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星月】在那最早叫做云南的地方(散文)
这个春天,在那最早叫做云南的地方,我第一次看见了茶马古道。
确切地说,这是滇西茶马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云南驿。
云南驿着实小,祖国版图上几乎找不到它的存在。而云南驿又着实大,因为在两千多年前,这里是云南的全部。
云南驿够得上古老。从公元前109年,汉武帝采纳张骞建议,开发“西南夷”,设24县,云南县就此诞生。而“云南”名字来历,颇具神秘的梦幻色彩。相传汉武帝梦见彩云南现,特遣使追之,在今云南驿遇到漫天彩云,故称此地为云南。历经沧桑巨变,后来“云南县”易名“祥云县”,但“云南驿”始终保留“云南”一名,一直延续至今。
云南驿位于大理州祥云县南二十一公里处,是滇西千年马帮文化的发祥地,一代代马帮人促进了不同文化的交融。这里自古就是著名的要冲和军事重镇,东牵昆明之手,西与大理相连,北能抵达成都,南可至印度,缅甸。著名的南丝绸之路,必经此处。这里也是茶马古道上最重要和最繁华的货物集散地。据说每天从云南驿经过的大小马帮有二三十起,大的马帮有三百多匹马,最小的马帮也有五六匹。云南驿是真正意义上的西南丝绸之路上漂泊的马帮的家园。
初春的晨光中,古道两旁的老旧房屋如同刚出浴池的老人,清冷而清净,裸露着黯淡的时光皱褶;那凸现的脉络和轮廓在告诉来人,昔日怎样地拥有过春的蓬勃、夏的灿烂、秋的浓烈、冬的深沉。仿佛每一座老屋,都深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每一座屋檐下,都盛满了昔日的辉煌。
古街着实长长,站在街头看不见街尾。悠长悠长的石头街道,如一条巨蟒在草丛中游走,没入古镇的另一端,逶迤而去,渐渐消失在苍茫的群山中和云海之间。
古道路面由青灰色石块、石条铺成,粗粝而又光滑,中间的一道引马石,泛着幽幽的亮光。清晰可见的马蹄窝,是岁月摩挲的痕迹,仿佛“嗒嗒嗒”的马蹄声还在回响。
古道两旁的老屋,大多心门紧锁,不愿再向来者袒露胸怀,残缺的抑或完整的金属门环锈迹斑斑,尘封着久远的心事,伴着日出日落打坐,落寞地注视着陌生的行人。那一扇扇做工考究、技艺精湛的雕花门窗,尽显昨日的繁华和富贵。李家大院、郭家大院等大户人家,虽然年久失修,院门斑驳,但高门大院沉淀的气韵,不失昔日的阔绰,主人的显赫家世可见一斑。
古街上游人不多,当地行人更是寥寥,时光仿佛在这里凝滞。温暖的阳光以它的艺术笔墨,把古街涂抹成明明暗暗的块面,明亮与灰暗的色调对比,使老街呈现出厚重和沧桑之美。而那高高竖立的天星灯杆上,三盏凌空悬挂的驿站指示灯,红色鲜艳,绿色醒目,黄色招摇。蓝天下,三色灯静默地俯视着古道,与游人的目光对视。设若是马帮时代,设若是风高月黑的夜晚,一群远道跋涉的马帮,在焦渴难耐时,远远望见这三盏灯明明灭灭的时候,内心起伏的是怎样的一种情绪波澜?
悠悠的石板古道把大马店一分为二,南院歇马,北院住人。如今,南院被设为“马帮博物馆”。
走进马帮博物馆,恍若穿越了时空,一个未知的世界迎面而来。里面陈列着马帮的所有物品,以及马匹的配置介绍等。一些图片和文字里,饱含着马帮生活的苦涩、艰辛、凄惨。马帮人战天斗地的精神意志,在此形形色色展现开来。马帮的人生,是悲歌,是绝唱,更是经久不息的进行曲,把一段历史推向了繁荣。
骡马,是马帮中的头等功臣。陈列馆中关于马的两首诗,生动地描摹出马的飒飒英姿。一首诗曰:“头等打扮玻璃镜,千珠穿满马套头,一朵红缨遮吃口,脑门心上扎绣球。”另一首诗曰:“二骡打扮挂铜铃,两朵红缨飘耳根,红彩一匹一丈六,飘飘洒洒人前走。”对骡马的华丽装饰,可是寄予了马帮人对美好的憧憬和向往?
在陈列馆的墙壁上,遗留着赶马人唱的歌谣。“身着大地头顶天,星星月亮伴我眠。阿哥赶马走四方,阿妹空房守半年”;“砍柴莫砍苦葛藤,有囡莫给赶马人。三十晚上讨媳妇,初一初二就出门。”几多思念,几多忧伤,道出了赶马人的生活现状,一个“苦”字,怎能全部包容?
有文字记述:马帮人每天早起,几十匹骡马逶迤而行,驮着货物,马铃叮当。前面开路的是匹老马,马脖子上没有通常的马铃,而是在马头上挂上一面小镜子,亮晃晃的。问有什么说法没有?脚夫回答,镜子能避邪。一般走到下午三四点就安营扎寨,这是因为马匹要吃草,也需要休息。
为了能够更好地生存,马帮在行走的过程中不喜欢用一些不吉利的语句,巧妙地用一些谐音和别的名字来表示,避开了一些不吉祥的文字,比如灶火,灶与“糟”同音,所以改用“柴”,如此等等。
而赶马帮有其特殊用语,如:哇——停,堵其——让路,驾——上驮子,启鸡——举蹄,松其——跑,嘘呼——饮水……诸如此类的语言,像一朵朵山野盛开的小花,更像夜空的点点星辰,凄美地装点着茶马古道的文化史册。
陈列室墙壁上,更有文字令人扼腕叹息。
……三个石头搭眼灶,就地挖坑做脸盆。
请问赶马哥来赶马哥,给见我呢亲丈夫?
你家丈夫咋个样?你看说来我听听。
他头上的绕子有面筛大,士林布衣裳有好几件。别人的纽子朝右扣,他呢纽子左扣着。
你的丈夫我认得,搭我同锅吃了三顿饭,同床睡了三晚上。他思茅得病普洱死,尸魂抛在九龙江……
——悲凄的叙述,道出了马帮人的辛酸、凄苦。茶马古道路漫漫,多少人别妻抛子,此去便是天涯,永无归期。
穿越千年历史的云南马帮,已然湮没在岁月的浩渺烟尘中。而云南驿的史册中,那些远去的陈年旧事,积淀成了厚重的历史文化,以示后人追寻。
二
云南驿,承载着许许多多动人的故事,也记录着风云和传奇;这里不仅是古南方丝绸之路上的驿站,还是二战时期滇西抗战物资空中运输线和物资集散地。近代抗战史在此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马帮博物馆对面的大马店北院,现被设为二战纪念馆。纪念馆里摆放着一个大石碾子,似在向后人讲述一段沉重而又辉煌的历史。
而在云南驿古镇外的一块空地上,也堆放着十多个大小不一的石碾子,这些碾子和博物馆内的碾子,承载着同样的惊心动魄的一段历史。
1924年,日军侵占怒江以西后,把云南驿推向了至关重要的战略地位。为了扩建盟军中、缅、印战区重要的前线机场,在当时没有任何现代化机械设备的情况下,各族群众硬凭人力,用石碾子当“压路机”来压实跑道。劳动群众你拉我推,万众一心,舍生忘死,日夜劳作。据说大的石碾子重5吨以上,需要100多人才能拉动。不可想象,仅凭手工和力气,一个个普通的血肉之躯需要超出多少负荷,才能将简易机场扩建成占地上千亩的军用机场?
“云南驿的机场是老百姓用血肉筑成的!”——这是祥云县一位二战史学者说的话。
“修机场不仅苦,还时时面临日军飞机不断轰炸阻挠。1943年4月26日,日军飞机突袭云南驿,当场炸死正在修筑机场的民工2000余人,血流成河,染红了跑道……”
抗战全面爆发后,中央航校迁至云南,仅一条石板路长街的云南驿,成了抗战时期中国飞行员的“摇篮”。云南驿成立的初级班,先后培训学员约300人。最年轻学员,都是18—23岁投笔从戎的热血青年,有的来自清华、北大、重大、浙大、齐鲁大学一级上海的大学生,最低的文化程度都是高中生。他们满怀还我江山的坚定信念,同仇敌忾,把宝贵的青春奉献给保卫祖国的航空战斗事业……而培养出的许多优秀飞行员,他们大多血洒长空,把生命定格在最美的年华。
因为地理位置,云南驿机场成为“飞虎队”最佳战斗基地,攻打滇西、缅甸一带的日军,保卫滇缅公路交通线。
战争给人民带来疾苦,同时也把现代文明带进云南驿。古老与现代的冲撞,传统与时尚的融合,在这里形成一幅时空交错的画面。马帮、古街,卡车、公路,战斗机、飞行员,洋人、农民,西餐厅、饵丝店,英语、云南方言……多元符号,混搭出一个非同寻常的云南驿。
古老的云南驿,见证了时光变迁,更见证了世界反法西斯走向胜利。
历史的硝烟,早已消弭。曾经的汗水、泪水和血腥,一同羽化成了天空的阳光和五彩祥云,庇荫着这片古老的土地。
时代再无需马帮,但需要赶马帮的精神意志;时代也无需战争,但需要云南驿当初扩建机场时,各族人民团结一致的顽强斗志和爱国情怀。
威震西南的云南驿机场,在完成其历史使命之后,变成了一片沉静的土地。只有一小块场地,保留着历史的印记,供后人追思。
放眼四望这块土地,油菜花金黄灿灿,草木葱茏;民居亮亮堂堂、喜气洋洋。公路宽阔笔直,泛着亮光伸向远方;公路上大小车辆来回穿梭,与不远处沉寂、孤独的古道形成鲜明的对比。
眼前的世界如此祥和美好。彩云的故乡,古老而又美丽年轻。那些有名的无名的,用鲜血和生命保家卫国的战斗英雄亦或是父老乡亲,就像是夜空中的满天星斗,光明闪烁,在宇宙中永恒。
走出云南驿时,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说:铭记历史,才能开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