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中国文化 （上） 

开场白
红楼梦与中国文化，这是一个很空泛的题目，它包罗万象。比如，从贾雨村、宝玉、贾兰等人的赴考，我们了解到中国古代科举制的种种情况；从门子出示的“护官符”，我们了解到中国官场内部的种种情况，从宝玉、秦钟上学的“家塾”，我们了解到中国古代教育的种种情况；从元春的入选与省亲，我们了解到宫廷生活的种种情况；从大观园的建造和景观，我们了解到中国古代建筑园林艺术方面的种种情况；从贾珍、贾琏等人的乱伦、偷情行为，我们了解到中同古代社会中性关系的种种情况，从秦可卿、贾敬等人之死，我们了解到中国古代丧葬方面的种种情况；从荣宁二府的年终祭典，我们了解到中国古代祖宗祭很方面的种种情况；从刘姥姥和乌头庄纳贡，我们了解到中国古代农村及农民生活的种种情况；从“铁槛寺”、“水月底”、“拢翠魔”、“清虚观”等寺庙道观，我们了解到中国古代宗教与僧尼道士生活的种种情况；从蒋玉菡、龄官等人及来贾府演出的戏班，我们了解到中国古代民间艺人生活的种种情况；从丫鬃拾到的薛家“银票”，我们了解到中国清代城市高利贷与典当方面的种种情况；从宝黛的爱情悲剧，我们了解到中国古代婚恋方面的种种情况。从雀金裘、西洋镜、钟表、鲛销帐等泊来品，我们窥到了古代中国与外国往来的某些情况；……。的确，《红楼梦》反映的中国文化的面之广，是任何一部中国古典小说都难以与之匹敌的。就此而论，把《红楼梦》称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百科全书”是非常恰当的。
正因为如此，我们这样一个讲座不可能面面俱到地来讲红楼梦与中国文化，我们这里主要想从红楼梦的艺术构思中体悟中国文化的元素所起的作用，也就是想从作品的人物形象、布局结构、情景氛围等方面来看作者如何运用中国文化的素材。一句话，我们着眼的是文化的文学性。 

一、 红楼梦中的茶文化
据统计，《红楼梦》全书中有 273处写到的喝茶和各种茶名。《红楼梦》里的贾府是京中望族，“钟鸣鼎食”、“诗礼簪缨”，对饮茶的讲究自然也不同于平民百姓之家。不要说烹茶、饮茶的用具追求奢华，以不失名门望族的身份地位，就是日常用茶的种类上也显示出贵族之家的风范。而我们要关心的是曹雪芹如何通过日常喝茶的生活细节来显示人物的社会地位和性格心理的。
1、 贾母与六安茶
“六安茶”，首见于小说第41回“品茶栊翠庵”，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
这“六安茶”属于不发酵的绿茶，产于安徽省六安县霍山地区。明人屠隆《考盘余事》中曾列出最为当时人称道的茶有六品，即“虎丘茶”、“天池茶”、“阳羡茶”、“六安茶”、“龙井茶”、“天目茶”。“六安茶”列为六品之一，以茶香醇厚而著称于世。在《红楼梦》诞生时代，“六安茶”与西湖龙井茶同属天下名茶，成为珍贵的贡茶。近人徐珂《清稗类钞》“朝贡类”载有“六安贡茶”之条目。 
由此可知，有清一代“六安茶”都是以贡品而受人们重视的。但贾府的老祖宗贾母又为何不喜饮这种名贵的“六安茶”呢？有人解释说原因恐怕有两点： （1）生活习惯所致，贾府在北方，习惯饮花茶或红茶，而不喜饮南方的绿茶。 （2）小说中有所提示，“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这位老祖宗也是饮茶高手，深解茶性，“吃了酒肉”之后油腻太重，倘若饮了绿茶容易停食、闹肚子。所以，精于茶道的妙玉在旁说“知道。这是老君眉。”意思是告诉贾母“这不是绿茶。” 
但我觉得曹雪芹这里写贾母不喜欢喝六安茶，恐怕还有更深的用意。红楼梦41回前后还是贾府的鼎盛期，而六安茶这种茶中的极品，常人想喝都不可能，而在贾府，贾母一句“我不吃六安茶”，让人觉得即使这种名茶，在贾府也没什么稀罕，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一个“钟鸣鼎食”、“诗礼簪缨”的大家族形象就通过这样的细节点拨出来。
2、 黛玉与龙井茶
“龙井茶”，属绿茶的一种，久负盛名。龙井为地名，属浙江省杭州市西湖西南山地中的一个村庄，有龙井古寺，寺中有井，为龙泉井，水甘冽清凉，故以龙井泉水泡茶上好。江南人喜饮龙井茶，直到近代北方达官显贵亦喜饮龙井茶，但因其珍贵价昂，加之习俗所限，所以虽声名很高，但饮者并不普遍。《清稗类钞》“饮食类”中有“高宗饮龙井新茶”记载，说明乾隆时代，龙井茶亦为珍贵贡品，宫廷上下以饮龙井茶为最高享受。
《红楼梦》第82回写贾宝玉下学回家，到潇湘馆看望林妹妹，黛玉忙吩咐丫鬟紫鹃道：“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得头里。”宝黛之间的情谊是无须多叙的。但这“比不得头里”可是话中有话。从字面上可以理解为：以前招待你的茶不很讲究，但今天可要用好茶来招待宝二爷了。自然这话还有话外音，我们似乎听出黛玉想说的是：你现在念起书来了，我们两人的关系恐怕不能像先前那样了吧？所以后面紧接着曹雪芹写贾宝玉听到这话万分不舒服地说：“还提什么念书，我最讨厌这些道学话。”难道林黛玉不知道宝玉不喜听这样的话？当然不会，她是有意激宝玉一下，林黛玉说话尖刻是出名的，作者这里借一个喝茶的细节再次展现宝黛爱情曲折，同时又突出了林黛玉的性格。
3、 妙玉与雪水煎茶
《红楼梦》第41回有这么一段文字： 
……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蠲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
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海：一种茶具）
读者或许要问：曹雪芹为什么在这里要花费这么多笔墨特写“雨水”和“雪水”呢？其实，这绝不是曹雪芹故弄玄妙，“杜撰”什么新奇故事。古人用“雨水”、“雪水”煎茶，不乏其例。唐人陆龟蒙在《煮茶》诗中就有“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之句。宋朝苏轼在《记梦回文二首并叙》诗前“叙”中也说过：“梦文以雪水煮小团茶”。与曹雪芹差不多同时人，即那位被误称为《红楼梦》续书作者而又屡遭诟骂的高兰墅在《茶》诗中也提到用“雪水”煎茶的事。 
这些古人以“雪水”煎茶的诗文，反映了自唐宋以来“雪水”煎茶的风俗。人们可能要问，古人用“雨水”、“雪水”煎茶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仔细考察不难回答这个问题。古时，工业不发达，天空大气没受到污染，所以雨水、雪水要比今天所见的雨水、雪水洁净得多。因此食用雨水、雪水是常见的现象，故古人称雨水雪水为“天水”，而雪水尤为纯净，这恐怕不仅是它看上去雪白干净，还因为低温杀灭了不少的细菌吧。但这里曹雪芹不厌其烦地让妙玉来谈雪水的宝贵，更深一层的意思还在于让人把雪水与妙玉这个形象联系起来。妙玉在金陵十二钗中以冰清玉洁的形象特立独行，所以她这里一听黛玉说这是雨水就满不高兴。平常人恐怕觉得雨水、雪水都不错了，何必还讲究？但妙玉却把这种不分雨水雪水的称为“大俗人”，可见她的孤高，不屑与俗人为伍。曹雪芹写她后来出家当尼姑，也是突出她这个形象。 
4、同一茶叶不同态度
红楼梦第25回写宝玉烫伤了脸，黛玉来探望，正碰上凤姐等人也在。曹雪芹接着写道：
凤姐道；“前儿我打发了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往那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谢多谢。”凤姐儿又道：“你尝了可还好不好?”没有说完，宝玉便说道：“论理可倒罢了，只是我说不大甚好．也不知别人尝着怎么样。”宝钗道：“味倒轻，只是颜色不大好些。”凤姐道：“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着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 
国外贡茶，自是名贵，不言自明。但凤姐却说不好，因为凤姐的娘家是金陵王家，自然要表现出富贵人家的气魄。宝玉要背叛封建家庭，当然也说不好了的，宝钗要屈从凤姐的苦心安排，也只能说茶不好，而黛玉因为寄人篱下依附于贾府，便只能说茶好了。同一种茶，却喝出了不同滋味。曹雪芹借茶来刻画人物的地位、心理，真是入木三分。 

二、 红楼梦中的酒文化
洋洋大观的《红楼梦》中，酒文化占有相当的比重，有人统计，120回里曾出现“酒”字580次，至于写到喝酒的情节则更是不计其数。《红楼梦》第5回和第11回，曹雪芹特意引出秦可卿房中那幅“海棠春睡图”两边秦太虚写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这可以看成是曹雪芹的点睛之笔，生活中不可能没有酒，饮洒是这个封建贵族之家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以酒为内涵的对联能登上一个贵族少妇的闺房绣壁，正说明了饮酒已属当时上层社会的一种高雅文化。事实上，酒也与全部小说相始终，而其中有关喝酒、宴饮、酒仪、酒令、酒的知识和醉态描写等等，都写得十分精彩动人，而且与人物刻画紧密联系。
1、酒令游戏有深意
　酒令是一种有中国特色的酒文化。饮酒行令，是中国人在饮酒时助兴的一种特有方式。曹雪芹用重笔浓彩、描写了不少以酒赋诗传令，猜拳联句，饮酒时玩击鼓花的游戏等等，让人物在这种场合中各展才情，各显本性。第40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是《红楼梦》描写饮酒场面的极致，充分体现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时，贾府兴旺的景象。曹雪芹在这饮酒行令的游戏描写之间，看似无心，却是有意地铺垫了一些细节，让人回味。比如，写到轮到黛玉行令：
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
这个细节如粗心一点也就过去了，但倘若问一下，为何宝钗这时要回头看一下黛玉？曹雪芹其实施有深意的。黛玉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出自明代汤显祖《牡丹亭》，是女主人公杜丽娘的有名的一句台词，流露出少女思春的无可奈何之情，曹雪芹借这一句酒令反映黛玉的爱情的萌动，又借宝钗回头的这一举动，反映宝钗的敏感。而黛玉呢却“只顾怕罚，也不理论”，说明她也意识到了宝钗的警觉。作者这里虽着笔不多，却已把两个女子的心思揭露无遗。
又比如，第28回写宝玉与薛蟠等人在冯紫英家聚会喝酒行酒令，宝玉的酒令怜香惜玉，透露出他“女人是水做的”女性情节；薛蟠行的酒令低俗不堪，活画出这个公子哥儿不学无术，同时又油头滑脑的流氓嘴脸。
2、借酒暄寒问暖
酒在红楼梦的各种场合里常常成为一种媒介，人物借助它既可炫耀自己的知识，也可表达内心的情感。
在第8回中，宝玉在梨香院喝冷酒，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
宝钗在红楼梦人物中以知识渊博著称，这里她对宝玉的一席话显露出她在这方面的特长。一个女子照理是不善于酒的，而宝钗却能说出一番吃冷酒的坏处来，可见她不仅正儿八经的学问好，连这“杂学旁收”的生活常识懂得不少。更重要的是，这话从宝钗口中说出，别有一番情感在其间。换了别人可能只是说一句“冷酒不要喝，伤身体的”，也就完了，但宝钗要将这喝冷酒的坏处说得如此精彩生动：“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以五脏去暖他”，
这一句真是道出要害的肺腑之言，没有对对方的真切关怀恐怕难以说到这个程度。曹雪芹借这样一个喝酒的情节很好地展现了宝钗对宝玉的情感。
3、醉酒异彩纷呈
酒喝多了就要醉，曹雪芹也在书中多处写了醉酒，但每一次醉酒的人物、场合都各不相同。他是将“醉”作为人物性格的一种展现，与人物刻画、故事情节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于是那种“醉态”就具有了一种特殊的审美情趣和价值。
如贾雨村刚在书中出现时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知识分子，他的醉，展示了他热衷于功名利禄的狂态。红楼梦第一回写他与甄士隐两人喝酒，说：
“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睛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他趁着酒兴吟咏的这首诗，把他不甘于碌碌无为的心迹暴露无遗
刘姥姥是个乡村农妇，她醉后的一言一行，又都与她居于穷乡僻壤的身份相符。第四十一回写她喝得醉熏熏的跟着贾母一路走来，看见八哥鸟，当作了乌鸦，说：“那笼子里黑老鸹（kua）子怎么又长出凤头来，也会说话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后来她一人走，迷了路，曹雪芹写她：“四顾一望，皆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却不知那一处是往那里去的了，只得认着一条石子路慢慢的走来。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着门，再找了半日，忽见一带竹篱，刘姥姥心中自忖道：这里也有扁豆架子。一面想，一面顺着花障走了来，得了一个月洞门进去。只见迎面忽有一带水池，只有七八尺宽，石头砌岸，里面碧波清水流往那边左了，上面有一块白石横架在上面。刘姥姥便度石过去，顺着石子甬路走去，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一房门。于是进了房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来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起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凸（tu）出来的。”
她朴实而又近乎滑稽的一举一动，把她老于世故、善于博取他人欢心的性格刻画出来了。此外，尤三姐的醉其实是佯醉，她把“淫态”和“醉态”结合在一起，就连风月场上的老手贾珍兄弟也把酒给吓醒了。她在佯醉中的言行，也表现了一个被侮辱、被损害女性奋力抗争的刚烈性格。史湘云的醉则具有一种美学价值。我们来看看红楼梦中的描写：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这是第62回《憨香云醉眠芍药》中的描写。许多画家以此作丰富想象绘制出一个睡美人。有红学家评曰：“世间醉态种种，独湘云最美。”“看湘云醉卧青石，满身花影，宛若百十名姝抱云笙月鼓而簇拥太真者。”
史湘云的醉态不仅是美，更把她一种纯真无邪的性格显露出来。试想一个花季女子，在一个礼教森严的社会环境中竟然无所顾忌地醉眠在光天化日的院子里，可以想见她是多么天真与憨厚，所以曹雪芹在回目用了一个“憨”字来称她，是十分恰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