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齐鲁】五爷和他的三弦(散文)
冬日的乡野万籁俱寂。无风无雪,只一个月亮高高地悬于天上。月下,浓霜结于树梢和枯草,铺于麦田和小桥。鸟雀归巢,夜枭不叫,雄鸡不鸣,柴犬不咬。大街上和胡同里,月色朦胧,阴影绰绰。那生产队的办公室里,却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众人皆鸦雀无声,侧耳倾听。
唯当中一盲者,一手击着牛皮小鼓,一手拨着梨花铜简,引颈高唱,字句铿锵。声震窗棂,瑟瑟响动;音绕屋梁,三日不终。那盲者浓眉阔口,眼窝深陷,虽须发花白,却红光满面。其脖颈甚长,喉结高突,若琴弦共鸣之腔。喉结滚动,音符飞出,似鸿鹄之翼,直上九霄。那盲者的脚下摆一木架,木架之上横一三弦。寒冬之夜,盲者双脚皆赤。一脚之趾按动指板,一脚之趾拨动琴弦。弦音坚韧高亢,顿挫激昂,同那牛皮鼓的跃动,梨花简的清灵,遥相呼应,又水乳交融。
那盲者唱的,是大鼓书的传统曲目《呼家将》,正值《呼延庆打擂》那一章。老者四肢皆掌控着乐器,不得手舞足蹈展示那沙场上的阵势。又眼球陷于眼窝之中,几不可见。便无法借助眼睛,展现擂台之上虎将的威猛。那沙场上的千军万马,冲锋陷阵,那擂台上的长拳短打,刀枪兵刃,皆依仗那乐音和嗓音,彰其气势,显其精神。
那盲者不是别人,就是我的本家爷爷,十里八乡皆尊为“五爷”。
传闻,这山东大鼓始于汉代奇人东方朔。东方朔乃山东德州人,博学多才且诙谐幽默。曾收四盲人为徒,老大精于算命占卜,老二精于说唱击鼓,老三善于推磨碾米,老四善于叫街行乞。想必那老二,便是大鼓书的祖师爷了。到清代嘉庆时,山东邹县有一石元朗,创制名为“八板谱”的胶东大鼓,传承二百年,绵延十余代。起初习大鼓书者,大都为盲人。其书目口口相传,印刻于心,并无纸文。那些说书的盲者,为相互学习,相互扶助,便成立一“三皇会”。开会堂,选会长,收徒颇广。
我的五爷,三两岁时因病而盲。家人恐其荒废,不得自立,便于七岁那年,将其送进三皇会,拜胶东盲艺人康八为师。每日击鼓打板,吊嗓弹琴。闻鸡而睡,闻鸡而起。三伏,汗水淋漓而不息;三九,浑身战栗而不弃。加之尊师敬人,谦虚谨慎,颇得老师欢心。十年如一日,已是击鼓打板炉火纯青,弹琴拨弦凤凰和鸣。长短书目皆脱口而出,半字无误。
五爷有一师兄,山东临清人,姓韩名凤城,亦自幼失明。人虽矮小,嗓音却极高。重音若龙吟虎啸,轻音若凤鸣九霄。又弹得一手好三弦,快拨慢撩抹复挑,若高山流瀑,若九天撒珠。二人皆以技艺精湛,嗓音高远而闻名。每每走村串镇,摆场说书,男女老幼遂蜂拥而至,掌声不止。
凡唱大鼓书者,有“单帮”“双挡”“三挡”之分。击鼓,弹弦,说唱,集于一人之身者,谓之“单帮”。一人击鼓而歌,一人弹弦配合者,谓之“双挡”。一人击鼓,一人弹弦,一人说唱者,谓之“三挡”。
大鼓的唱腔,有大腔、起腔、平腔,二板、快板、垛板之分。音域宽广,色调高亢,时而婉转,时而激昂。婉转时,若黄鹂鸣翠柳;激昂时,若猛虎啸山岗。舒缓时,若山涧溪水淙淙流淌;激烈时,若滔天巨浪冲破堤防。凡说唱者,需依据角色与情节,自由切换。时紧时慢,时急时缓,时高时低,时女时男,时而少年时而老汉,时而大忠时而大奸。如此,需说唱者对自己的嗓音和情感,把控有度,运用自然。
五爷和师兄韩凤城,击、弹、说、唱皆精。嗓音宽广,情绪充盈。曲调和唱词,皆成竹于胸。演出之时,角色可任意切换。五爷唱得口干,则师兄演唱,五爷弹弦。师兄唱得口干,则五爷演唱,师兄弹弦。二人“双挡”说书,若滔滔江水,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大破天门阵》《五女兴唐传》那样的长篇,说唱起来更是气势恢宏,涤荡心胸。时人送他们一个外号,曰“大鼓双雄”。二人形影不离,一面皮鼓、一把三弦、一对梨花简,一根细竹竿。说唱于庙会堂会,行走于运河两岸。谁人见了都要打声招呼,叫声师傅。
可惜一九三八年冬天,鬼子兵临聊城。枪炮轰鸣,天地震动。范筑先将军率兵誓死守城,却终因弹药不足,外无援兵,壮烈牺牲。城门失守,豺狼涌入,烧杀抢掠,生灵涂炭。五爷的师兄虽躲于茅屋之中,亦被敌军发现。以刺刀插其双目,鲜血涌出,时年三十尚且不足。五爷抱着师兄的尸体,顿足捶胸,号啕痛哭。三日不思水米,几乎哭坏了嗓子和身体。
自此,五爷对鬼子恨之入骨。国破家亡,颠沛流离,数年都提不起精神唱曲说书。到四十年代初,山东的抗日救国文艺协会,派工作组进驻“三皇会”。发动说书艺人,积极参与抗日救亡运动。许多说书艺人皆热情响应,遂成立“盲人抗日救国会”。五爷闻讯,欣喜不已,不远百里前去找寻。走路搭车,忍饥挨饿。寒冬天气,顶着风雪亦不肯歇息。
那之后,五爷就成了盲人抗日救国会的骨干。与师兄郝德全“双挡”,师兄弹弦,五爷说唱。借说书糊口之举,宣扬抗日救国之大义。自编自演抗日的曲目。每每唱到动情处,想起死去的韩凤城,五爷则时而哀婉低吟,时而悲壮雄浑。悲声动日月,激情撼鬼魂。闻者无不动容,无不群情激愤。也因此,五爷数次被伪军追捕,身中三弹,几乎丧命。可五爷仍然无所畏惧,置生死于度外。
一日,五爷在县城的庙会上说唱,曲目是新编的《抗日英雄》。正说得起兴,正唱得激动,忽一帮伪军冲进来,挥舞刺刀,张牙舞爪。那些听书的轰然散去,唯独五爷岿然屹立。指着那帮伪军道,国家存亡,匹夫有责。尔等不去疆场杀敌斩寇,保家卫国。反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丧尽天良。徒有双眼,却不分忠奸,不辨恶善,与豺狼为伍,与蛇蝎为伴。待死后,有何面目去见祖先!冷面相对,击鼓而骂。因用力过大,竟把鼓面击破,鼓槌断折。骂得那些伪军,面色灰惨,不敢近前。
五爷虽未扛过枪打过仗,于沙场之上斩杀那些豺狼。其生平讲来,倒也荡气回肠,令人难忘。比许多双眼贼亮,四肢健壮者,百倍之强。却因双目失明,脾性倔强,家无隔夜之粮,未能娶得妻房。解放之后,孤独一人住在两间土屋之中。唯一鼓、一琴、一对梨花简与之相伴。靠着大队上的五保资助,倒也不愁吃穿。
只是五爷勤苦半生,自力更生,不喜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每逢农闲集市,便携了自己的家什,击鼓而唱,弹琴而歌。其唱腔,又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以丰富,吸收弹词、茂腔曲调融于其中。使其更富表现力,更富活力。其演唱的曲目,除却传统的《刘伶醉》《紫金镯》《双兰记》《呼杨合兵》,五爷又和别的大鼓艺人协作,口头创作了《老来乐》《大丰收》,歌赞解放后、改革后的新生活。因其曲调动人,情节亲切,颇受乡亲喜欢。
只是后来电影、电视兴起,传统曲艺遂有落寞之势。许多年轻人,皆沉迷于那声色的刺激,渐渐疏远了大鼓书、坠子、弹词之类的传统曲艺。喜听五爷说书的,也就渐渐稀落。只剩一些上了岁数的,或是失明只可听声,不能观色者。五爷虽想收徒传艺,将民族的东西传承下去。无奈十里八乡的年轻人,皆不愿入此说书之门。
一年暮春,五爷打听到十八里外的马家屯,有一年轻的盲者。十五六岁年纪,心灵通透,能言善语。于是骑上自己的小毛驴,一路赶过去。行至半路,春雷阵阵,天降大雨。将五爷和他的驴,淋成了落汤鸡。那毛驴倒没什么,五爷却冻得直打喷嚏。待摸到马家屯,寻到那户人家。那家的堂屋中,却坐着一位又瘦又高,留着山羊胡的先生。那年轻的盲者,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听先生讲“易经八卦”、“麻衣神相”。听说五爷欲收他为徒,摇头道,我已拜师入道,不可半途而废。况且,听大鼓书者日渐衰微,损声带伤心肺,亦不能娶妻生子,养家糊口,高人一头。如今有财者甚多,有难者甚多;若能通五行八卦,阴阳之术,定能财运亨通,受人尊敬。那瘦高先生也说,五爷若想归于五行八卦之门,不才愿倾囊相授,尽心传授。气得五爷,竹竿敲得地砖当当响,跨上自己的小毛驴,嘚嘚嘚地回了村。
回村后,便高烧不退,打针吃药皆不管用。迷迷糊糊躺在土炕上,用凹陷的眼窝望着熏黑的屋顶;又似用明亮的眼睛,望着遥远的天庭。屋外春风浩荡,落花飘扬。风吹窗纸,呼哒呼哒响。屋内,那把陪伴了五爷几十年的三弦,孤独地悬挂在墙上。那三弦,三尺六寸余长。琴腔、琴头、琴颈,皆用上乘的老枫木制作而成。两面蒙以黄金蟒皮,制作精细,音色优异。每每五爷用假指甲拨动,其声铮铮淙淙,高亢激越若刀剑相碰,低沉幽咽若雨打窗棂。多少次,五爷用它说唱《呼杨合兵》。说至激烈之处,琴弦拨动,震颤心灵。多少次,五爷用它讴歌抗日英雄,琴声激越,若尖刀直刺敌兵。如今,世事变迁,人生多舛。不再忍饥挨饿的五爷,心情却渐渐惨淡。别说技艺代代相传,就连找一个弹琴的搭档,也难以如愿。当年的那些师兄弟,死的死散的散,相隔千百里,即便活着也难再相见。
可五爷终究有一种倔脾气。他哆哆嗦嗦下炕,切姜片,熬姜汤。三大碗喝下去,已是汗水淋漓,浑身舒畅。只是岁月相逼,病痛摧残,五爷的嗓子不再如年轻时那般清亮,那般高亢。可略带沙哑的沧桑之嗓,依然能翻山越岭,扶摇直上。
待高烧退却,身体康复,五爷便闭门不出。脱去千层底的布鞋,将脚洗得干干净净。摘下墙上的三弦,一脚按指板,一脚拨琴弦。欲以脚为手,将那三根细细的弦,掌控于脚趾之间。初始,那粗短的脚趾总是不听使唤,又磨得皮肉痛麻,连走路都有些艰难。但五爷气定神闲,不急不躁,日日坚持修炼。如此三月,就弹得有腔有调;如此九月,就弹得行云流水,比那手指不差分毫。
自此,五爷每去乡野集镇说书,皆一人击鼓打板,一人弹琴说唱。琴声、板声、鼓声、说唱声,相生相伴,和谐委婉。本是“单帮”,却以一敌三,成了“三挡”。那围观听书者,皆拍手称奇,鼓掌致意。五爷亦在那些掌声里,忘却了自己,忘却了那些不如意。身心皆和三弦大鼓飞去,如春风,如白云,飘飘扬扬直上天际。人弦合一,人曲合一,人天合一。
公元一九九七年,农历三月九日夜。五爷怀抱三弦,悄然升仙。枕边摆着他的牛皮小鼓,和黄铜梨花简。面容安详,神态自然。似乎只是浅睡神游,待日出之时即可回还。那时节,杏花已谢,梨花如雪。燕子呢喃,麦苗拔节。五爷的那头小驴通晓人性,从不拴系,自由来去。那天清晨,村里的汉子给五爷挑水。见那头小驴立于门外,大耳低垂,双目含泪,以前蹄轻轻敲打门槛。
村里人皆唏嘘不已,希望将五爷仙体入土,不去火化,免遭焚烧之苦。村支书遂到镇里,遂到县里。县里特批,将火化之事免去。又出丧葬费,作为抚恤。村里人买一柳木棺材,将五爷葬于村西北的祖茔之中。坟旁无碑,只种一青松。
五爷的三弦、小鼓、梨花简,皆珍藏于县文化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