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月】失火的天堂(小说)
一
一个同学挑远处的连环画,一个挑近处的连环画,缠住新华书店两个售货员,我们三个在另一个角落看小说。一个趴在柜台上,一个背书包站着,我的位置就是周密演练n次的绝对盲点。我迅速从裤袋里掏出小钢尺,插进柜台缝隙,撬起玻璃板。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五秒,《失火的天堂》就塞进了我挂在胸前的书包里。没人否认我的首功,所以我毫不客气地挥笔在扉页签上:王玉庆。伙食费都交不上,傻瓜才买书。
但我一点都不喜欢琼瑶。那本《失火的天堂》已经在校园里传得相当火爆,跟我排号的同学像群围着几滴蜂蜜的蚂蚁,才第二次油渍麻花四角卷翘地回到签名者手上。我才懒得去看琼瑶的书,除了让人倒胃口的好好温柔好好可爱,她能有小李的飞刀雪山的飞狐!我现在要看这本书只不过是想弄清它为什么这么火。
原则上说我是品学兼优的优秀班干部,凡事以身作则,当然,偷本书啊摸个瓜啊根本不在品学之列。绝对不能在教室里看,班长嘛,影响太恶劣。
那就在宿舍看。我们宿舍比较规矩,到点熄灯。隔壁宿舍有狠人,把开关的铜条砸变形,从此长明不熄。而且换上二百瓦巨大灯泡,说是冬天不冷,嗤,稍微有点风那玻璃没不呜呜鬼叫的!校领导们全是瞎子,来来往往,没一个看见。我床头的墙,估计工人叔伯们不是酒喝多了就是不让喝酒,全是大块石灰,用根筷子三戳两捣,居然凿出一个洞来,小心点能把手伸过去,从此我床头也有了一束不灭光明。
借着偷来的光看得正上瘾,突然陷入黑暗,那洞口窸窸窣窣塞进一个东西。
从来都不塞啊,我把嘴凑到洞口,压低嗓门:“好汉,借借光。”
没人理。我继续缠:“哥们儿,行行好。”
这次有回应了:“叫爹也不行!”
是那种被人掐住脖子一般的后变声期发音方式,我知道隔壁是谁了,只有自认倒霉了。这小子是怎么知道这边是我的?莫名其妙。
昨天下午和这个小子在篮球场上起了点冲突,被几个人拉住,武斗我未必占光,骂战让他鼻子下再多长两张嘴他也不是个儿:“杨再兴被射成个大刺猬,多亏你这条烂泥巴十丈深的小商河!”
商和憋得满脸通红接不上来,他在我名字里一时找不到漏洞,突然在我的姓上下手:“你家都是大王八!”
“你家都是大王八!”
同学们把我们分别往各自教室推,远远地我们还竭尽丹田之力把“王八”两个发音准准确确送到对方耳朵里。
这次争斗唯一的结果是我的同桌辛美一脸平静地搬走了,我有些错谔地小声问新同桌阿艳咋啦,阿艳看我的眼神好像看到了一个新物种。
第二天晚上,熄灯之后,窸窣一声,一道光束落在我床头。我团个纸蛋反手堵上,老子早把小说看完了,谁还稀罕你这破光!
“兄弟,《失火的天堂》借我看看。”那团纸堵住了光线却堵不住被掐住脖子似的那道气声。
懒得理他。
“哥。”
我探起身子用气声回他:“叫爹!”
过了半晌,那边真叫了一声:“爹。”
我吓了一跳,又惊又喜,月光下邻床直点头,嘴巴咧得像水瓢。
这么快就收了一个乖儿子,我赶紧把书卷紧,从墙洞里给儿子塞过去,捂着嘴笑到岔气。
第二天商和搂着我的肩膀还我书:“谢谢啦,哥们儿。”
我手挼着颌下一二十年后也许会有的飘飘长髯摇头拒绝:“唔一一称呼不对。”
“噢,忘了告诉你了,哥们儿,后面还有几个字,我用的是哑语,昨天你可能没听清,看我的口型一一”商和张开红唇白牙开始给我表演。
不过现在脸对脸我也没听见,但我看得清清楚楚一一“的孙子的孙子。”
等这几个唇语由视觉传递到大脑皮层,然后再指挥我的脚丫子飞踹过去的时候,商和已经跑得没了踪影。
我从此是多了个哥们儿,但却丟了个老同桌。相当郁闷。
二
几天后,阿艳有点可怜我,在纸上写:“你是火星人,还是缺根筋?”
我显然无法给出正确答案,面对这毫无道理可讲的选择题谁都会犯傻。
她又写:“辛美和商和是兄妹俩!”
我是真傻了。那一堆无厘头的倒霉王八。
我也写:“明明是俩姓。”
回过来的是:“辛美的爸爸没了,商和的妈妈没了,1+1=1。”
我立刻去找辛美:“同桌,我和你哥和好啦!”
“知道。”辛美头也不抬,我相信这妮子已经练成了六脉神剑,一股无形罡气横亘我面前。
知道你个头!你知道你是天上的星星吗!雪白的脸庞,大大的眼睛,银铃般的笑声一一不许任何人嘲笑我的描写!这是初二的我绞尽脑汁搜肠刮肚赞美一个女孩的最高标准、最美词藻,而且绝对准确!辛美的笑声能荡得云开雾散去,能催得桃红柳绿来!甚至三十多年后的现在我依然惆怅若失。
就因为我骂商和是王八所以就用气功来攻击我?骂几句也没见她脊背上果真长出壳来,至于嘛!但我可以肯定辛美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前段时间她刚告诉我一个秘密:“你知道张胜为什么换座位坐你旁边吗?”
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重要,甚至是张胜坐我旁边还是老虎坐我旁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借这个和学习委员讨论班级纪律的时刻,正大光明冠冕堂皇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两泓清泉。乌黑的瞳仁,那里面有清风、有明月、有鸟语、有花香,只一眨巴,都没有了,只有我安静的大头像。眼白微微泛着青。辛美是至纯至洁的。我是至纯至洁的。那个年龄段是至纯至洁的。没有一丝杂念,像纯净的蔚蓝天空,连一丝一毫云彩都不允许飘过。
“真的不知道?”
我笑了笑,但心里实在懊恼,恼的却是张胜。我不叫他张胜,我叫他特级羊羔毛,那家伙自来卷,一头细细碎碎小花。羊羔毛,你就不能和你的狗屁问题一块滚得远远的!羊羔毛怎么可以成为辛美把我拉到体育场无人处的问题呢?羊羔毛怎么可以成为让我的心脏突突到现在的问题呢?
辛美大概为我的无所谓着急:“张胜说,老班不是说玉庆学习好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吗,他非把你的成绩弄下来!”
我必须表现得格外重视这个羊羔毛才能对得起辛美的告密:“我说这个家伙最近怎么老教唆我抽烟喝酒,还总拉着我打牌打篮球!”
这些罪证让辛美重重点头。
等特级羊羔毛刚在我旁边坐下,我低声说:“老特,你当初坐我旁边来,是不是没安好心?”
羊羔毛脸都涨紫了,指指头顶灯泡:“原来是,现在谁还有这心,天打五雷轰!”一个雷也没轰,我烟也会抽了,酒也能干半斤。
羊羔毛喜欢阿艳,但是阿艳不喜欢羊羔毛。现在阿艳坐我左边,羊羔毛坐我右边,羊羔毛逼宫了一万次要和我换座,每一次打完篮球都贡献雪糕。雪糕吃了,换座哪儿凉快哪儿坐去。
羊羔毛有个怪毛病,现在想起来应该叫“露阴癖”,他那黑不溜秋毛毛哄哄的家伙老探头探脑观察外面的世界,有一次把阿艳吓得哭了一场。阿艳要向老班举报,我连忙拦住。某一天,羊羔毛恶心人的毛病又开始上演。屡次警告不听,要治人山人自有妙计,我从阿艳文具盒里翻出个皮筋,乘羊羔毛不备,拉长了对准那个在大门外乱晃的家伙就是一下。只听羊羔毛“嗷”地一声怪叫,老师正在黑板上画图,吓得整个人一跳,手中的三角板和粉笔齐齐落地。羊羔毛的“露阴癖”就好像脚底板上的鸡眼,只割了一刀,居然自此痊愈。
我要和商和谈一谈。
“哥们儿,就因为咱俩那点过节,你妹妹好像不太愿意理我了。”
“活该。”
我卡住了。我不知道要和商和谈什么了,只好拉起商和打篮球。
熄灯之后,我还想和商和谈谈。我把嘴巴对准墙洞,用双手把嘴巴和墙洞全捂紧,用气声说:“辛美像天上的星星。”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像个放了气的大汽球慢慢松弛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商和的气声传过来:“你说啥?”
“啥也没说。”
“得。”
我翻了两个身,还是忍不住,坐起来,嘴巴对准墙洞,双手捂紧周围:“辛美是天上的星星。”
隔壁忽然一阵哄然大笑。
卖友求荣!
卖国贼!
驴日的商和!
扭头看两边,左右邻床的被子全抖得像筛糠,还有人憋得吭哧吭哧。
第二天上早读,黑板上龙飞凤舞五个大字:天上的星星。我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背书,管他娘的,不信这天能塌了!
篮球场上都有别人封的或者自己封的鼎鼎大名,有人叫罗德曼,有人叫马龙,我叫乔大丹,对,还有乔二丹乔三丹乔四丹,大家都自封乔丹,结果只有像杨家将那样大郎二郎三郎这样排了。自从被天杀的商和设计谋害之后,球场上没人叫我乔大丹了,一律叫我“天上星”。
三
这样闹闹哄哄一阵之后,临近升级考试,有两次重要谈话,几乎决定了我以后的人生走向。有一点我确信无疑,如果不是这两次谈话,我极有可能在中考这第一次命运之神的敲门声中败下阵来,至于考上省重点一中然后考上大学更是水月镜花。不要误会,以为约我的是什么重要人物或神仙佛祖。
第一个约我的是我眼中真正的“天上星”。很短暂。溜了一圈而已。
晚饭后,天很热,同学们三三两两到学校西边一条曲曲弯弯的小溪旁背书,或以背书之名瞎逛。辛美从她的女伴群里出来,拉住我,向一旁人少的地方走,我自自然然跟她走。辛美很漂亮,公认的校花,但我们两个离开大部队,走向无路的路,身后无人起哄,就像一阵清风拂过,那树枝爱往哪儿摇往哪儿摇,有甚惊奇!
这无路的路,基本上就是在小溪里乱趟了,布鞋透湿。辛美咯咯大笑,像摇动的银铃。“咯咯”这个拟声词没法替换。“银铃”这个喻词没法替换。大学我上的是中文系,这是我说这两个词不能替换的底气。无比准确。无可替代。我离家乡越来越远,当年那个小女孩的影像早被三十多年的时光腐蚀得斑驳陆离,但那笑声依然在。现在我希望我的小女儿能像那个女孩,自由自在,清纯美好。即便到现在,想起那银铃般的咯咯笑声,我依然会情不自禁笑起来,笑到眼泪流出来。
辛美一定说了很多话,但我至今记得的只有三句话:知不知道你很厉害;大家都知道你有很大的理想;别让大家失望。够了,这三句话足够我安静地坐在书桌前了。为了我,也为了“大家”。
第二个约我的是商和。坐了很长时间。彻夜未归。
他迟早会约我。这是我隐隐约约屡试不爽诸葛亮般的预感。
学校后面不到十步有条铁路,一天也就通一两次货车或者客车,货车黑箱,客车绿皮。在铁轨上放根铁丝,能碾成锋利的刀片。我们顺着铁路,向着夕阳,走了很远,在一个小站台上停下来。不久之后,校园和铁路之间,就被一道三四米高的铁丝网完全隔离开。
我们坐在一根废弃的枕木上。商和从好像睡觉也要搂着的洗得泛黄的帆布军用挎包里掏出两瓶酒,北方烧。
商和用牙齿咬瓶盖。我把瓶盖靠近枕木边沿往下磕。
举瓶一碰,每人对瓶咕嘟咕嘟两口。有点辣眼,我等他开口。
“辛美。”
“我妹妹。”
我不吭气,也不接话,商和举酒瓶,我就和他碰,然后随意咕嘟。
我知道这才是自己需要干的活。商和好像一条水渠,只要决个口,必然要流个痛快。
“你喜欢。”
“我也喜欢。”
再碰。
“她有心脏病。”
我的泪哗哗往下流。为什么她的脸这么白。
“好像不太重。”
“好像也不太轻。”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听到“心脏病”这三个字,和黑灯瞎火的路上撞见黑白无常差不到哪儿去。
“好兄弟,将来咱们谁更有本事,谁就娶辛美,不让她受苦!”
再碰。
我做梦都想娶辛美。至于娶了辛美干什么,不知道,也许像电影里那样,像牛郎和织女,结婚、生子,一个种地、一个织布,好像也没意思。但我就是想娶辛美。哪里有辛美,哪里就是天堂。
“我知道你学习好,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吃国粮,有出息,但我不怕你!”
再碰。
碰来碰去见了底。我们把酒瓶在铁轨上摔得粉碎,互相击掌,有两次扇得啪啪响,有两次扇空了,扇到了彼此脸上,哈哈大笑。
我左胳膊搂着商和,商和右胳膊搂着我,顺着铁路回学校。我们一路高歌“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光”,一路数着枕木,数来数去数得一团糊涂。
那枕木晃晃悠悠软软乎乎,好像一挂长梯渐渐升腾,四下里祥云缭绕,长梯左飘右摇,好像一路飘摇上了天堂。
天堂里鸡犬之声不闻,一片安宁。
但陡然有人高呼“火起”,就像课文《口技》里描述的一般,突然间火光四起,各种动静兜头而来,如同万雷齐发地动山摇。身下云梯震荡跳动几乎脱手,我本能地俯下身子紧紧搂住。
如同起了一场浩荡风暴,山呼海啸,感觉自己成了头四蹄攒绑的猪,开水锅里烫过,一把大刀从天灵盖开始顺脊背而下刮至脚后跟,飞快地咔嚓咔嚓一刀一刀又一刀。下巴磕得嘚嘚嘚乱响,只觉得意识或者魂魄像一根丝线,正被那飓风从脑海里一点点扯长拉走,随时可能被嘎嘣一声完全剥离。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好像有人敲了一记醒木,刹那间万籁俱寂,所有的声音都被从根部一刀挥断,就像震耳欲聋的千百万个高音喇叭突然断了电!但是……但是,还有千百万个知了留下来,对,只有知了,从那时到现在,三十多年,一直在我耳边聒噪不止,夜深人静的时候尤甚。
那根被拉得差点崩断的细线一点一点回归。
天旋地转,头痛欲裂,我努力把头抬起来,感觉像是在用自己的脖子撬动地球。
眼前是一轮彤彤巨圆,四下里无处不如大旗红艳招展。我用尽全力命令胳膊过来,伸手抹一下眼睛,抹出一片蓝天,抹出两条笔直锃亮的铁轨向远方的太阳游弋而去。低头看手掌,却依然鲜艳欲滴。
我一寸一寸爬起来,跪在枕木上,扶着两边铁轨,转过身来,魂飞魄散一一
不远处两三米高的树枝上,一个军挎随风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