从不需要推门。因为只要有主人在,他家的门和全村所人家的门都会一直敞开着,只要用脚尖撩开布帘就行,径直而去的旁若无人,比上自家的床铺还要方便随意。
五
在我的印象中,除了全家人偷吃仅有的一点好东西,夫妻做好事,坏人办坏事时,才会想着锁门,才会用木杠顶着门芯,再拉下窗帘,抓紧时间在黑暗的角落完成工作,像大路中心飞快奔跑的老鼠。只可惜,气味和声音是锁不住的精灵鬼怪,再好的门和严实的窗子,再忠心的锁,都像是一个故意出卖主人的叛徒,泄露出主人家不想让人知道的机密,以免弄得主人家不得不腆着百般笑脸,去承受邻居不怀好意的数落。
门,在乡村的力量并不强大,也不管用。有时,会成为对主人树立好形象的妨碍。
相反,门这种人世间的第一道锁,却成了城市人家的门面,甚至成为每个住楼人的财富标志。家庭越富裕、做了生意有几个钱的、当了官不想让人进门的人,对门的质量要求越高,注重防盗功能越多越好。倒是普通人家的门,还是门,就是门,顶多安一把锁,装个样子出来,给前来拜访的外人提个醒,主人在不在家,给客人落一个简单方便明了的答案。
乡村的门只是挡风遮雨,主要职责还是防止牛羊狗儿的随便出入。相比之下,城里的门,不论功能与职责,与乡村截然不同。城市的门,从城门开始,每一扇门,就是专门用来防人的东西。防人不比防牲畜,人的智商肯定比畜生们要高的多,多数人没有轻易弄开一把城里锁的能力,就是有能力,弄开一把锁,对惯于半夜摸金的老手来说,再好的锁也没多大用场。我认识的一个领导,有些好财,弄了属下不少的贡品,就把它们锁在一间新买的房子里,结果,被贼人们一掠而净,弄得领导不敢报案不敢吭声,吃个哑巴亏。
锁是什么东西,锁上就是证明你人不在家,你人不在家我就去不成吗?只要找到灵验的法子,三下二下的功夫,比打开自家门都要方便省力。所以,城里的锁在不断更新换代,升级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防盗门的锁扣由以前的四柱,变成九柱,最后成为十八柱,甚至升级到指纹数码锁的程度,这可是世界级的水平,老手对付起来变得有些难度。不过,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也许用不了几年,这个世界难题就不再是难题。
世界上最安全、最昂贵的门,现在就是专门造给城里用的,这可是人世间最好的职业,即使再智能化、再科技水平,锁的行当还是人人离不了。
六
私产,不仅产生了婚姻家庭,也同步产生了资产主义。在资本主义的资本家眼里,最需要的还是财富的安全,既然出不了国,就要用好锁。所以,锁,成为一种强烈的意识,自我保护的法宝。因为有了清醒的防护意识,就产生了无数的门和锁,门是其次,锁是第一,锁成为比门地位更高的神灵。
在门成为人人皆可进出的路径时,防止人的随意出入,阻止不喜欢之人的到来,锁的出现就是一种与人类进化同样重要的必然。锁,从设计发明之时起,就注定是一个家庭或某个人的专门权力,是保持人个隐私不被打扰的象征,是用钥匙的唯一性,充满着神秘之中不被侵犯的权威。
在城市中生活的久了,对门的重要,尤其是门上锁的要求,会超出想象力的逐渐高起来。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似乎都太在意锁的质量好坏。一扇门,关键在锁,锁的保险能力和破拆难度,才是质量好坏的唯一标识,与任何的门毫无关系。
从好人角度看,锁是每个人保全财富的意愿;
从坏人角度看,锁是动手就有钱可窃的提醒和预兆;
从造锁人的角度看,锁最大的利益就是商机,是利用人类独自占据的心理,获得更多财富的来源。
锁把门的功能,彻底消灭以后,接着就追过来,开始玩弄和消遣花钱买锁用锁的人类,从中体验猫和老鼠的快感。在锁的目光里,据有财富的人类不仅对自己同类,就是对异类外族,在攫取他们财富的行为中,从来就没善待过一天。他们总是以占有和控制为目标,从不会产生和其它类共享财富的心理,这也是毁锁人最喜欢光顾的一类人。
贼,是破解者之一。
七
母亲的家,从来没有对儿女们上过锁。
所有成为母亲的门,对于自己的家人,不仅是一扇从不会被锁左右的大门,也是一扇足以抗拒锁的小世界。
人类社会的复杂,让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无数把看得见、看不见的锁,伪装的语言、虚假的表情和掩饰的动作,隐藏起了这些无形的锁。在锁的世界之外,一个门外,一个门内,锁的强力存在,自然地成为一种宇宙的隔离。可是,细品之后,仍然能够让人在门锁的背后,用心感到、细心看到,锁并不是全部的世界。
世界上的每个母亲,都在为自己和孩子的安全,筑起着许多看不见的墙,墙上自然也会有门,肯定是上着大锁的那种门,是供孩子出入的门。这也是必须生存下去的人,为家为孩子为感情设置着许多的锁,它对陌生的外人是一堵高大的墙,对不怀好意者是一面冷漠无情的壁垒。然而,对孩子和家人,女人的门是敞开着的,从来用不上锁,并可以通过门透出一片有着阳光的绿色草地。
每次回家,母亲都会用夜晚微弱的灯光、温在锅里的饭菜,鞋子衣服的暖意,替我拆掉一道道的门,卸掉无数把锁,让我经过旅程后,感受有一份被包裹的安全,让不论走的多远之人,都会在这扇小小的门后,感受着家的滋味。我就知道,不论多晚,母亲都在用自己的无眠,守着一个夜晚全部的门,全部的灯光,手里握着一串钥匙,替我一把一把地找开。
我特别放心这个世界的唯一原因,就是即使这个世界全部上锁,包括心灵的门,一个个全部关闭,总会有一扇永远不会关上的门,为你穿过沉沉的夜色,风尘仆仆的到来,准备一份足以落泪和享受的热水热饭。
门,依然会有人为他人而留,是永远不会上锁的门。
开锁的一扇门后,送出灯光的门,也送出一张笑着的脸。
八
从告别乡村那天起,我张开的手心处,便拥有着一笔巨大的财富,有一片没被锁去的时光,放任心灵的脚步,从不同的世界里穿过。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隔离,包括生与死之间,亦然如此。
这一天,小城郊外的天空,碧蓝如洗,成团的云朵在慢悠悠低空飞翔,安静的陵园,时间凝固得仿佛停止。坐在父母的墓碑前,烧完带来的纸钱,我就点燃带来的香火;香火弯曲地绕着墓碑盘旋,然后毅然飘向远方时,我就抽出三枝香烟来,一枝一枝点燃,一枝一枝摆在他们的面前,它们洁白整齐,齐齐地冒着同样的烟,像一把新式的钥匙。
这个世界,通往任何地方的最大障碍,就是的锁。只有在这里,我才没有了被锁住的束缚,让一缕缕轻烟看着我在诉说里落泪,让被打开的时间之门洞开着,任凭我用不同的形态,自由穿过,自由地去,自由地回,寻找着不再关闭的门。
我就像一个永远改变不了性格的乡村人,从来不曾将锁当成一份生命来看待。我会将自己锁和钥匙,交给孩子,交给父母,交给值得我相信的人。也许,到我们都不在世界的那一天,这些从不上锁的门,会一直敞着,把一份等盼,一份信任,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共同感悟,送过从不上锁的门,消除所有筑着高墙的城市。
和平安详的时光,锁会把它带来的害怕和依靠,全部扔进浓浓的暮色里。
我宁可相信一条狗,它们也一样,用信任和守好一扇没有锁的院门。
二〇二四年六月十八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