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郑母烧饼和古村人物(散文)
一
在青州古城的南城墙阁楼之下,仰目看“海岱古州”之匾额,突然觉得饿了,收回目光,在一侧发现了“郑母烧饼”的临街店面,饼香扑鼻,在一长案上阅览一笸箩一笸箩的香饼,真想马上抓几个在手。
形制各异,五花八门,皮上撒黑白芝麻粒,闪着我的眼。从高耸的城门阁楼,到巡视一案的烧饼艺术品,这种转换并非让我目力不适,反而如此大起大落的波峰波谷般的起伏感,使我有了特别的游览之趣。不像写文章段落要转换自然,强调平稳,迎合了我的性情,也无需什么逻辑了。
《尚书•禹贡》记载:“海岱惟青州。”又曰“东北据海(渤海),西南距岱(泰山)”。如此形胜之地,到一处烧饼摊点,不足十步,让我有了一种想法:天人合一,地载生灵,山水安居,一饼果腹,宏大之中,总有细枝末节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中华文化是在巨细中腾挪跌宕,彰显不同凡响和风采的。《黄帝内经》曰:“天德养人性,地气养人命。”在此,我有了“青州解”——海岱养青州人博大豪迈之性情,饼气养南来北往客之饮食。店主迎面就告诉我,到此一游,不能不尝一口郑母烧饼。遂用竹夹取一块饼让我品。脆响咯嘣,我说就像看“海岱古州”四个字一样。店主给我一个拇指。
我早就认识了一个“母”叫孟母,她的“三迁”造就了一代鸿儒。郑母何其人也?这烙饼也烙出了大名堂,成为1900年依然香气氤氲的美食。我发现一侧有郑母烧饼介绍的文字,但很小,看不清。
“郑母烙饼,请你介绍一下她老人家的手艺。”我求解。
“郑母,是一个古镇的名字。”店主说。
“也因郑母的名气而取名?”我追问。
“也不是,”年轻的店主笑着说,“跟郑玄有关。”
“郑玄的母亲生于你的老家,嫁到高密?”我略知郑玄,而且在我的城市还有他游历讲学的足迹。
“不是啦,”姑娘大笑,“那个‘母’字我们不愿说。”
“哦?”其中必有苦衷?或许有着沉痛的历史故事?我只能自己求解了,不能强人所难。
在山东阳谷吃过武大郎烧饼。“跟武大郎烧饼有什么关系?”我再次发问。
“武大郎做的是炊饼,工艺不同。”姑娘不厌其烦。
我的疑问并无道理。郑母烧饼中空,也如吹起一般。原来是将发酵的面团中间放置猪油、芝麻、食盐、花椒粉,或孜然粉,通过控制火温,使其中间膨胀而成。
我特别注意到,大致有两种模样的烧饼入眼,一种是像小时候吃的“糖山”,呈锥形,面皮酥黄,芝麻点点,看着就食欲大震。还有一种是呈半球状,两面合起来呈球体,中空,外皮也是芝麻点点。还有一些品种,各买一包,带回分食。
姑娘告诉我,白芝麻是甜的,黑芝麻是咸味的。此时哪管甜和咸,扫遍了案上饼,背上一行囊。
姑娘话很多:“就像状元赶考。”我这样扫货,自然她十分喜欢。
“做个老状元吧,尽管这年岁,还有赶考之心呢。”这是多么吉利的话,我不能不进入这份难得的意境,“吃了郑母烧饼就考上了?”
“那是,郑母古镇的状元出了好几个状元宰相呢,”姑娘懂得真多,我居然坐在她的椅子上听讲,“赵秉忠就是我们郑母村人,万历二十六年,成为戊戌科状元,当年就是背着郑母烧饼进京赶考,一举而中了第一甲第一名,是大状元!”
姑娘打开了她的历史话匣子,一发不收:“至今,赵秉忠的状元卷就珍藏在青州博物馆,是镇馆之宝,天下独一份。”
状元卷和郑母烧饼,就这样拉上了关系,多么有趣啊!
这让我想起我的小学老师,曾讲自己就是背着我们当地的“盛家火烧”去考高中,虽无法与状元赵秉忠同列,我觉得这烧饼总是和求取功名有着联系,是一种特别吉祥之物,哪怕不吃,背在身上都是一种荣耀。
中华历史,趣味无穷,其中民俗的魅力,足以让普通百姓感到生活的丰富和快乐。中华文化的灵魂绝不是什么上帝赋予的,而是历史沉淀的,是普通百姓的创造。
我已退休,当年恢复高考,也算中了一次,虽位列孙山之外,却也算赶上了一个美好时代的开篇。一个人只要有经历,解读中华历史文化就有了基础,就倍感亲切。
二
怎么来的“郑母”村镇名字,我特别感兴趣,告别了青州古城的“郑母烧饼”门店,直奔城南的郑母而去。
经过香山西南,转出绿色围裹的屏障,沿着康浪河岸行,郑母村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是一座有着将近2000年历史的古村落,在我的眼界里,这是最古的,没有之一。在西郑,我找到了为何叫“郑母”的介绍。
这是东汉经学大儒郑玄最初的安葬处。四下寻觅,古墓不见,似乎尘烟与草窠已经将坟墓收归一片山野,没有香火,没有墓碑,但我还是因为一张烧饼,一个令我尊重的人物,找到了这里。魂魄犹在,垒土化作轻尘,又有何妨。
站在郑母街,关于郑玄的那段终结生命的人生,让我更加唏嘘起来。一个大儒,一批儒人,可能被“坑”,也可能被兵戈所戕,很难走到寿终正寝的结局。史书《齐乘》载,袁绍屯兵官渡,强迫郑玄随军以征,郑玄不得已,只能载病以随至元城而卒,遂葬于剧东,剧东就是郑玄落葬之地,人们后来称之“郑墓店”,此后,墓地无人护理而坏,最终归葬砺埠,砺埠即今之高密,高密是郑玄的出生地。今天还设有郑公乡。东汉时,人称郑墓,因为谐音,而讹为“郑母”。
郑玄,是汉代“通儒”,他毕其一生之精力,专事整理古代文化遗产,在古文经说解释上独树一帜,遍注群经,为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受“党锢之争”的影响,他在一段时间曾潜居胶东荣成的王家山和北山杨家一带,收徒讲学。历史曾以“不夜南山”四个字,描述他讲学授经的场景,这里的“南山”就是今天的荣成王家山村。《后汉书•郑玄传》中载:“家贫,客耕东莱,学徒相随已数百千人。”东莱是泛指,我所在的荣成是东莱的最极东处。我曾在前年专程往王家山寻一代大师郑玄的足迹。王家山,位于荣成俚岛镇,上世纪90年代曾挖掘出湮没地下千余年的一处摩崖石刻,“石隐”二字赫然醒目,一侧落款为“北海郑玄书”,高密在东汉光武帝所封的北海国内,故称。专家鉴定,“石隐”是郑玄的真迹,字体为篆,也显隶书风格,保存如此完好,实属罕见。荣成一任知县李天骘纂修《荣成县志》时,有这样的描述——“秦皇汉武游幸之所,康成教授之区”,康成是郑玄的字。令我感慨的是,我没有进一步找到郑玄东莱讲学的细节,却在五百里之外见到了他的墓葬之地。励志“石隐”,选择僻远边陲,聚众研学,却还是没有藏住他的才气,他的才气,被用作了征伐,令人感慨万千。就是一块石头,在那个混乱激战的年代,也被用作投掷互战,何况是一个大儒,裹挟出征,或许只为吉利,当一个参谋,但却让一个大儒客死元城。
郑玄东行东莱,聚徒边陲,远离朝廷,也是东汉时期一次最高级别的文化学术的东迁普惠之举,对儒家思想的广泛传播,对伦理道德的浸渍熏染,都产生了积极的作用。我在青州古城看到介绍,青州是“东夷文化”的最早发祥地,荣成于东汉,是东夷之疆,这不是一种标榜,郑玄就是传播东夷文化的最著名的使者。
三
郑墓,郑母,一音两个字。我突然觉得这并非是一种以讹传讹的结果,而是一种巧妙的修改。墓,是生命停止安顿的所在;而“母”则是生命之源出,历史也证明了,郑母村也就是人才辈出之地。
“一村两状元”,这个村就是郑母村,这在中国历史上是多么罕见的奇迹。指的是宋朝咸平年间三元状元王曾,他连中三元,堪为罕见。后为宰相,美誉极佳。至明朝万历年间更出状元赵秉忠,两人状元及第,相距近600年,且又都是25岁中状元,堪称古今奇观。
对今天青州古城历史最有贡献的是赵秉忠,他的状元殿试卷为十九折,依然保存完好,试卷原为郑母村村民、赵秉忠第十三代孙赵焕彬收藏,于1983年捐献给国家。从明代万历年间到发现,历时380余年。试卷,也就是一张纸,水湿而成纸浆,火燃而为灰烬。中国人,对于自己的祖先、祖贤,族谱、家谱,史籍、荣誉等的珍惜,可谓精细,很多史料被完好保存下来,让后人可以做更远的追溯和缅怀。
我买下一份赵秉忠殿试状元卷册页作为纪念,待我拿出时间,研究他的馆阁体之书法精要,学习他的治国策对的严谨。一张纸,一张饼,这是郑母村给我的最特别的礼物,我更想从这张状元卷上闻到被历史尘封的郑母烧饼的香味。
还有“一门二进士”,即祖孙二人皆取得进士及第,殊荣归一门,真是世所罕见。李用和、李用敬两位明朝嘉靖年间进士,也可以说祖孙同朝为官,堪为传奇。
泱泱中华,一村四官员。这也是村民以引为傲的事情。除了王曾和赵秉忠,元朝尚书董进,明代侍郎冀镧,也出自该村。这是一种风水使然,还是沾了底气的光?我觉得都不是,应该是一种耕读文化在这里有着最光辉的意义,所以在中华文化里有了“耕读传家”的理念,我想改一下,把“耕读兴隅”几个字送给郑母村。
我漫步至距村不远的洗耳河。这让我的思绪飞得更远。
据传说,尧王暮年游历各地,寻贤求士,欲把帝位禅让于贤人。许由曾是乡野名人,有一天他和尧王相遇在洗耳河,尧王看好许由想传位于他,许由听完,急忙以河水洗耳,生怕出仕作官而污了自己的贤名。此时,巢父正在河边牧牛,问许由为啥洗耳不洗脸,许由把尧王让贤的事儿告诉了他,巢父听完,急忙牵着牛到上游去饮水了。许由惶惑,跟上追问巢父,巢父说,你洗耳脏了河水,我那能再饮牛!
这个传说故事,与郑母村频出状元和为官之人是否矛盾呢?坐在洗耳河畔,我还是有了新解。一心读书,以干净洗心,于是才有了读书的境界,所谓的“学而优则仕”不过是读书人成功之后的总结而已,并非读书人一开始就抱着这样的目的,心无旁骛,洗耳清心,才是读书人应该持有的精神信条。读书人,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干净无瑕的灵魂,否则只能是徒有虚名,不足称道。一旦为官,则造福一方,“廉明公正”并非是一块牌匾刻字那么简单,这种精神,自读书之时就已经入心,灌输到血液,这才中华民族读书人的最高境界。据说,至今在郑母村还没有一个读书人、做官的,因为贪腐而臭名远扬的,这是这个村最美的村史啊。
一路辗转,还是饿了,我又想起郑母烧饼,郑母街,这四个字,琳琅满目,只是书体不同。同一个牌子,都是真的,出自一村,谁家的郑母烧饼做得不地道,都是耻辱,这是我在一家铺子前听说的。这里没有商家的互相攻讦,互损互坏的,主随客便,客人买谁家的,都笑脸相迎。我在青州古城看到“海岱都会”的牌匾,这个美誉,不仅仅属于那座城,还属于城外人家,他们都以自己的努力,参与到了这座7000至今还繁盛的都会生活里。当下,我们的国家,正在打造都市圈,我想,青州古城是否是参照的典型,文明洇及乡野,共同繁荣,城乡一体发展,这是民族复兴的格局,令人激动。
中华文化,是一个互融互通的漫长过程,我找到了“郑母烧饼”的历史源头。经青州香山一路,自古就是兵道,战事频仍,兵戈遍道,也带来了饮食的变化,据考,“郑母烧饼”起源于“胡饼”,胡,是对北方匈奴民族的统称。据《资治通鉴》记载,汉桓帝延熹三年(公元160年)就有贩卖胡饼到北海者,至明朝,商贾云集青州,小吃花样众多,而且出现了“胡饼炉”,将“郑母烧饼”的焦、鼓、香、脆四大特色发挥到了极致。
郑母村的烧饼,比青州古城里的还便宜。我并不觉得走眼。我想起那年在潍坊的“十笏园”里花20块钱买下郑板桥的一幅“难得糊涂”的匾镜,出了十笏园,路边摊位有的卖,价格减半。作为纪念,此地与彼地,总有不同的意义吧。这不是价格战,而是一种淳朴的乡情使然。
青州,是一座包容的城市,在古城里,我发现,那个郑母烧饼店的一侧,门头上题着“俄罗斯风味”的牌匾,是卖俄罗斯大列巴的地方,店外却是一个正在青州人磨菜刀的铜雕。搭吗?搭得很,一个开放包容的时代背景,会让我们更理解这些现象。
一地有一地的文化习俗,十里不同俗,况隔我千里。我又得到一个知识。在青州,结婚也烙喜饼,但不像胶东半岛的喜饼,他们就用郑母烧饼,两个半球状合为一体,表达的是和和美美,成双成对之意。于是我有了一个打算,我的家族里有后辈结婚的,我一定从青州快递几包郑母烧饼,祝福新人和美幸福。这礼物,我感觉特别有意义。如果他们有兴趣悟解郑母烧饼的另一层意思,我更高兴,婚姻并非是爱情的坟墓,嚼着烧饼,继续读书,努力创业,这才是郑母烧饼的深意。
再返青州古城,好像郑母村的那些名人跟随着我,我一一喊着他们的芳名:郑玄,王曾,赵秉忠,董进,冀镧,祖孙俩,许由,巢父……
哦,还有那个给我引路去郑母村的卖郑母烧饼的姑娘。
一座古城的生生不息,靠的是一饼一餐,郑母烧饼喂饱了青州人的灵魂,滋养了多少读书人的勤奋。一座古城的荣耀,并非是那些华美壮观的建筑,而是能够让城市一直荣耀的人物。一个郑母村,就有这么多的名人,一个青州城呢,在武状元故居处,有一个统计数字让我记住了。在1300年间的科举考试中,青州诞生了文武状元11人,进士796人。我称青州为人文荟萃之都,这才是“海岱”奇观中最为绚丽的风景。
2024年6月2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