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头，怎么又爬板障回家？有门不走，总是从窗户进来。”

“外公，后院离学校近，嘻嘻。外公，有好吃的没有啊？我饿死了。”

“外公知道你回来就饿了，锅里留着蒸肉和馒头呢。” 我高兴地往厨房跑去，周开锅盖，伸刚要伸过去，“啪”的一声，外公的手拍打在我的手背上。

“丫头，去洗手。”

“外公，好痛。”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用左手揉着发麻的右臂。

外公，再次出现在我的梦中。

他，瘦高的个子，剃着光头，双眸如炬，透着骨子里的豪气。

外公是第一个离开我的亲人，那一年，我七岁。

外公躺在一块厚重的木板上，穿着外婆亲手做的青兰花棉袄，带着官帽，脸色微黄，还挂着我熟悉的笑。那一刻，我没有害怕，而是走过去，轻松轻地牵了一下他已经变冷的手指。 “外公，再看看我，以后我不再淘气了，做你的丫头，不做“狗头”了。”我的话音刚落，身后又传来母亲的低泣声，七岁的我还不知道失去亲人的那种彻骨的痛。当我看到，大家把厚重的棺木放进事先挖好的坟坑里，一锹一锹地往上压着黑土，那一刻，我哭了。

外公的去世，让我瞬间长大了，更让我对生命、活着，有了更深的理解和尊重。 外公，一个地地道道的倔老头。他一生做过很多事，当过地主家的少爷，自己也曾当过几天地主，当过石匠、糕点师，更是做了多年的大厨。他是四个孩子的父亲，最后只剩下母亲一个孩子。看着他粗旷的外貌，没有一丁点儿儒雅气质，他却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他沉默寡言，却是我和哥哥的启蒙老师。

外公一生娶了两个善良的女人，一个是母亲的妈妈，一个是带我们长大的外婆。 外公给我印象最深的有几件东西，焊烟袋、挂满茶垢的白瓷茶具、一只他爱不释手的景泰蓝花瓶，外加上几本陈旧的竖板折子戏的戏本子。 我是在外公的老屋里长大的，母亲是外公唯一的女儿，我是外公唯一的外孙女。因为外公的勤勉和努力，外公家境曾经的殷实，以及外公在大院里的威望，让我成了让大家羡慕的小公主。其实，从记事开始，我在心里是很怕外公的。

外公有着传统固执的思想，他重视男孩，也在每一天都认真地教育着哥哥。 哥哥从三岁开始，跟着外公开始学习读书写字。我五岁时，已经上学的哥哥已经成了班级的第一名，而且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书呆子。那时，我一直很庆幸自己是个女孩子。外公有个4厘米宽的戒尺，那是他为哥哥准备的。自从我第一次看到哥哥红肿的掌心，我总是绕着这根儿戒尺走，也从来不去碰它。

外公生活很规律，天刚蒙蒙亮，他去街心公园晨练，回来时帮外婆买好菜，然后喊我和哥哥起床。母亲上班，哥哥上学，我偶尔会去幼儿园。因为我的身体弱，好多时间都是和外公外婆在一起，尤其哥哥上学以后。为了让我锻炼身体，外公每天上午都会坐在大院的门口，喝着他的浓苦的花茶，抽上几口老焊烟，看着我跳皮筋，踢口袋。

外公从不约束我的生活，这也使我的个性强些，也更淘气。从外公叫我的称呼上我就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哪些事做的对，哪些事是外公不赞成的。在我心里不在乎外公叫我丫头还是狗头，但是外公却认认真真的喊了七年。 能让我一下子就忆起外公的老物件就是那只小小的景泰蓝花瓶，后来我听母亲说，那是外公从山东老家带来的唯一的古懂，是外公的母亲结婚时的陪嫁。外公出身在一个地主家庭，父亲是长子，外公是长孙。儿时的外公是幸福的，父母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相互心仪结婚的。

曾外祖父，家里富甲一方，博学儒雅。曾外祖母，来自于书香门第，端庄大方。他们最初的恩爱给了外公十四年的幸福。曾外祖父娶妾，让这个家庭出现了裂痕，继而走向了最终的分裂。外公在经历了母亲病故、儿子们夭折后，离开了让他伤心的故土。母亲是他在异乡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母亲的妈妈，因为丧子之痛伤身，因为孕育母亲过于辛苦，生下母亲，她却一病不起，母亲两岁就失去了母爱。外公因为心疼母亲，娶了照顾我们长大的外婆。 外公一直把这只景泰蓝花瓶摆放在他的床上相框旁边，老屋是简朴的平房，低矮而且光线不足，大火炕，外公自己做的实木家具，反正是与花瓶一点儿都不协调。我小的时候是顽皮一族，活泼好动。

有一次，我和外婆看戏回来，为了模仿唱戏演员甩水袖，用母亲长长的丝巾做装饰，袖子没甩好，却打碎了外公的花瓶。母亲回来时，用扫帚打痛了我的屁股，母亲一边打一边哭，说我打碎了外公对故土唯一的记忆。 外公一直拦着母亲，把哭泣的我搂在怀里。“没事，没事，外公早己经忘了过去了。” 第二天，我看到外公把花瓶的碎片埋在院子角落的黑土下，口嘴还念念有词。外婆说，外公在想念自己的母亲。 在我心里，外婆重男轻女，喜欢哥哥。外公却是非常喜欢我的。因为我们有太多的相像的地方，比如喜欢美食，比如喜欢下棋，还有就是外公非常喜欢我的“淘气”，一直夸我是好样的，玩可以玩出好样的…… 

外公在我六岁这年，一直忙碌着。七十七岁的外公一直坚持去糕点店去帮忙，而且那一年的夏天，外公把后院的菜窖又向下挖深了半米，下面扩宽，铺上了红砖。入冬前，把我们住居的火炕，厨房的灶台都重新搭建了。就连墙上的装饰画，柜子前的布帘都换上了新的。那一年，过年的气氛最热烈，外公自己庆祝一下自己成了老赵家最高寿的人，他七十八岁了，在他的祖辈和父辈中，他活到了年龄最长时。 一场场春雪下了又化，化了又下，那一年的春天下了我记忆里最大的雪。外公因为一场感冒一病不起了。开始时是咳嗽，后来是进不去食物。母亲领他去医院检查，回来只是偷偷地在哭。二十二天，外公就去世了。后来我才知道，外公得了肺癌，那时候根本无药可医。 

窗外，又是风起的时节，一些风干在风里的记忆变得愈发清晰。又是一年冬来早，在一场雪里，我忆起了已经走了快四十年的我的外公。

语言很是生动，尤其表现在后面几个部分，有很强的画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