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和鸣】秋夜，我读着冬雪的日记（散文）

我翻着学生交上来的中秋日记，我看到了冬雪的文字，只看了几行我就合上了，这篇日记不适合在办公室看，应该在晚上看。
“妈妈，你到新疆捡棉花了吗？你真的在新疆吗？今天是中秋，你想我了吗？家里刮着风，你听到了吗？你看那玻璃发出噗噗的声音，就像我们在吹泡泡。门，有时会发出剧烈的砰响，吓得我跳。我已经关好了门窗，怕被风吹烂，修又要花钱。我怕被风吹感冒，感冒了你会担忧的……哦，妈妈，新疆冷吗？古诗里说，北方冷得早，有时候五月或八月都会飘雪。你见过那里的雪花吗？你在那里照过有雪花的像吗？妈妈，我好想，好想你给我一张有雪花的像。听说新疆的北方，中午很热，晚上很冷。妈妈，又到晚上了，你有被子吗？你把那棉花多盖点在身上。你不是说，被子就是棉花做的吗？我好想你回家，好想你来看看我。妈妈，中秋了，外面刮着风，下着雨，我有点冷，你冷吗？”
冬雪是因为并校到我班上的，刚到十来天。记得报名那天，我问她：“你妈妈在做什么？”她愣着，茫然地看我。然后，轻声地说：“到新疆捡棉花去了。”我相信了，我真的以为她的妈妈在新疆捡棉花。一直到今夜看完她的日记，我才明白了一切的真相。我们这里，三四十岁的妇女出去打工的很多；文化低一点的，到八月末九月初，就相约到新疆捡棉花。一年去捡一季，收入还不错。在打霜下雪的时候，她们又一起回家。有的还会买了棉花带回家，做棉袄和被子。她们去捡棉花的日子里，家里就只有孩子跟着老人。孩子和父母分别，是农村的一种现实，大人守着孩子，就没有钱；有了钱，孩子又缺了爱。“钱”和“爱”面前，选择的是一家人的生存，大人孩子都必须适应这种分别，适应这种选择。听了冬雪的话，我没有感觉到悲哀，我只觉得这种分别是短暂的，没想到冬云的心里会是这么思念妈妈。她日记里的一些句子，让我隐隐感觉到了冬雪雨其他的留守孩子不一样。这是一个特别懂事的孩子，她盼望着妈，更知道关心妈。但是，她怎么会说“你真的在新疆吗”？怎会说“好像你来看看我”？
“妈妈，什么是棉花？你告诉我，看到天空的云，就看到了新疆的棉花。很多时候，早晨起床，天空蔚蓝，那洁白的朵云在天空，就像在空中滑翔的白鸽，就像那湖中悠闲的鱼儿。妈妈，我知道了这就是新疆的棉花。妈妈和白鸽一起在新疆的天空飞，妈妈和鱼儿一起在新疆的湖里游，妈妈你飞累了吗？妈妈，你游累了吗？你什么时候回家，先给我打个电话，我一定会烧好洗澡水，等妈妈回来洗掉一身的尘沙。”冬雪是不认识棉花的，我们这里1996年就不再种棉花了，那时，她们还没有出生。冬雪她们记忆里的棉花，就是塞在被套里的棉絮。
“妈妈，我爬在窗口，我看到对面山头，那一朵一朵的云，像蘑菇一样冒起来，这些云在变。你看，它白白的，就像院子门口那洁白的芙蓉花，就像院子里那一团一团的乳白色的菊花。妈妈，你看到门口的芙蓉花了吗？你看到这菊花了吗？这些都是你亲手栽的。妈妈，它们好美啊！你什么时候回家？快回来把，不然，它们开过了，你就看不到了。哦，妈妈，新疆的棉花和这芙蓉一样吗？和这菊花一样吗？你看，妈妈，那云又变了。那一朵云，多像跳跃奔跑的小兔子。妈妈，新疆的棉花像小兔子吗？我看到了，你捡棉花，一定像抓小兔子一样，抓着了，塞进背篓里，又抓。我看到了，妈妈，你背上的小兔子爬在背篼的弦上，那眼睛四处望着，它是在找回家的路吧？傍晚了，它肯定是想回家了。妈妈，你看小兔子也变了，变成了大白羊。哦，我家的羊子还在山上，妈妈，我去牵样子回家了。”
我眼前，出现了一幅画。一个院子，门口一株伞样的芙蓉树，开满了一院子的芙蓉花；楼房的下面，院子的另一个角落，是一丛菊花，花朵洁白而大。在花上面的楼房里，一个小女孩，爬在一扇窗口，眺望着天空，看着云，和那些变化的云一起玩着。那些云在她的心里，变着魔术，变成可爱的花朵，变成可爱的动物。她看着，她笑了。她仿佛看到捡着棉花的妈妈。又一幅画跳入我的眼里，这个小姑娘，看着太阳消失在山头，她慌慌张张地跑上山路，喘着气来到山头。一头大白羊，低着头，啃着草，它不知道天要黑了。小姑娘解开了拴羊的绳子，拉着羊要往山下走，可白羊贪婪着路边的草，不肯回家。小姑娘使劲拉着，大白羊蹬着脚不动。小姑娘挥舞着黄荆丫，抽打着白羊的屁股，白羊痛了，开始跑起来，小姑娘使劲往后拉着绳子，她被疼痛的白羊拖着，跑在回家的山路上，突然，小姑娘摔倒了，她的额头从此有了伤疤。
“妈妈，那白羊已经变了，变成了两只白狗，一只大，一只小，大的好像抱着小的。就像妈妈把宝宝搂在怀里，走着，逗着。妈妈，你在新疆，也是搂着娃娃睡吗？我好想你抱着我睡觉。我每天晚上都抱着枕头睡觉，枕头里有你捡回的棉花。抱着枕头，我就觉得抱着妈妈。妈妈，今天是中秋，今天的风真大，雨还在哗哗地下，有妈妈一起睡的床，肯定一点不凉。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我的孩子，从小就跟着妈睡，每晚都是含着妈的奶头睡觉。后来大了，他独自睡了，但每晚，我都会起床，亲自去看看，给孩子压好被角，怕孩子感冒。冬雪，她蹬被子吗？有人给她捡过掉在床下的被子吗？冬天，天冷了，我们把孩子抱到我们的床上，一边是我，一边是他妈，孩子睡在我们的中间。后来孩子更大了，能自理了，他的床上就有了电热毯。冬雪的床上，薄薄的被子，她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在睡不暖和的床上熬到天亮，冬雪知道温暖的冬夜是什么样子吗？冬雪，是一个感情丰富而坚强的孩子，也是一个需要人疼的孩子。她的爸爸不疼她吗？她没有爷爷和奶奶吗？
“妈妈，天边的云红了，他们说这是火烧云。你说看到云就看到了新疆的棉花，棉花也会变红吗？一定会的，你捡的棉花会变成鲜红的衣服，会变成暖和的红棉袄。妈妈，我好像穿你捡的棉花做的衣服。那红红的云，像火苗，真的，很像我煮饭时灶膛口冒出的火苗。妈妈，你回来吧，我每天煮饭。妈妈，你回来吧，我会听话。我知道，你不会回来，路太远。新疆的太阳很大，家里的太阳很缓和。我们和同学在学校的坝子里玩耍，太阳把我们画在地上，我们跑，地上的画就跑，我们笑，地上的画也跟着笑。妈妈，我觉得我好像进了电视的动画。每天晚上，我坐着床边做作业，月光先照在墙上，然后照着我的头，半夜里，它还照着我的床。有时候，我就想，新疆的月亮应该在中午升起，那样妈妈就不热了；新疆的太阳在半夜升起，那样，妈妈就不冷了。我不小了，我知道这是童话。可我就想，如果把家里的月亮太阳和新疆的交换，就是让我热让我冷，我也愿意，只要不伤了妈妈。妈妈，我好想你回家。妈妈，回家的时候打个电话，我一定煮好饭等妈妈……算了，这么晚了，我知道我这些都是瞎想。明天又要上学了。”
中秋的夜晚，虽然下着雨，我们却很欢乐。我们盖着厚薄适度的被子，躺在床上，看着电视里的中秋晚会。和电视里的人一起欢乐，一起大笑。晚会结束，我们给孩子通电话；电话完了，我和妻子翻看着孩子小时候的相册，回忆着和孩子一起的快乐时光。真的，我没有想过，会有人像冬雪一样，在中秋的雨夜，在期盼。我一直以为，所有的人都像我的中秋夜一样清闲。我没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梦，一种怎样的孤独。冬雪看电视了吗？她是一边吃着月饼，嚼着瓜子看的电视吗？我不知道，冬雪的日记里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难道她家没有电视？她的父亲在做什么？她的爷爷奶奶在做什么？
我也是一个没妈的孩子。五岁时，妈心脏病死了。我也从小捡别人的衣服穿，我看着别的伙伴有妈妈告状，有妈妈洗衣，有妈妈煮饭，我也想妈妈。记得是初一的时候，期末考试的作文，是一幅看图作文。一个小男孩玩足球，把别人的窗玻璃打烂了。我想，那小男孩就是我，闯祸后的我很害怕。我想象妈妈给我擦眼泪，想象妈妈摸着我的头安慰我，想象妈妈陪我去道歉……可没有，因为我没有妈妈。记得哥哥当时摘了人家一个苹果，被人家留在院子里站了一天，回家又被爸打，学校又站高板凳……当时，我真的很害怕。我想，如果我犯了和哥哥一样的错，没有人会来关心我，因为能关心我的妈已经死了。那篇作文，我就虚构了我有妈的情形，那是一种幸福。我看到冬雪的日记，我真切地看到了一个孩子对妈的渴望。如果她的妈妈回家了，她会像一个妈妈爱孩子一样爱她的妈妈！冬雪还是一个孩子啊！
“妈妈，我要出门了，我必须出门。爸还没有回家，他一定又醉倒在酒店里了，我要给他送衣服去，我要守着爸，不能让他感冒了……”读着这日记，我并不了解冬雪的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以为他只是喝酒；以为只是冬雪的妈妈没有在家，冬雪才这样做。后来，我才知道了冬雪更多的故事。
冬雪的父亲喜欢喝酒，不能出工的日子，或者收工的傍晚，都要到村上的茶店里喝上一阵，她爸的酒量小，一喝就醉。那茶店离冬雪的小学只有一百来米的距离，冬雪放学就会到那里找父亲。很多时候，父亲醉了，就被店老板弄到门外，然后他们关了门。冬雪就坐在门外守着父亲。后来，冬雪大了，她哭着对店老板喊道：“你不准让我爸喝酒！让他喝酒不能把他丢到门外！”
窗外的风吹得玻璃一阵阵砰砰响，那雨被风砸在玻璃上。中秋的那两天两夜，就是这种风，就是这种雨。冬雪是怎么到的店子？是打的伞？这种天气，是没法撑雨伞的；那是穿的雨衣，只能这样，冬雪家有雨衣吗？不知道，冬雪的日记里没有写。我打开窗，那风拉着雨扑了进来，我胸口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我猜想着冬雪打着电筒走在路上的艰难。雨飘进了她的颈子，顺着她的脊背和胸膛流着。她一定是守着她的父亲，等她的父亲醒来，她当着父亲的拐杖，扶着父亲回家。
“我想妈妈，我应该有妈妈的。但我知道，我没有妈妈，我是冬天的一个早晨，爸爸把我从雪地里抱回的。家里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妈妈。我知道，我这一辈子的中秋，都没有妈妈……我这里写的妈妈，是邻居小朋友的妈妈。她很漂亮，她很爱她的孩子，她每年捡完棉花都会回来。我好想她就是我的妈妈……老师，对不起，我日记里妈妈说的话，都是这位邻居妈妈给她的孩子说的……我好想有妈妈，我好想妈妈在新疆捡棉花，好像妈妈给我也说这些话……”
我愣住了！我看到了本子上模糊的字迹，那是本子上沾了水造成的。那模糊的字迹成了一个又一个淡蓝色的圈。我看到了冬雪滴在这本子上的眼泪，我看到了她慌张地从眼泪下抢救她日记本的样子……冬雪真的没有妈妈，我终于相信了冬雪以前的同学的说法。我流着泪坐在椅子上，我后悔，我后悔布置了这篇中秋的日记。我应该想到，应该想到冬雪的。我布置的这篇日记，它是一把刀，一把插在冬雪的心口上，把冬雪那颗心挑拨得血淋淋的刀。
冬雪确实没有妈，她的父亲是一个单身汉，每天都要醉酒，但他很爱冬雪，从来不打冬雪。为了冬雪，他不再偷了；他每天和村里的人一起去修房子，他打小工；为了冬雪，他从不欠谁的钱。他为了冬雪，也曾经戒过酒，但是没有酒他很痛苦。冬雪要爸把酒打回来喝，父亲不同意，他怕在家里喝了酒会发酒疯。我没法忘记，那是中秋前的一个中午，冬雪的父亲摇摇摆摆地到学校找冬雪，可他上不了楼梯，就斜躺在楼梯上睡着了，吓得所有的学生都不敢上楼。我拨开学生，走进去。一股浓烈的酒味，熏得我难受。冬雪站在楼梯下，看着他的父亲，眼泪就像今夜的雨线，把她胸前的衣服全湿了。
冬雪的衣服，旧但干净；只是不合身，显得有点长。冬雪的衣服鞋子都是左右邻居的孩子不穿了送的。我赶走学生，找来门卫，一起把冬雪的父亲抬到门卫室，放到那条破旧的长椅上。冬雪买来一瓶矿泉水，扶起父亲的头，灌了几口。水流到了父亲的脖子里，冬雪牵着衣袖擦着。我要冬雪回教室，她摇摇头，她要守着父亲，她要等父亲醒来，放学后一起回家。
这样的时刻，是冬雪从小到现在的功课。自从父亲抱回冬雪，冬雪就和醉酒的父亲经历着一个个惊险的日子。寒冷的冬夜，父亲倒在路边，怀里抱着冬雪；夏天的夜里，雨浇醒了父亲，父亲弯着腰，低着头，把冬雪紧紧地搂在怀里。父亲的头就是冬雪的雨伞。后来，冬雪能走路了，冬雪懂事了，父亲牵着冬雪走着，走着走着，父亲身子一软就倒在了路上，冬雪就坐在父亲身边，守着父亲，怕车子压着父亲，直到父亲醒来。冬雪读书了，她和父亲有了约定，父亲想喝酒了，就到学校边的酒店喝，醉了就到学校找她，她好给爹水喝……
“我真想快点毕业，我真想快点长大，长大了好像秋月姐一样，去学缝纫，去打工挣钱……秋月姐，我好想你！我一个人住在你的房间里，外面的风好大，雨好大！天凉了，你冷吗？要是有手机就好了，我可以给秋月姐打电话……”
秋月也是我的学生，比冬雪大，也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在秋月小的时候，她妈妈在东莞打工，被烧死在了厂房。小的时候，秋月的爸一直告诉她们，冬雪和秋月的妈妈，都在新疆捡棉花，等到冬雪她们大了，也到新疆捡棉花，就能见到了。后来大了，她们才知道，她们都没有妈妈。只是，不幸的秋月比冬雪更幸运，秋月的妈换来了钱，秋月有了楼房，秋月有亲生的爸，有外公外婆，而冬雪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样，冬雪和父亲没有房。冬雪大了，就一直住在秋月家，和秋月一起睡，和秋月一起上学，和秋月一起守着冬雪醉酒的父亲。冬雪的爸，先是住在草棚里，后来就住在两间屋的安居房里。秋月毕业了，打工了，她说，等冬雪毕业了，她就教冬雪打衣服，打沙发套子……
看完了冬雪的中秋日记，我看着窗外的雨，听着窗户发出的砰砰响，我只有流泪……冬雪的爹妈应该还在，冬雪应该有爷爷奶奶，他们应该就在丢弃冬雪不远的地方。冬雪的血缘亲人，你们真的不心痛吗？我望着黑黑的窗外，看着手里的日记本，我相信，雨后的天空，那太阳是温暖的。冬雪这些不幸的小树，一定会成为独挡风雨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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