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祖母的泡壶(散文)
在包产到户前,就是生产队时候,农村家家户户都一样贫困。这话我不太赞同,像我们家就是最穷里边的极限。从我记事那天起,就没有一个固定且像样的洗脸盆。冬季里祖母懒得活动,经常坐在热炕头上,大多用一个破或自己吃饭的碗洗脸。探进去渍湿双手的三个指头,从发际到额头,眉毛,腮帮到下巴,囫囵洗涤洗涤,就掏出她用机器线条,系在大襟衣服扣上的,一方白市布手帕,笼而统之的揩摸三两下,看着脸皮上仍然有水珠,但每日里的例行洗漱就这样结束。
我们家六七口人,用一个破旧的瓦盆(绝不是祖母的尿盆)倾斜在墙角下洗脸。
村里自古饮用水捉襟见肘,山沟里唯一的一条季节性小溪,每到干旱季节,就彻底断流。上世纪七十年代,队里打出来了一眼机井。在夏季灌溉期间,妇女们,甚至和我同龄或较小的小孩,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拿着搪瓷脸盆去新修的渠道旁边洗衣服。我见着如此大流量,如此清澈透明的流水,觉得好玩和新鲜,就想和他们一起凑热闹。家里没有洗衣盆,且灌溉渠道旁边又没有较大的石块,翻遍了屋里所有能盛水的家具,只有一口做饭的铁锅。
我把几件破衣服扔进铁锅,端到渠道旁后,一个端着牡丹花样图案脸盆,洗衣的年轻媳妇,撇着嘴巴讽刺说:“锅洗了衣服,做的饭谁吃?”
回来母亲把我拿着铁锅洗衣服的事情告诉给了父亲。父亲啐了我一口唾沫的同时,又狠狠地踢了我的屁股一脚。我狡辩的时候,父亲批评说:“今天做的饭,你一个人去吃。”
“洗完衣服,我把锅在大水里冲了十几遍。况且,只几件衣服,又没有其他脏东西。”我站在远处虽然为自己辩护,但眼睛却“咕噜噜”转着,观察父亲的一举一动,如果发现父亲举动异常,就准备从半掩着门扇的大门里冲将出去。
“干净?洗了污秽衣裤的铁锅做的饭菜,吃到肚里恶不恶心?”我虽然理屈词穷,但事已至此,也没有任何较好的补救措施,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瞪着眼睛等待挨揍。
这时候,祖母却出来为我辩护道:“一水洗百净。三寸的喉咙下去都是屎。”表面上替我开脱,其实是拐弯抹角地要批评我。锅里做出来的饭,一家老小要食用不说,关键是还要给大大小小的神灵敬献,得罪了神灵可不是小事。我后来对弄脏铁锅也深感愧疚,自己家里经济条件本来不太十分宽裕,哪有随便买来一口新锅替换的实力。当然,祖母更有戒示我,像这样的错误,下次可万万不敢再犯。
我们家喝水不管自己或敬客人,一般都是家里用餐的饭碗;高档次就拿弟妹们的汤碗。春夏秋冬都是直接舀着瓦罐口饮用凉开水。
我初一时候的班主任,是天津来支援大西北的知识青年。他为人和蔼可亲,工作认真,又善于深入群众,体恤民情。一次来我家做客,本来天气十分炎热,当时没有暖壶里的热水敬给老师,就直接拿着瓦罐让老师嘴对嘴的饮用。我看见他看了看瓦罐的边口,又看了看罐里的白开水,好像下了极大决心似的才喝了下去。那次虽然只给老师喝了一口凉开水,但老师却发现了我们家条件确实很差。后来竟然给我评定了,三元一个学期的助学金。
说白了,这土陶罐里贮藏的凉开水,喝上去不光绵甜,而且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凉爽。比瓷器茶盅里的凉开水,还要有劲道。关键是两个都有冷嗖嗖进入牙缝的感觉,但土陶罐贮存的,似乎比瓷茶杯里的还要更胜一筹。
对于庄稼汉而言,都是做活或干渴难耐的时候才去狂喝痛饮。他们绝不像轻体力或脑力劳动者那样握着水杯的把手,一口口呷着细嚼慢咽,而是,拿起马勺或木瓢,在水桶里舀起来咕嘟嘟的解渴。
记得有一次批斗大会上,一个姓邹的盲人大爷,正在讲述他怎样怎样在旧社会受苦的时候,工作人员给他递上去了一杯滚烫的热茶。他像平常喝凉开水那样,狠劲猛吸了一口:“啊喷……突突突”吐唾着,当时嘴巴就被烫伤到,说不出一句话的地步。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夏日,祖母卖了花椒,从城里双手抱来了一个白瓷茶壶,我们叫它泡壶。泡壶足足一大拃高,滑腻且鼓突突的腹肚上,还有一个弧形把手,一个袖珍式巧小玲珑的壶盖。祖母回来把它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了家里主墙下的面柜上。我乘着她去外面的功夫,便上去抱在怀里上下左右的抚摸了很长时间。这样把玩,又觉得不太舒心,就拿着到水桶那里,用木瓢慢慢给它注满了生水,又怕祖母发现,就准备赶快放回原处。这时候,不慎脚下一个趔趄,把我摔跪在地上的同时,新崭崭的茶壶也被猛然磕碰在了地上。
我以为泡壶也彻底粉碎,就哭喊着扔下它,跑到了大门口上,心口“突突突”地想着祖母如何惩罚。这时候,一阵无边的悔恨也涌上了我的心头!那是我们家第一次买回来的实用且具艺术成份的器皿,也涵盖着我们家的生活条件有了新的起色,就是说,从物质层面逐渐向精神世界转型,怎么会这样粗枝大叶,不负责任呢。祖母大喊大骂的拿着拐棍追逐了我一会,才过去查看她的心爱之物摔坏的程度。好在里面装着满满的凉水,且又土脚地,就没有将泡壶彻底摔碎。除了甩掉把手之外,发现其他部分完好无缺,祖母才咬牙切齿般的放了我一码。
祖母不喝茶,但经常用泡壶喝水,泡壶晚上放在她的枕头边上,口渴的时候,也能随便饮用。其实,喝这个茶壶的还另有其人——我这一生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出乎意外和不小心。有一次,端着茶壶喝水的时候,竟然又碰去了它的半段壶嘴。我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倒霉鬼。这个少胳膊缺腿的茶壶,直到我结了婚,祖母还一直在使用。
我不喜欢喝茶是胃口不太接受,直到退休几年,一来咽炎,医生让戒烟,二来高血压不敢喝酒。我愤懑之余,便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抱着患病的风险,开始喝茶,首先体现儿女们的孝心,其次很奢侈地享用自己的几个养老金。这人死后不会再有来世,况且,几个小钱,遗产一样丢给孩子们,也是杯水车薪。自己不享受少许,真的对不起天地鬼神。说白了,这话似乎也不太完全正确。像孩子们如果和我小时候一样,日不敷出,穷困潦倒,就谈不上什么安享晚年,顶着炎炎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还不敢“嘟噜”半句怨言。
我们甘肃南部,不像别的地区那样喝泡茶,而是,“熬罐罐”。土瓷茶罐,茶盅,茶盒,我马虎大意,土瓷茶罐容易摔碎,就换了一个铁皮茶缸。不像那些洪福齐天的老人,熬茶用的是什么紫砂壶,紫砂杯,袖珍式电磁炉,茶罐,茶杯,楠木茶盘,袖珍式,实用式茶具等阔绰,繁华的茶具应有尽有。那排场,那摆设看了真让人羡慕不已。回想当下,也有点愧对自己,悔恨枉来世上一趟。
我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嫌弃电炉土气,操作有风险,就换了一个什么电热炉。不想那家伙娇气,不到两年功夫就进了垃圾堆。后来还是感觉电炉经久耐用。它让人失望的是,一半年里竟然也炉丝断裂,螺栓、螺母锈死后很难维修。小时候,像我这种好动且爱折腾的人,最容易损坏鞋袜,衣裤等。祖母说,打了铁鞋铁袜也未必能长久。我跟祖母顶嘴说,犯法,入狱的人才穿铁制服装。祖母怕晦气,赶紧上来捂住了我的嘴巴。关键是,炉丝和电源线的接茬处,经常火花四溅,容易烧断炉丝。我后来发现不是炉丝的问题,恐怕是将外线换成了铜或其他导线?后来我仔细分析,打火的原因,可能是导线与炉丝导电系数有关,制造商怎么不用铁铜金银,只选择铝线呢?这之中一定有它的道理。我便寻了一段铝线和炉丝接连。结果,还真“瞎鸟碰到了谷穗子,”一段炉丝竟然拆换着可以用很长时间。
至于茶盅,喝了千百次发现,还是感觉小巧玲珑式瓷茶盅味道纯正,只是容易被外孙、孙女摔破。更换了几次,子女们一来见容易毁坏,二来看着有点寒酸,便花费几百块买来了一套新式茶具。里边有袖珍式小瓷盅,有茶盒,不锈钢过滤式茶壶。像茶壶质量颇高,精美绝伦不说,就那闪着金光,能随便衔接拆卸的铜把手,使用上去就是和廉价或次等商品大相径庭。只是感觉,“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不就是喝杯茶吗,何必这样大动干戈,于是,仍然舍不得扔弃旧式那套茶具。
我是孩子们心目中的老前辈,也是他们蔑视且寒碜的——老贱卑。
穷汉人怕富,富了仰躺腆肚。我不会有那种形态。关键是自小养成的吝啬和悭皮的习惯,想大方,想奢侈,也甩不开膀子。总以为,豪华茶具在我口干口渴的时候,根本没有祖母放在枕头旁边的,破泡壶那样心地踏实,那样得心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