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实力写手】看见我少年时的夏天(散文)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是夏天,最讨厌的也是夏天。
夏天,有很多很多日子,不必背书包上学,囚于教室,哇啦哇啦胡诵乱读,遭老师训斥,责罚;涂画一些毫无趣味的字;做一些叫人脑痛的算术题。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张老师有一厚厚的竹篾戒尺。戒尺发威,是全班男同学最兴奋时刻,我不怀疑除正受罚的同学之外其它同学都有这样心理:巴不得张老师下手重!“啪”的声响干脆而洪亮!那现场的音响效果比看电影里枪毙可耻叛徒的枪声更刺激有味!我曾多次遭张老师严惩,手巴掌也久经张老师那把戒尺考验,忽略手巴掌的麻痛,而我也有收获!我从她那学会了“牛马性质”“屡教不改”“猪狗不如”“厚颜无耻”“一丘之貉”诸词汇,这些词是否为成语,做学生的我们从未考究,也懒得考究!何况,大都词汇要是用笔写下来肯定写不全,不过这不妨碍我们口头使用。我常选用其中词语做定语,冠在不友好的同学厌恶的同学姓名或者绰号前。伙伴互殴,骂架,以这些新词助攻,挺有威力!
我与同学私下交流心得,都很受用语文老师的怒骂,甚至我们故意作出更出格的事,无疑是想学会语文老师骂人的更多新词。我与我的同学被张老师骂为“吃饭的猪”以及“没尾巴的猪”皆不以为然,以致我与我的同学都学会了如何骂人能解气。你是猪,他是猪,只是吃的是饭,而不是潲!你是猪,他是猪,只是屁股后少长了一条尾巴!我和我同学不觉得受了辱,并不因此对张老师有抵触或者仇视,反倒是增进我与同学对她的敬畏。能从老师这搜集些骂人的新词新句,莫名兴奋。与人口角,与人对骂,用上新词新句,痛快淋漓!
鉴于此,我就深度怀疑老光棍胡汉铭讲《三国》故事时,诸葛亮如何厉害,骂死王朗这事的真实性。骂能骂死人,不可思议!那时,于我们而言,吵架骂人,更多的是游戏成分,除了有趣,恐怕最大的功能就是增大了肺活量。即便是我现在也年衰体弱,但正色怒骂,一声呵斥,还能唬住人的!
教室里排座位,我一直认为教室后面是贵宾坐席,不是因为最前面粉笔灰多,而是因为坐前面,做私密之事不安全,不规不矩的行为难逃老师的火眼金睛。前面,一点不自在!一点不自由!后面,就不这样,随意得多!课本张开挡住脸,瞌睡,不打呼噜,莫把课本弄倒就不暴露。亦可看连环画,甚至可以玩弹珠玩石卵,可以逗一逗拘在玻璃瓶内或者饭盒里的蚂蚁、蚱蜢、螳螂。可以把骂人的句子写在纸上,揉成纸团空投到打击目标。
方堃,与我并坐教室末位,养蚕,方堃最拿手,比芝麻更小的蚕卵密密麻麻沾在一张很污渍的纸上,把这纸弄好弄妥,就胸贴怀,可孵出蚕宝。方堃给我几条小蚕,养在纸盒中。有一回半夜蚕断了炊,我竟然摸黑去野外摘桑叶,母亲以为我梦游呢!我养蚕很业余,少耐心,少恒心,从未等到蚕作茧自缚之时刻。方堃则不然,他的蚕长得又肥又长的。白而胖的蚕,每一蚕长超中指。任捉一蚕躺于掌,横有掌宽,竖亦有掌长。六月气温高,蚕生长尤快,方堃为展示养殖成果,带蚕到教室,上课时则把蚕隐蔽于屉。蚕竟以身犯险,冒课堂之大不韪,于课桌破缝漏洞处探头探脑,不料被张老师发觉,蚕们通通做了俘虏。我与方堃,虽千方百计施以营救,均铩羽而归。方堃其痛万分,泪流满面,呈上极深刻的检讨书,都没有打动张老师的铁石心肠。
夏天,自由自在的,可以光溜溜的泡在池塘或者河里,摸螺头,捉鲫鱼,或横浮在水面,看湛蓝湛蓝的天,甚至幻想,能扯下一丝白云为帕,揩拭额前的水珠。
儿时游戏,躲猫猫捉迷藏为甚。凡藏得住人的,就不管是什么地方了!废弃的厂房,破败的谷仓,荆棘草丛,甚至脏兮兮的鸡窝狗舍,或者茅厕。
有一回,终于闹出了大动静。黄昏,吃晚饭的时候,堂兄还不见人影。祖母急得不行,我懵了,大人们慌张,整个山冲,男女老少都出动,喊呀,叫呀,甚至在山冲所有的有水的地方,水沟,山塘,水井,找人打捞,仍无踪无迹。可找之处,该找之处,都找了,一无所获。
整个山冲在沮丧失望中,疲惫了。人们做各种猜测,不会是玩水,沉到塘底或者井底了吧?要么想家独个儿爬车回城里了吧?
堂兄躲大门旮旯里熟睡,哪里知道外面闹了大动静!如今,我,堂兄,都是霜鬓之人,去年我还调笑他这“南柯一梦”呢!打趣他,梦里是否做过太守一样的大官!?
祖母,不知出乎什么用意,她不许诸如我这等孩童,采摘那些山间地里的野食。地茄子,金樱子,茅莓,野柿子之类,那是好东西啊!避开祖母,我还要摘采的,酸酸甜甜的,其滋味远胜每日的饭菜。就说这地茄子,其色紫紫的,沿长长短短的蔓,一颗一颗,发出诱人的气味,岂有不吃的道理!不过,我的嘴唇,时不时会泄露机密的。因为,野果野食之浆汁,粘在唇上,不易去掉,以致露陷。
后来,祖母知道禁不住止不了。也就存心编了谎话,讹我,唬我。这不能吃,那也吃不得。比如,屎壳郎呀,打屁虫(蝽)、松毛虫,蛇呀,蜥蜴什么的,爬来爬去,屙屎屙尿的。
直到一回,我真的看见蛇,长长的一条蛇,盘在长地茄子的地方,蛇头高昂,摇着红信子,吓得拔腿狂逃。跑开一两里地,魂丢了大半。
想想这都犯怵,岂敢再动那些东西。不过,我仍十分怀念那些东西的味道,酸酸的,甜甜的,口水直流,不过还是强忍住,还是怕那些东西沾了蛇的毒液。后来,我做了一些尝试,把野果野食的种子或者幼苗种植在屋檐边的空地,却无一成功,不是不结果,就是委顿而失。再后来,我的采摘,转移到高大的树木。树上,好东西也多呀!蛇啊蜥蜴啊,可不会爬到树上屙屎屙尿的!爬到高高的梧桐上,放声高歌,风送歌远,不时丢几粒“调羹籽”入口润声,声愈高亢,王母的蟠桃滋味也莫过如此。“调羹籽”,放热锅上干炒,略略撒点盐,其香远远超过炒黄豆炒芝麻炒花生的味道,咀一粒,嚼一粒,“嘎嘣”一声,好味道已入心脾。至今,我仍记得“调羹籽”生吃那味,熟吃那味。
直至自己长大了些,我才明白我祖母禁止我采摘野果子的原因,她是担心误食到有毒的不干净的东西!
我家老屋隔壁,姓张的汉子住着,三十多岁,祖母坚持要我们哥两喊他叔叔,内心里,我们很瞧不起他,看不惯他,不是他长得不周正,像老电影里的反面人物,也不是他揪痛过我的耳朵,而是他对他老婆的“凶残”。他老婆,不生儿子只生女儿,我叫过无数回婶婶的那个女人,就是不堪其暴力,喝“乐果”自杀的。想起张家婶婶,我对那张家叔叔充满仇恨:喝乐果的为什么是她,而不是他呢!甚至,我们哥两在心里恨恨地诅咒他,咒他早死,咒他不得好死。儿时,在我的心目中,张家婶婶是除我祖母外最慈祥和善的女人,不像我母亲那样严厉,逼我做不想做的事儿,吃不想吃的东西。至今,我仍记得张家婶婶的恩惠和好处,比如,她娘家带来的枣呀李呀梨呀糖饼什么的,尤其她那紫苏系列果脯,到现在我还认为是天下最好的零食。那时,我心里藏着一种很秘密的期待,总希望张家婶婶回娘家或者走亲戚,为什么这样,这我就不好意思说出口了。张家婶婶有五个闺女,个个长得好,如果长大非要娶亲的话,我会求娶老三的,老三她的眼睛很清澈,甚至,老三她喊我的声音都是稚嫩的,有栀子花的香味。三妹她有好吃的,总是愿意与我分享一点,我很想这样一位像老三一样的亲妹妹。不为别的,就我特馋之故吧。我以借连环画给她看作回报。或者爬树,摘野果,泳于莲池摸莲藕,偷偷分她一些。
三妹,长成一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竟嫁了一个名声极坏的家伙。那家伙,吊儿郎当的,痞的痞气,手脚还不干净。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可悲!后来,三妹丧命于那家伙,殁年,未及三十,这更让我痛不能忍!而今,我欲为哀诔以彰三妹之好之善,累万言,仍终不能释心之重。我念她,写她,总会泪流满面,而不能续之。三妹,于我,若王后公主一般,不可方物。
夏天于我,最让我不堪的乃是长痱子的。对夏,亦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我家的大黑狗大概也不喜欢夏天,要不然不会趴在地上,像是很劳乏,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我扒开它的毛,除了看见三两只虱蚤之外,没有痱子之类的东西。虽然,夏天有很多妙处,这可恶的痱子于夏天的好还是打了一些折扣。对于年长于我的人,尤其农耕者,即使每日曝晒,挥汗如雨,也不见其长痱子,只是皮肤黑不溜秋的。除了满身长痱子,更可恶的,头上或者屁股长疖子。很不舒服,痒,痛,虽不是剧烈的,却很折腾,甚至夜不能寐。吃饭的时候,特别难熬,热饭、热菜、热汤又使每寸皮肤催生出更多的痱子,尤其是额头、脖子,密密麻麻的。
不止一回我问祖母,为什么大人不长痱子呢?显然祖母的回答不合我意。祖母把调皮淘气,不听长辈训告,说成生痱子之因。堂兄,比我大不了两岁,不见得比我听话,他调皮淘气,与我比,他半斤我八两,没见过他长痱子的,更未曾见他长过疖子。不过,我确信,人长大了,比如男的嘴边长了胡子,女的开始怕羞,痱子自然就没了。冬天没有痱子,是我对冬天少有的好感之一,不生痱子,我可以玩得更野的。
夏天,本来就是百草或者植被的节日,淡竹叶更容易涵养空气里的水分,吸纳夏的芬郁,其叶绿得如水洗了一般,通透,风可过之。目之,心生怡悦;手触之,则凉入掌纹而弥全身。我把淡竹叶比作夏之肤色,这可以引发内衷之欢之慕。不晓得什么时辰,祖母扯了一撮淡竹叶,山泉水洗漱,其叶更富光泽,反衬翠绿的内蕴。祖母用陶罐盛淡竹叶,用勺注入山泉,和煎,小竹筛滤了渣,得到一种色若黄酒的一盆滤液。小米洗净,滤液和小米再入陶罐一起煮,将出罐时,加几一小匙“六一散”。祖母这极有特色的粥水,无论热喝,还是凉喝,都有极妙的口感。这粥水淡黄,似浆汁,似羹汤,到如今我都不能为它取个好名,惭愧至极。
我想是这粥水香香甜甜的,对痱子起了作用,痱子渐少。祖母熬这粥水多次,止了痱子,却止不了我对这粥水贪婪。没了痱子,我仍会四处寻找淡竹叶,央恳祖母、纠缠祖母,做这道美食的,祖母不厌其烦。
我家老屋前,有一棵大柚子树,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大伞,那是夏夜纳凉的好地方。大伞下,我倚赖祖母之怀,星月的光透过柚叶之隙,不再是光,而是芬芳。祖母不停的摇扇,一丝丝的凉意,褪去一点点痒痛。我一直搞不清楚弄不明白,祖母摇扇,扇来的风,竟然那样惬意,舒服。那风像从蘸了露水的草尖拂来。至今,我仍记得祖母手执老蒲扇样子,老蒲扇一反一复,就像微风掀的荷叶。头枕在祖母臂弯,我便仰看祖母的额头,看她皱纹里镌刻的慈祥。
岁月有情更无情,其不复重现过往之境过往之味!呜呼,更多的不舍,还是舍了,心里想留住的人,还是被岁月夺去,永无再见的机会。
我只有呵护好记忆,让记忆不致于丢失,记忆可以画出往昔,画出可亲可爱的人物影像。
于相似的地方,于梦里,我可以寻到补充记忆的营养。不是吗?春天有草木,就有夏的蓊郁;有秋的收成,冬也温暖。记忆,会让活着的人,都有美好的相遇。即使他(她)走了很久,很远,时空之外,我能看见他(她),他(她)还是原来的样子!
祝竹雅老师文丰笔健!
遥握,祝老师编创双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