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秋】孤狼之死(传奇小说)
第一章
1972年腊月那场大雪,下的绵密而冷硬。
天刚蒙蒙亮,窗纸上映着一层灰扑扑雪光,爹娘踩着积雪去公社砖窑上工了,队里的工分催得紧,腊月也歇不得。土炕已经凉透了,我裹着打了三层补丁的棉袄,还是能感觉到寒气从炕席缝钻进来,贴着骨头缝往肉里渗。
“哥,我脚趾头冻的发麻。”弟弟小柱的声音从炕那头飘过来,带着点哭腔。他比我小两岁,去年冬天生过冻疮,至今一到冷天,脚趾红得像熟透的小萝卜。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脚,冰得像一块铁,心里不由发紧,这一整天的取暖,全靠我们自己了。
娘留的玉米面饼子硬得硌牙,我掰了半块塞进小柱手里,又去灶房敲水缸。冰碴子哗啦啦地掉下来,舀水时手一沾凉水,立马冻得通红。“走,去屋后抱麦秸生火。”我把饼子揣进怀里,拉着小柱往门外走。雪没到脚踝,棉鞋里灌了雪,走步的“嘎吱,嘎吱”响,像踩碎了冻硬的冰。
屋后麦秸垛比往年矮了半截,像个被啃过的白面馒头。去年秋收分的麦秸本就不多,一半上交公社,一半留着给生产队的牛过冬,到这腊月底,垛子已被掏得坑坑洼洼了,雪盖在上面,只露出些发黄的秸秆尖。
“慢点儿,别踩空了。”我刚迈上垛边斜坡,脚掌突然撞上一团软乎乎东西——那不是麦秸的硬挺,也不是积雪的松散,倒像踩在浸了雪的旧棉絮,还带着一点微弱温热。我吓得往后一蹦,棉鞋在雪地上打了一个滑,差点摔个屁股墩。小柱也跟着尖叫,手里的饼子“啪嗒”地掉在雪地上,死死地攥住我的衣角,指甲都快嵌进我的棉袄里。
薄雪簌簌滑落,底下露出一团灰黄色的毛。那东西盘成了一个紧实的球,粗粗的尾巴好像一条破毯子,严严实实地裹着嘴巴和鼻子,只露着一对圆眼睛,在雪光上亮得吓人。我壮着胆子往前凑了两步,看清了它的耳朵,不是村里土狗那样耷拉着,而是尖尖地竖起来,像两片冻硬的小月牙,耳尖还沾着点雪粒。盯着这尖尖的耳朵和悬着的左前腿,我心里猛地一沉,这模样怎么和昨天在菜地里撞见的那个东西分毫不差呢?
昨天晌午的日头难得有点温暖,我拿着镰刀去屋前菜地砍冻硬的白菜根。菜地早被寒风吹得邦邦硬,雪盖在菜畦上,像铺了层碎棉絮,只剩下几棵没拔的白菜,叶子冻得发黑发脆,一碰就掉渣。我刚弯下腰,镰刀还没碰到菜根,就听见西边田埂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不是麻雀啄食的轻,是带着点笨拙的拖拽声。抬头一瞧,一团灰黄影子从菜地窜了出来。它身体比村里的土狗大,但很瘦弱。左前腿明显不敢沾地,一颠一颠地跑,毛被雪打湿了大半,贴在背上,露出瘦得硌人的脊梁骨,跑起来像阵风裹着团枯草。我远远地望着,那尾巴粗粗的,拖拉在雪地上。耳朵尖得像削过的竹片,根本不是村里见过的任何一条狗。
难道是狼狗?我心里猜想,不可能啊,狼狗是非常珍贵的,主人不可能抛弃它。难道是——狼?!想到这儿,我连滚带爬跑回家。
小柱正蹲在院里玩雪,听我说完,把雪团一扔:“哥你骗人,山里的狼哪敢来村里?”我急得去扯他的袖子,却看见隔壁二爷爷叼着烟袋锅子走过来,烟圈在冷空气里散得飞快。他眯着眼听完,往菜地方向瞥了一眼:“八成是山里跑下来的狼崽子,前阵子公社那边有人见着过。这年月粮食紧,人都饿肚子,野东西更急,可别凑上去,狼是记仇的。”我当时扒着门框瞅了半天菜地,心里半信半疑,要是狼,怎么会跑到人住的屋前菜地来?可那尖耳朵、粗尾巴,又实在不像狗。
小柱好像也跟着想起了昨天的事,拽着我的棉袄角往身后缩,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哥……这是不是昨天你说的、在菜地里一瘸一拐跑的那东西?”我没点头,也没摇头,眼睛死死盯着它左前爪上的黑铁夹伙,是猎人用的踩盘夹子!铁齿深深嵌进肉里,暗红的血冻成了冰碴,顺着爪子往下滴,在雪地上积了滩暗红色的印子,比昨天在菜地里看到的“拖拽痕”深多了。那爪子的骨头明显折了,只剩层薄皮连着腿,它稍微一动,皮就跟着扯得变形,眼睛里的光也暗了暗。
风卷着雪沫子刮过麦秸垛,它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呼噜声,像破旧风箱被扯着响,每响一声,身子就跟着抖一下。“是狗吗?”小柱又问,声音压得极低,好像怕被那东西听见。我咬着嘴唇摇头。村里的土狗耳朵都是耷拉的,公社书记家的狼狗毛是油亮的黄,哪有这么乱、这么瘦的?“二爷爷说……是狼。”这话一出口,小柱的脸“唰”地白了,往后退了两步,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一声轻响。可他退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手指着那夹子:“哥,它的腿……好像比昨天更严重了。”
那东西像听懂了“腿”字,尾巴稍微松了点,露出半截黑黄色的鼻子尖,轻轻嗅了嗅空气。风把我们的气味吹过去,它的耳朵颤了颤,却没像二爷爷说的那样呲牙,反而把受伤的爪子往我们这边又挪了挪,像是在指那夹子。风刮过麦秸垛,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我蹲在雪地里,手攥得冰凉。帮吧?二爷爷说狼是野东西,会咬人的,万一它缓过来就扑上来怎么办?不帮吧?它被困在这儿,生产队的人一会儿可能来铲雪,要是被发现,要么被打死,要么被拖去公社换工分。小柱也蹲下来,捡起刚才掉在雪地里的饼子,递到我面前,眼睛红红的:“哥,它是不是饿了?昨天跑的时候,好像就没力气。”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生产队的哨子声,是上工的哨音,估计是队里要组织人去西边地里铲雪。那东西突然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刚一使劲,左前爪就被夹子扯得疼,又重重摔回雪地里,雪沫子都溅到了它的脸上。“有人来了!”我拽着小柱就往院子里跑,躲在屋门后,扒着门缝偷偷看。那团灰黄影子在雪地里挣扎了两下,最后还是盘成了球,尾巴重新裹紧嘴巴,只露出那双眼睛,警惕地盯着村口的方向。雪还在下,一片片落在它的毛上,慢慢把它盖成了个微微颤动的雪堆。
小柱趴在我旁边,手紧紧攥着我的袖子,声音都变调了:“哥,他们会不会把它抓走啊?”我望着麦秸垛下那团影子,心里堵得慌。昨天它还能跑,今天却在这儿。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踩上猎人的踩盘夹子,也不知道这冰冷的雪地里,它还能撑多久。
生产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说话的吆喝声。我赶紧把小柱拉回屋里,捂住他的嘴。透过窗纸的破洞往外瞧,那团影子一动不动,像真的变成了堆雪。直到脚步声、说话声都走远了,它才稍微动了动,喉咙里又发出那种细碎的呼噜声,像在哭,又像在叹气。
小柱啃着饼子,嘴里还念叨着那只似狗似狼的东西:“哥,等没人了,咱们再去看看它好不好?”我望着窗外飘的雪,麦秸垛的方向,那团影子还在,只是被新雪盖得更厚了。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没底,这一去,是能帮它,还是会给自己惹麻烦?
第2章
生产队的人走后,雪下得更密了,窗纸上的雪光都暗了些。小柱扒着炕沿,眼睛一直盯着屋后麦秸垛的方向,饼子咬了两口就放在一边:“哥,咱们快去看看吧,雪再下大,它该冻僵了。”我攥着怀里的铁签子,是刚才偷偷从灶房柴火堆后摸出来的,指尖都被冻得发麻,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二爷爷说狼会咬人。”我把铁签子往身后藏了藏,可脑子里全是刚才它摔回雪地里的模样,还有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小柱突然站起来,往我手里塞了个烤红薯,是娘早上留的,还带着点余温:“哥,它要是饿了,红薯能填肚子,要是它要咬咱们,咱们就跑。”
我俩踩着没过脚踝的雪,往屋后挪得极慢。离麦秸垛还有两步远,就看见那团灰黄影子,它还是盘在那儿,只是尾巴抖得更厉害了,受伤的左前爪旁,新雪又被渗出的血染红了一小块,像朵暗色的花。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它抬起头,耳朵竖了竖,却没吼,只是把鼻子往红薯的方向嗅了嗅。
“它好像不咬人。”小柱把红薯往它面前递了递,脚步放得很轻。我攥着铁签子跟在后面,眼睛盯着它的嘴,牙齿尖尖的,却没露出来,反而把受伤的爪子往我们这边又挪了挪,像是在指那夹子。风刮过麦秸垛,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眼角流出泪水,眼巴巴地向我们示好求救。
我蹲下来,小心翼翼碰了碰,那踩盘夹子钢板冰凉,嵌在肉里的地方结了层薄冰,硬得硌手。“得把这玩意儿撬开。”我把铁签子递一根给小柱,“你按住这边,我来撬,要是它动,咱们就赶紧跑。”小柱点点头,手却抖得厉害,按住夹子的那一刻,那狼突然把头凑过来,鼻子轻轻碰了碰小柱的手背,温温的,湿湿的,小柱吓得“呀”了一声,却没松手。
铁签子要沿着夹子咬合在狼爪仅有几毫米的缝隙插进去,可缝太窄,夹子弹簧太紧,雪又化了点水,签子滑得厉害。我试了三次,每次刚插进去,就被弹簧弹出来,溅了一脸雪沫子。
“哥,我来扶着签子,你使劲撬。”小柱把脸憋得通红,用两只手按住铁签子的头,指甲都泛白了。这次我憋足了劲,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发疼,嘴里喊着“一、二、三”,铁签子终于稳稳插进了缝里,“吱呀”一声,夹子被撬开了道小缝。
就在这时,那狼突然浑身一僵,喉咙里发出“咝咝”的抽气声,是疼的。它的爪子在雪地里抠出几道印子,却没动嘴,也没挣开,只是把头埋进了小柱的胳膊底下,像个受了伤的孩子在躲疼。小柱吓得不敢动,眼泪都快出来了:“哥,它是不是很疼啊?”我咬着牙继续撬,汗顺着额头往下淌,刚到下巴就冻成了小冰珠:“再忍忍,撬开就不疼了。”
铁签子又往缝里插了点,夹子“吱呀”声更响了,那道缝终于宽到能塞进一根手指。那狼像是知道时机到了,慢慢抬起头,眼睛盯着那道缝,然后轻轻往后缩爪子,不是猛拽,是一点一点地挪,受上的皮肉从铁齿上蹭过时,它的身子抖得像筛糠,却还是把动作放得极慢,生怕碰掉了小柱手里的铁签子。
“快了,再缩一点!”我喊着,胳膊都快酸得抬不起来了。小柱也跟着鼓劲:“加油啊,再坚持一下!”终于,那只受伤的爪子从缝里抽了出来,上面的毛被血和冰粘成了一绺一绺,骨头明显断了,皮肉翻着,看着都让人揪心。狼把爪子抱在怀里,用舌头轻轻舔了舔,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在道谢。
我手一松,铁签子“当啷”掉在雪地里,小柱也瘫坐在雪上,俩人都喘着粗气。那狼舔了两下爪子,突然站起来,用三条腿站着,尾巴轻轻摇了摇,不是狗那样欢快的晃,是慢腾腾的,像怕晃疼了我们。它往红薯那边挪了挪,叼起红薯,又放下,然后用鼻子推到我们面前,眼睛盯着我们,像是在让我们吃。
“它是想谢咱们吗?”小柱捡起红薯,掰了一半递过去。狼低头闻了闻,小口小口啃起来,牙齿碰到红薯皮的声音都很轻。我望着它受伤的爪子,突然想起灶房里有娘用的布条,还有治冻疮的药膏,虽然不是治伤口的,但总比让它冻着强。“你在这儿看着它,我去拿布条和药膏。”我刚要起身,狼突然用头蹭了蹭我的手背,像是在挽留,又像是在放心。
跑回屋的路上,我心跳得飞快,生怕爹娘突然回来,又怕狼会跑掉。翻出布条和药膏,药膏还是去年冬天娘给小柱治冻疮剩下的,有点干了,我倒了点温水搅和了一下。等我跑回麦秸垛,小柱正蹲在雪地里,用手轻轻摸狼的背。狼闭着眼睛,尾巴搭在小柱的腿上,像只温顺的狗。
“轻点涂,别弄疼它。”我把药膏抹在布条上,小心翼翼缠在它的左前爪伤口上。狼一动不动,只是偶尔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像是舒服了些。缠完布条,雪已经小了点,日头从云层里漏出点光,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
“它该走了,留在这儿不安全。”我捡起地上的踩盘夹子,往远处扔了扔,铁夹子砸在雪地上,发出“哐当”一声,狼却没被吓到,只是抬头望着我们。小柱从怀里掏出最后半块饼子,放在它面前:“你要是饿了,就来我们家菜地找吃的,别被人发现了。”
狼叼起饼子,用三条腿站起来,往村西头的林子走。走两步,就回头看我们一眼,尾巴轻轻摇一下。走到老槐树下时,它突然停住,转过身,把饼子放在雪地上,然后对着我们低下头,像是在鞠躬,又像是在道别。风把它的毛吹得飘起来,裹着布条的爪子悬在半空,却走得稳多了。
“快走吧,别回头了!”小柱挥着手喊。狼又看了我们一眼,叼起饼子,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林子,灰黄的影子很快融进了林边的雪雾里,只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和雪地上那半块被踩过的红薯皮。
我和小柱站在雪地里,直到看不见它的影子才往回走。小柱的手冻得通红,却一直笑着:“哥,它肯定能好起来的。”我点点头,心里却暖暖的,刚才那狼蹭我手背的时候,温温的,一点都不像二爷爷说的“野东西”。
回到家,我把铁签子藏回柴火堆,小柱则在院子里的雪地上画狼的样子,画完耳朵画尾巴,画完尾巴又画缠着布条的爪子。娘傍晚回来的时候,看见我们鞋上的雪和冻红的手,问我们去干嘛了,我俩对视一眼,都没说。这是我和小柱,还有那只似狗似狼的小东西,藏在1972年腊月雪地里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