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偷得青州两岁闲(散文)
一
偷得青州一岁闲。这是欧阳修为政山东青州知州一年时写的《留题南楼》之一的首句。他于青州知州任上,只有两年,我改成“偷得青州两岁闲”。欧阳修是一个勤于政事,进取不辍的官吏,为何在青州“偷闲”呢?可他“偷闲”,还为青州人记取心中,视为贤者,在青州的“范公亭公园”就有“三贤祠”,供奉青州知府富弼、范仲淹和欧阳修。欧阳修之名,宋史写他为政40年,完全是踔厉进取的姿态,怎么到了青州,就如此“倦怠”呢?但青州却很少见地在青州古城这块寸土寸金的地方,专为他修建了一座“欧阳修纪念馆”。
是年6月,我走进纪念馆,步入他的“山斋”,此时空无一人,唯我与欧阳修,欧阳公坐台修文,我侍立观看,时不时心中发问,虽无欧阳公应答,却也对他的“闲”有了一些解读。
我观察到了,欧阳修的手臂已经是无多少血色了,血管爆凸,纤毫毕现,我想,这不是雕塑师无意为之,这里并不是毫无考虑地塑造执笔雄劲的臆想镜头。关于硅胶雕塑手的细节,我略知。我曾奔赴陕西电影制片厂,观看为荣成籍院士,两弹一星元勋郭永怀做手提文件箱的硅胶手部制作工艺。经理人周人倜先生说,这个手臂不是病态的,一定要做出一种力握千钧的力度。郭永怀在从大漠返回北京时飞机失事坠毁而遇难的,遇难时,手紧紧地握住了盛着机密资料的手提箱的手柄。而创作者是取了郭永怀从美国康奈尔大学归来提着行李箱的镜头,表达他越洋归国报效的意志,一定在手的力度上体现出来。我追问,病态的手是什么样?他说,无血脉迹象,泛白而无力。根据病情要认真考究,不可一概而论。
这让我,端详很久。根据史料,欧阳修到任青州就有过一次“请辞”,奏文中说:“自今春眼目疼痛,及渴淋旧疾作,脚膝细瘦,行步艰难。”按照现代医学看,他应是患严重的糖尿病和前列腺炎,自知体力不胜,但这份请辞皇上如前一样还是概不批准。时年63岁的他,不能言老,不到疾病缠身,也不至于请辞隐退。这幅雕塑,皂色布衣,粗布束发,且卸去了知府官帽等行头,恢复了他一个读书人的本色。这身装束,在北宋时称为“野服”,据说他在后衙和山斋见客也是这样的打扮。这当然不能说他如此是“亲民”,但足以看出,他不以命官自居,着装虽说明不了什么,但一直向往放浪形骸的信念据此可见,他的晚年,就立誓做一个山水之间的隐者,完全可以印证这一点,“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醉翁就是欧阳的一个号。这是自述心志,写真其情。如此放浪,欧阳修有资格,并非狂妄。
老弱多病,折磨着欧阳修。案上放置的正是《灼艾帖》,他执笔以书,开首曰:“修启,多日不相见,诚以区区。见发言,曾灼艾,不知体中如何?……”这是他写给长子欧阳发的帖子,“灼艾”即艾灸。信中,欧阳修督促其子精研此道。或许在表达他希望借助于艾灸祛病全命的意愿,但未明说。欧阳修的“偷闲”应该实属无奈,或许他的身体对政事不能履职,故自嘲“偷得青州一岁闲”。苏轼曾评述这幅字“进退晔如”,晔如是光彩卓然的意思。运笔而书,不流露半点孱弱,这是欧阳修的人格力量使然,病体不会在他的字上轻易表现。
二
我不知欧阳修建山斋于此山的山名叫什么,其实,也难称什么山,也就一土丘而已,这山距历史上的青州府衙百米之远,按理说,府衙已有后衙供知州及家人居住,为何建这处山斋呢?
据《青州府志》记载,山斋乃“唐建,在旧府治中”,欧阳公只是重新修葺了一番而已。后世未见百姓非议这座山斋。我在纪念馆外问及一个馆员,他说,没有什么意思,就是“将养身体”。继续说,如果有条件,青州百姓愿为他建一所疗养院……
是啊,我还记得《题青州山斋》句子“晚来青州,始得山斋晏息”,晏息,即休闲。他毫不掩饰,并未假托什么第二府衙,第二办公室,或许,想以此让皇上知晓他日日得闲,不理州政,为请辞做铺垫。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不作为”,“懒政”。
欧阳修治青州,可以说是让他这个“闲吏”有了“圣贤”之名。此时,他除了做青州知州,同时还挂了一个兵部尚书的头衔,可见其声名之巨。他知青州,坚持的是“宽简而不扰”的施政方针,有人说,欧阳公身体不太好,选择此道,可能理解偏颇肤浅了。其实,为官多年,他明了“宽简”政治才是缓解社会危机的良法,且深谙之。欧阳公说“治民如治病”,下猛药常常适得其反,结合自己的情况,他悟出了行政的真谛。《宋史》写他为官“不求声誉”,而青州知州两年,却名声又鹊起。
欧阳公青州履职,政事遂“十减五六”,慢慢让自己“闲”起来;一两月后,“官府如僧舍”,门可罗雀了;两年之后,青州便出现了“年时丰稔,盗讼稀少”的政局。“简事”不等于废弛治政,不动不动扰民,民怨则少。欧阳公春日巡青州乡野,归来写诗《青州书事》,其中有“清明风日家家柳”,“年丰千里无夜警”等句子,让我们略知那时青州概况。欧阳公在青州任,三番五次请辞,而且有人将“闲政”事告知皇上,皇上并无责罪,诏书云“冀能优游,宁此东土”,把“悠哉闲哉”说成“优游”,欧阳修念叨着“优游”两个字,发笑,真佩服皇上对他青州任上用两个字概括得那么精准。
皇上并未追究他青州建山斋,弃衙入山,且在宋代,欧阳修府衙之外行政还被视为榜样,其实,他“偷闲”山斋,更重要的是静心创作,听到参观的人,评价他的山斋说,实际上,欧阳修在这里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作协会员的角色。他到青州,创作日多,我未发现有人统计他在青州写过多少诗文,但他有一个“文章太守”的雅称,看来,也是太守之中写文章,欧阳修最好,当然他也是北宋文坛的成就卓绝的领袖人物,苏轼、苏辙等还是欧阳修的学生。这个称呼的更可贵处在于标榜了他晚年依然专心读书与写作的精神,如果把他的“闲”理解为闲逸倜傥,就是不懂欧阳修了。闲身不闲心和笔,不枉文章八大家之芳名。
他对这处山斋十分喜欢,在青州写的诗文的落款皆有“山斋书”三个字。他想给自己的山斋题上一副楹联,却两年尽在琢磨而不能,要知道,他可是文章大家,一副楹联怎么会难倒笔杆子呢。就是难,或许这样可以让他闲来有事可做,直到第二年,也未成联,就把唐诗人常建的“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作为斋联,他感慨说,悟知作诗凭“造意”,难得佳境。为文之道最忌模仿,作为欧阳公这样的文章大家,根据常建诗意,模仿上两句,版权归己,无可指摘,但偷闲了两年的他,琢磨了千万遍,还是不肯仿葫芦画瓢。字句以及意境,必己出,引用就是引用,闲了也不能偷懒搞窃取,惹是生非,坏了文风,这是文章家的文品。
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喧嚣的府衙外,得一“幽居”;佛家有“禅房”,吾居山斋。正好写意了这处山斋的意境。诗句暗含一个“闲”字,说得直白一点,就像唐诗人李颀所说的“为政心闲物自闲”(《寄韩鹏》)或者说,禅境亦“政境”,他在追求一种“禅政”。于是,山闲好藏书,亭闲可纳风,水闲响啼鸟,民闲可生息……所谓的“在乎山水之间也”,我觉得欧阳公,并非完全以陶醉的方式关注那些自然风景,更关注在山水之间生活的黎民百姓。“闲”和“忙”是一对矛盾,能够在其中游弋,寻找一种治州的境界,或许就是欧阳公的心思吧。
三
我特别注意到了纪念馆山斋左侧的偏仄之地,结亭如飞,名“水磨亭”。这个“水磨亭”当为后人修建,欧阳修在青州时,未得院内此亭。人们把这个亭子搬至山斋下,也算是给欧阳公的爱亭情感一个弥补吧。其实,欧阳修闲暇时喜欢去青州城东濠上的水磨亭处观赏美景,曾作诗《水磨亭子》,最动情的句子是“凭高仍见老农耕”,把亭子搬到山斋院内第二高处,让这位州官看看今日的青州“老农耕”吧,一场大农业,欧阳公定会欣喜若狂,不顾病体,也要前往一观。或许“新荷出水双飞鹭,乔木成阴百啭莺”(《水磨亭子》)的美景千古不变,但愿欧阳公一闲越千年,守着美景反复吟。我车行青州四野,一片葳蕤,虽无见鹭莺,却是百鸟乱啼,真愿载着欧阳公再来写写青州当下的风景。
“鹭”和“莺”两句成了楹联悬在亭子的立柱上,木檐飞翘,斗拱连结,镂窗上围,古色虽旧,却有着灵动之气。踏石而上,竹风拂面,围竹滴翠,幽篁更深,竹隙密匝,是否怕欧阳公临坐而竹风寒袭?多么温情的体恤啊!但愿欧阳公再“得闲”,静坐亭下……
欧阳公的诗文交待了他“喜山”,他不在水边置亭阁,而以土丘建山斋,古人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我觉得这样机械地分,还是不能理解欧阳公,他是智者,又是仁者,仁者爱山爱民,也是智慧之人的取舍。他在《南楼诗》里就说“须知我是爱山者,无一诗中不说山”,他这个“闲人”并不表现出慵懒,自然勤于登山看山,哪怕是身体有恙,也要临山求诗,我想,应该是借山以思治政。于此说来,欧阳修给青州留下的不仅仅是“寄情山水”的诗文,更是宝贵的文化遗产、满腔的悯生情怀。他的“宽简”,使得青州“政通人和”;他的“得闲”,却留下乐山乐水的诗文,他一生创作古代散文就500篇之多,这岂是一个“闲”字了得!他留下的“不倦”的精神,待后人“闲说”吧。
在山斋庭院,我观欧阳公与赵明诚“闲棋”一盘。他说:“吾爱陶渊明,爱酒又爱闲。”不得东篱做种菊采菊的事,所以就在青州建山斋,同出一辙啊。他的“爱闲”并非空洞,更不是无所事事,这般年纪,到了青州就跟赵明诚这个金石学家学金石之学,曾编《集古录》一卷,这真是“秉烛而游”之举,大器晚成啊。
观棋不语,且我不懂得围棋步数,看他们执子对弈,这闲趣实在高雅。据说,欧阳修的围棋下得是“举世无敌手”。“闲”出这般境界和技艺,真是古今罕见。据说,他知青州期间还担任着兵部尚书一职,作为一个以文章入仕的官吏,他不能老是当一个外行吧,于是就在棋艺上苦修苦练,以撬开兵学之门。
落子无声,我轻移脚步,离开棋局,真想趁着欧阳公不注意,窃他一枚棋子,看他如何取胜!公不怒,会捋着胡须道,青州无盗,汝可是闲来无趣?
四
欧阳修闲来无事,开始琢磨其自己的“号”了,号“醉翁”,在《醉翁亭记》里有句子解释,“饮少辄醉”,“年又最高”。也就是在青州,他改号了,或者说又添一个号,曰“六一居士”,却并非今天的“六一节”,而是有着有趣的由来。他在《三朝言行录》中说“藏书一万卷,藏金石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吾老于其间,是为六一”。这是他闲暇之时的乐趣,藏书藏金石文,弹琴下棋,加上一壶酒,还有一个老翁,其实这是“5+1”模式。多么有趣啊。一个人最美最高尚的境界,不是不怕老去,而是老来有趣,做一个有趣的人,与人相处,别人喜欢,也与自己相处,生活在情趣里。
我们完全可以看作“六一”是他的人生总结。有人闲来无事数数钱币,整理一下古玩细软,欧阳公闲来无事也数数自己有多少喜欢的,都是被一般人看不上的“身外之物”。欧阳公在青州时,未有人给他建“六一亭”,现在的“六一亭”是亭廊一体的连绵布局,翠柳蔽亭半个身,拂水为亭而歌。他的这份情调,真的是感动了千年的柳,谁说依柳只堪折,缠绵缱绻三生情。
面对“六一亭”突发感想,我觉得立亭柱五柱五角才有意思,分别挂着五个“一”,亭间置欧阳公塑像一尊……也许这样的想法太局限,一笑作罢。欧阳公还要移步行廊,看亭外顺河楼、南阳河,他又不是一个闲来观景的游者,用风景养息病身,却不能拂去忧虑,曾叹息“禄厚岂惟惭饱食”,他又不安起来。“偷闲”是假,闲静而思,不负皇恩是真,欧阳修去世后谥“文忠”,足以让他所念念的那个“闲”字轻得没有了份量。
是到了该做人生最后的安排了,多少日子,欧阳修思虑身世,在父亲亡故60年的时日,“偷闲”写《泷冈阡表》,凡1360字。他寻遍青州,购得青州石一块,长丈余,刻表其上。据史料,他没有以“府衙急需”之名,向石材厂索取。北宋熙宁三年(公元1070)4月,载刻表石碑回乡祭祖,从水路走,入长江,进鄱阳湖,转至赣江,兼程回到永丰。如果说他离青也不是两袖清风,也对,他带走了一块重达几千斤的青州巨石,以及1360个刻字。
“阡表”,即墓碑,立于墓道。可能,立于山斋庭院的这面刻表的青州石是后人复原,那面第一版本的刻表青州石应该在欧阳修的家乡江西永丰吧。我想,追究原版可能毫无意义。他在祭表里表达的“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的观点,为孝道注入了最有价值的思想情感内涵。欧阳修四岁而孤,对亡父的印象极其淡漠,闲来便思,借助母亲的陈述,才得以记传父亲的恩德,身闲而情感澎湃,闲,如平静一湖,纤风不起,水波不兴;而水底却一刻也没有沉静,潜流滚涌。从政40余年,官至副宰相,贬谪青州任上,他的“闲”并非消极,而是一种沉静,水底波澜,从未止息。
偷得青州两岁闲。这个“闲”,给欧阳修带来了贤名,其灵位被列“三贤祠”,其功千秋。
从欧阳修纪念馆走出,我便急忙去三贤祠,想抹掉我读欧阳公诗留下的这个“闲”字,换成那个令人敬仰的“贤”。这不是文字游戏,可玩弄于股掌之间。欧阳修求闲而不能,还是并列青州贤人之列。
得贤名,这是一个人难得的灵魂安顿方式,假如灵魂存在。肚腹饥饿,可以填食;身体得病,可以将养;日子繁忙,可以偷闲,如果没有一颗充盈活泼的灵魂,这偷闲也就成了得过且过了。欧阳修将“偷闲”两个字演绎得如此丰满而生动,亘古罕见。
对于普通人而言,人生得闲,唾手可得,真没当个什么玩意,深居简出得轻闲,有时候闲得慌,还要找点事;而对于欧阳修,则必须“偷闲”,他的偷闲又不是忙里偷闲,给自己的生活调出情调,这个“偷”,尽心竭力,这个“闲”与“忙”却成了同义词。
青州古城,有人就叫它是“宋城”,几乎被一个宋代泼满了人文浓彩,那些宋朝著名人物,如走马灯一般,闪过一堵墙角,就会碰到一个人物,令人目不暇给。
如今的青州,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我不知青州市政府具体的市政方针,但我从青州古城的地面看出一点眉目,他们绝不搞什么一律翻新的面子工程,载我观光古城的旅游车车夫告诉我,古城地面的铺石,有的是几千年前,现在是哪里损坏了就修补哪里,一切从简。这反而让我更能从这些不同时代的铺石上看到时光的影子。这是不是欧阳修式的“偷闲”呢?“宽简而不扰”民,“宽简而不扰”古城。只要带着一种历史的眼光,我们便能发现一个城市的灵魂,是怎样做着无声的传承,而不是不断制造着灵魂的躯壳。
古城街面的铺石,印着古人的足印,带着古人的余温,更载着欧阳修的“闲步”,即使碎了旧了,还是更有价值。灵魂不息,才是古城的永久魅力。
知州已作古,宋城还有风。一抹清新的“贤风”属于“偷闲”者。
2024年6月2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