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成双
　　
　　 我每月有一次跟车的任务，1988年8月4日这天，我走的是鸟堡线。
　　 开车后，我通常要在车厢里走上一趟。检查一下卫生、消防、乘务员在岗情况，有没有重点旅客，这里的重点旅客是指上级领导以及各级安监、防疫、监察等人员。正穿越拥挤的车厢，突然有人捉住我双手用力晃：郢哥，郢哥，你跟这车了？这么巧遇见你了？是安先生，他在拥挤的车厢里发现了我，显然是十分惊喜，眼珠子突突地转。他下巴上有一颗痣，痣上有一根长毛，这黑毛这会也在跳。
　　 安先生带着老婆孩子，假期里到鸟城来游玩，这是返回。安先生和老婆都是铁路职工，两个孩子一个上五年级一个上三年级，但个子都不矮，现在的孩子长个早。那些年还没实名制，铁路职工带个孩子不管是进站、检票、上车，还是出车站，只要给检票人员点个头，给个笑脸，这些都没问题的，铁路自家的孩子嘛。
　　 俩孩子小脸都晒得红苹果一样，胖胳膊胖腿黑一道白一道的。安先生老婆收获也不少，带回的海鲜，是满满的两大泡沫箱。
　　 从鸟城发车时，车厢里人就已经多的挤不动了，严重超员，空调效果又差，车厢内鱼腥气味熏人。铁路通勤职工也都签不到座位，安先生一家四口就这么立在走道上，被人挤过来挤过去，他老婆又肥，着实不得劲，圆脸憋得通红。海鲜箱子一半在座位底下，一半伸在过道上，被人踢来踢去的。
　　 郢哥，你看这咋办，你给车长说说，能上卧铺车呗？我们坐个边座就行，你看我们在这里受老罪了。我说，今天哪个车长值班我还没看见，你看这里人这么多，卧铺车上的情况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估计找车长也够呛。安先生央求了起来：郢哥，卧铺车起码边座没问题，在这里我们大人还行，这两个孩子还不给挤坏了？要不咱给车长表示一下，安先生的媳妇和孩子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安先生的媳妇，突然一激灵，说，我们有鱼，送鱼，两只手比划成一个鱼的模样。好看我的那眼神，唉，就别说了，也不顾忌她男人的存在。
　　 你买鱼了？我故意问。
　　 对，买鱼了，给车长个大的，安先生媳妇说。
　　 小的就中，我试试吧，我说。
　　 正说话间，戴绿色菱形镶金框臂章的列车长走了过来，是老怪。我跟老怪说，兄弟，给帮个忙，一个好哥们。车长说，稽查在车上，不好办。我把手中的鱼给老怪晃了晃。老怪看了一眼这一尺长的白鳞鱼，歪着头，皱了皱眉头没再咋声。我心里明白，立即给安先生使眼色，我还帮着安先生提着大包小包，一行五人挤来挤去挤过了六个车厢，最后顺利通过餐厅通往卧铺车厢处大胖守的卡口。
　　 卧铺车厢空调果然好，始发车，预留下大半卧铺给下面的车站。安先生的老婆高兴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你都看不到她的眼珠了，双手呼扇着凉风，那真是惬意。安顿下，一家人开始吃大虾，吃炸鱼，吃大螃蟹，翻看照片。然后两个孩子快快乐乐地在卧铺间爬上爬下地玩。
　　 和安先生聊了片刻，他们喊我到餐车去吃饭，我便去。
　　 火车追着太阳跑呀跑，大约过了大半天的光景，眼看着太阳撇下火车，独处西去了。安先生又来找我。我先开口，我说，还行吧？他说行，谢谢你。吃没吃饭，要不在餐车上吃吧？他说不，吃了些了，不饿，安先生支支吾吾，好像有什么难开口的事，但终于还是说出来，大体意思是说他老婆想把鱼要回去，想起来那鱼是为小孩姥姥过生日准备的。
　　 这鱼都送给车长了，怎么要？我想。这样吧，多少钱，我给你钱吧，鱼是不能要的。
　　 安先生悻悻地回去了。
　　 一会儿安先生的老婆又来，说，关键是送鱼给车长时有人看见了，孩子也看见了，这样对孩子不好，对车长不好，要让外界知道了，影响车长前程事大。安先生的老婆看我时，头往下低，眼珠子往上翻，弄出一付搞笑的样子。
　　 不至于吧？你让我怎么去向车长要？
　　 要说这鱼吧，是一对，要送人也得成双，要不连这个也送了车长吧，说着安先生的女人从身后变魔术一样，又变出一条白鳞鱼来。
　　 我说，那就不怕人家看见了？
　　 安先生的老婆，瞧着我傻笑。
　　 没法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我若无其事地转到老怪身边：兄弟，小孩子不懂事，要鱼玩呢。
　　 车长老怪说，本来就是先给放着，等下车时再给他的，是你的朋友嘛。找小慧取鱼吧。鱼已到了女列车员小慧的手上了，然后小慧又把鱼放进了餐车的冰柜里存着，鱼是装进一个塑料袋里了。安先生的老婆麻利地从冰柜里取回冰凉的一尺长的白鳞鱼。
　　 要回鱼，安先生他们一家也自觉地从卧铺车厢撤到了硬座车厢来，这时硬座车厢里也已不再拥挤了，空调效果也好了起来，应该快到堡子站了。
　　 列车员已开始广播，火车马上要到站了，请旅客做好下车准备。
　　 唉，这边列车开始查验起车票来。查票人员从另一头走过来逐一查票，车厢里人少，很快就查到安先生他们俩口子这里，都是通勤职工，拍下了照片。又问这两孩子谁的？好像超高了。我们的，我们补票，我们补票！安先生和老婆异口同声地说：补票。两个孩子补票款共188元。补票人员说，估计你们来时孩子也没买票，算了，都是自己家的孩子，补个单趟吧，要发发，大吉大利！
　　 一周以后，又是老怪的班，这天我休息，闲着没事，到车站转转。车一停靠鸟城站，我就在8号车门口等着了老怪。老怪一下车，我便拍了他的肩，走，吃个便餐去！等旅客下完了车，老怪喊上小慧，小慧又喊上小肥、小蝴蝶，我们五个人吃了一顿，鸟岛第一海鲜店。
　　
　　 ◎诗对仗
　　
　　 1988年9月7日，一上班就接到通知，下午有重要会议要在卫安林场召开，会前有大领导要走访林场基层单位，会见基层负责人，检查工作。卫安林场在大巴山深处，很少有重要会议在这里召开，局一级的领导几年也来不了一次。
　　 各单位接到通知后，大家都是十分慌张，整汇报材料，搜肠刮肚，搞环境卫生：黄土铺路，净水泼街，厕所喷香，厨房锃亮。有一句名言：院子不会有一片多余的落叶，如果有，那也是从上百片叶子里挑出来，专门安放在这里接受领导检阅的。不该让领导见的鸡狗猫呀燕呀，全部赶走。正忙迎检时，突然接到电话，大领导五分钟后就到你育林站。坏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迅速召集全体男女，放下手里的拖把，吸尘器，该描眉的描眉该涂嘴的涂嘴，盛装列队，恭迎领导。
　　 不一会儿有三辆车，刷刷刷开进院子来，一行六七人陪同，其中有林场公事局局长，地区办公室主任等，其中一辆车下来的是地区刘部长，和我熟悉。大领导下车后，刘部长向领导介绍，这是这块地的负责人老郢！啊呀，老郢呀，是你呀，你在这里？大领导笑着老远就向我伸出手。领导好，欢迎领导视察工作，我高声喊，也是想让伙计们看看，大领导是认识我的！操，视察个屁，他们说英干事，原来是你呀，我还认为是个娘们呢，专门上你这里看看。这位大领导也是林业局的文联主席，文代会上只见过一面，就让他记着了，佩服之极，荣幸之至。局歌是他写的，他写字也好，许多林场大门的牌子也是他写的。他出版过两本歌曲集，歌词都是他的，基层单位图书馆阅览室都有收藏。这大领导大大咧咧的没一点架子，说话随意，这下把小伙伴们全惊呆了，并不像其他领导一样，一来就给大家一个下马威，院子里多少人，男几何女多少？院里几棵草，几朵花，几棵桦树，多少亩肓苗，一定要问清了，准确无误了才算完，才算领导不好糊弄。我在前面屁颠屁颠领着大领导，直奔二楼我的办公室，职工也高兴得偷乐，没被提问，就不应该扣钱了吧？
　　 大领导坐下，上来就问我的诗歌写作，我脑子里还没从汇报材料里腾出空来，傻傻呆呆的，大领导的随从提醒我，我才明白大领导问了我什么。我说，我时刻以安全生产为重，偶尔回家后写着玩的，与大领导您有天壤之别，大领导您的大作那是天上的星斗，指引我们事业发展方向的光辉著作，我只是地上一个小土坷垃，我写诗只是蚂蚁趴在地上的吐泡泡，并且晚上回家才敢吐泡泡。大领导说，别瞎咧咧，你我从文友的角度来说，你没有必要谦卑与自我贬低，写就写吧，这又不违法，你就说，你最近写了吗，让我也学学。
　　 领导多批评，我把这一期文学社小报《大森林》捧给大领导。
　　 大领导好像是专挑了我的那首《一只篮球蹲在篮筐上过夜》猛批，那也是不客气：诗歌，那为什么叫诗歌，叫说话不行吗？不行，你的诗歌太口语化，不昂扬，没激情，缺乏节律，你正在远离诗歌，大不如从前了，不服是吧，老郢？
　　 服、服、服！我服。我心想，我还有个从前？晕了。
　　 老郢，诗要对仗，你这是麽呀？一行豆角，一行萝卜的，一会森林绿一会蚂蚁黑的。
　　 小郢，我是小郢，很是服，哪能不服？
　　 你们看他服不？你们看他服不？他像服的样子吗？大领导指着我问他的随从人员，众人皆笑。
　　 下楼后，大领导主动问候恭候在楼前的大家，与大家握手，招呼大家围过来拍了合影，大家都开心，大领导竟然没向大家提任何问题，最轻松的一次迎检，领导似乎也很开心：唯一一次不是事先演练的与民同乐！
　　 在大领导的指示下，跟了他的车队，一起去了卫安林场会议室。会议室不小，是平时职工学习的大会议室，时间还不到，与会人员还没来，大领导坐到主席台上，我跟着也往会议室的前排坐了，坐到了第一排的中间，正对着领导，因为也是一直在回答领导的问话。领导一坐到主席台上，工作人员立马端上茶来，领导端起茶杯的一瞬间，我发现他突然变了一个人，正襟危坐，不怒自威。陆续来开会的人都悄悄地找地方坐了，不敢出声，像是迟到的学生。在期间，我搜肠刮肚地回答着领导提问的一切问题：譬如，今天是我人体生物钟第三节的第2天，安全生产3996天、消防隐患、维稳关键人、舆情动态、职工生活等诸多问题，回答了目前我们单位存在的安全隐患以及具体防范措施。
　　 慢慢的，人越来越多，回头看时，后面四五排都坐满了。我的两边落座的都是各局的科局级领导，低一级的参会人员都在三排以外，开会时间到了，这时我想站起来往后走，显然不可能了，但坐在这里我是如芒在背，十分尴尬。在等级森严的林业系统，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已经有人拿眼睛瞟我，狐疑的小眼神似乎在询问，这小子提拔了还是咋的？大领导宣布会议纪律不允许记录，更不允许录音，只能听。公事局布置了任务，然后是大领导做要求。只见大领导春风满面、和风细雨，说话声音沉稳凝重，偶尔伴着手势，十分亲切，这期间我似乎听到会场后面窃窃私语，忽然间，就听领导声音如洪钟炸裂，又如雷霆滚过头顶，借助大喇叭，房宇间空气都在颤抖：这次任务，哪里出现半点闪失，不管是谁，就地撤职！在他讲换气的间隙，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心想，刚才在我们育林站那个小院子里，我幸亏没敢造次呀，我低着的头已经不能再低了，几乎要插到桌子下面去了，实在没有胆子挺起胸来。
　　 就会议部署的任务和要求，各单位已开始作表态发言了，会议终于要结束了，煎熬的时刻即将过去，这时大领导突然点了我的名，老郢，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坐这里吧？不知道呀？你还真敢说不知道哩！领导口气异常严厉，突然间我感觉前胸后背都快被灼穿了，你们的任务在这次行动中，至关重要，你是代表你们上一级单位领导来参加会议的，你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呀，明白吗？你说说怎么办？
　　 报告领导：立即就会议精神报告上级，严格落实各项措施，每个环节做到万无一失。
　　 我的小心脏快受不了，回答慌慌张张，结结巴巴，大领导没看我，没理我，把目光向会场扫了一遍：其他人还有事吧？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好，散会！大领导一宣布散会，我不敢再多停留半分钟，趁乱赶紧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