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灯火，难以温暖双眼，我像一个飘忽在城市上空的幽灵，整日东奔西颠。又像是汉阳月湖里无根的浮萍，随风飘荡。
　　 每次行走在地铁口，都有一股人流以湍水决堤之势汹涌而来，簇拥着我向前流动。一个身体孱弱即将退休之人，夹杂在这虎虎生威的年轻人当中，除了羡慕还有就是为这稍纵即逝的青春伤感，内心充满无尽的惆怅。有时候，背一个沉重的双肩包，争分夺秒，为赶时间袋鼠似的跳进地铁，车门卡在那最后一秒关上，插在外包口袋里的水杯咣当掉在地铁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吸引无数异样的目光。想想自己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的样子，一时觉得自己像一个吃了败仗的将军，旌倒兵溃。
　　 生活中有一种假象，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好比我们仰望天空的时候，肉眼凡胎，琢磨不出云层上面的世界。同样的，阳光下隐藏的黑暗，我们也无法看清。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好人坏人，我们无法用正常的思维去分析去判断，仅从一个人脸上的喜怒哀乐看，远远不够。
　　 我常常喜欢一个人在漆黑的夜空下行走，因为只有身处黑暗时，思维才渐渐从白天的喧嚣中变得有些清晰起来。走着走着，天空忽然飘下雨丝，刚开始一滴两滴，随后雨丝连成线，胡乱地下个没完。我在夜幕掩护下，倔犟的仰望天空，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不断线的雨丝落在头上，打在身上，脸上丝丝凉意让我精神为之一振。不知什么时候，雨骤然停下。风微微地吹，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不一会，霞光尽染。
　　 余光中说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又说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矮矮的坟墓，浅浅的海峡。他把乡愁写成了一首诗，一首令人称绝的诗。读到这首诗，心里就感觉不安，如同一根刺扎在喉间，吞不进又吐不出，难受，也许这就是乡愁。因此，我决定回乡下一趟。
　　 车在高速路上行驶，雨后的田野上绿色充盈，道路两旁长满灌木的绿化带修剪一新，与坡边长势疯野的樟树形成对比，且相映成趣。好多树尖顶上筑有鸟巢，想必这周围的鸟儿一定挺多，清晨时的叽叽喳喳声，从繁茂参天的大树上砸下来，在这无人的旷野，被南来北往的滚滚车流裹挟着呼啸而去。我轻轻推开窗玻璃，一股清爽的风从旷野吹来，提神醒脑，鼓荡胸怀。
　　 随着父母的离去，家也就名存实亡。父母亲不在的日子，对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说，老家就成了没有灵魂的空壳。即使回来也不见母亲的笑脸和袅袅炊烟，那份失落，那份遗憾，无法言说。父亲生前曾经用过的酒杯，孤零零置于神龛上方。父母的遗像边，一对通电的红蜡烛，通宵达旦地闪烁着红光，现代工艺的改进，带来便捷及环境卫生的改善，但少了庄严肃穆，更缺少原本应有的香火气息。
　　 门前的小河静静地流淌着，岸边杂草丛生，垂钓者藏在杂树间，一根日本进口的碳素鱼竿，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光泽，尼龙绳编织的网袋里，几条小鲫鱼正在寻找逃生的出口。
　　 老屋前的樟树依旧茂盛而蓬勃，小雨刚过，纵横交错的枝条上，绿叶稠密苍翠，油光可鉴。枝干弯曲，像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春天的草地上，舒展着婀娜多姿的身体。看到樟树就会想起父亲，树身上的老皮像极了父亲脸上的褶皱，粗糙干裂，沧桑尽显。我俯身捡起一片樟叶，置于掌心，轻轻一吻，仿佛闻到了父亲那混合着汗味的体香，熟悉而亲切，久久地挥之不去。
　　 老屋真正破败是从母亲父亲相继走后开始。雨水从破瓦的缝隙漏下来，顺着檩条向两边墙体渗透，形成一条条深浅不一的暗渍。长期不住人的房间，蛛网密布，苍蝇在网内垂死挣扎。一只小壁虎从半掩的窗口爬进来，倏忽之间，于眼前消失。房梁上有轻微的响动，能听见小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
　　 屋后的一口老井静静地默守着，与时光一起慢慢老去。几缕阳光从天井处洒下来，落在水槽里散落的几根枯细枝上，老井正中的圆铁柱锈迹斑斑，锈水干涸过后留下的印迹，清晰可见，井沿水泥壁上抹的石灰一层层剥落，露出青灰色的砖痕，一切都在岁月的沉淀中，自然消弭。
　　 灶台上积满灰尘，一口大铁锅稳稳当当坐着，锅里空空如也，除了铁锈什么没有。灶门口还有些没烧完的稻草，两小梱劈柴靠墙整齐码着，沙锅土罐子挨着铁锅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老黄瓜炖泥鳅，豆角烧仔鸡，这几道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都是土罐子炖出来的妈妈的味道。
　　 一口泛黄的大水缸静静卧着，缸上盖着木盖，木盖上有一把渐渐腐去的葫芦瓢，夏天口渴时我曾拿这葫芦瓢从缸里舀水喝。儿时池塘里的水清冽甘甜，生津止渴。池塘边长满芦苇，一到端午节，人们便撇下芦苇上的蓼叶包粽子，一股清香味扑鼻，沁人肺腑。夏天池塘水满，鱼儿乱跳，鲜艳的荷花盛开，好一派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
　　 老屋夹在高楼之间，阳光下，有一种自惭形秽的破败不堪，如同一个落魄的拾荒者，拎着破编织袋行走在繁华的都市，明显不着调，明显格格不入。睹“屋”思情，有一种心酸过后的心惊心痛。恍惚间，我看见母亲的一头银发风中摇曳，她迈动颤颤巍巍的步子向我走来，我赶紧迎上去，双手搂住母亲瘦削的肩膀，泣不成声。
　　 夕阳西下，大地洒下一片金色，天空明净，如同水洗过一般。几朵雪山似的白云天空中悠悠飘荡。不见炊烟，闻不到鸡鸣，听不到狗吠，公路上少有人行走，没有大树掩映的村庄显得单调而孤寂。稻田都变成了水田，大大小小的龙虾，它们的身影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小龙虾的味道。因为小龙虾，许多白鹭春天就从远处飞来，把这里当成了繁衍生息的地方，直到冬天才恋恋不舍的离去。白鹭喜欢在水杉树上筑巢，水杉树高且直，枝条修长，白鹭贼精，它们把巢筑在高处，这样幼鸟相对安全。
　　 三十年前父亲在老屋后面的空地上，栽上一片水杉树，如今都已长大成林，一到夏天，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清明节回去祭祖时，树下都是蛋壳，甚至还能看到被大风刮下的毛没长全的幼鸟，四下乱窜。看见不会飞的幼鸟，恻隐之心顿生，我想去帮它，可它不领情，拼命奔跑，不一会便钻进茂密的草丛。
　　 关于白鹭把巢筑在水杉树上的问题，我研究过，不是因为白鹭对水杉树情有独钟，而是在这里它们实在找不到栖息的其它树种了。唯有水杉树在方圆百里，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
　　 初夏的夜晚，皓月当空，河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洒下一片碎银。微风轻拂，淡淡的薄雾在夜空中流动，几只萤火虫轻盈飞过小河，如同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就是这样一个平常的乡村夜晚，宁静而安详。月光下，篱笆小院，树影婆娑。如果泡上一壶绿茶，一边品茗，一边细细聆听蛐蛐儿蝈蝈们的小合唱，那是大自然馈赠的天籁之音。一切的一切，无不让人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2024.6.18.草于汉口3号线上
　　 2024.6.19.改于汉口1号轻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