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刻，我站在这灰瓦青墙的夕阳下，抚摸着这整齐的磨砖对缝，努力体会着百年岁月的沧桑在指下一划而过的感觉。时过境迁，在这二十一世纪的空气中，那座高大朴拙的门楼似乎还诉说着那一个个古老的故事。隐隐闻到的青砖气味，在脑中就这样汇成了一幅幅传奇的图景。
　　 在这古老宅院的东边邻居，则是一家装修十分气派的现代平房，白色的门楼，白色的围墙，白色的正房，一色的白色瓷砖非常的明亮。与它西面的这个古老宅院形成鲜明的对比。突然有种走两步就有种从古到今的穿越之感。
　　 “这个老宅子早就没人住了，后代早就搬走了。现在虽然年久失修，但是却没有成为危房。这房子历史不下200年了。”
　　 我边听舒老先生这样讲，便透过被风雪和烈日肆虐得有些变形的两扇红松木门的缝隙向里望。只见里面依旧是非常古朴的中式建筑，满院的荒草没胫，依稀还能分辨通往正房的石子甬路。窗棂纸早就斑驳不堪。影影绰绰可以看见里面一些古老的破烂家具。虽然曾经的辉煌已经不在，但是从这些古旧的东西上似乎还能可以看出当年的盛况。就这样似乎颓废与文明就被这锈迹斑斑的两道大锁哐当一声给隔开了。
　　 “当年生活在这里的最后的一位舒老太爷可是这个村子数一数二的大财主，但是老爷子乐善好施，十里八庄的乡亲们提到，无不翘首称赞。老爷子急公好义，然而却是眼里不揉沙子，对那些沾染黄赌毒的那帮混混儿来求他自资助，他从来不仅不帮忙还要训斥他们一顿，长此以往，那些二流子们当然就对老爷子恨之入骨。”
　　 舒老爷子想到过去，打了个唉声，目光中很是感慨。
　　 “这遛马台村，舒氏乃大户，占据村子十之八九，著名的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就与我们村子是本家，当然这家的主人姓舒，他家的隔壁那家也姓舒，两家据说应该是为出五服的本家。
　　 “我听我的祖上曾说这家老宅舒家挺有故事。在200年前，他家就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财主嘛，剥削农民，当然肯定是有的，封建大家庭嘛。然而他家有一个传统，挺有意思，一般来讲大户人家都是最长的长者——大财主本人具有绝对的权威，行使家族的生杀大权。但是他家确不然，大事小情，必然是舒老太爷主持，老夫人，儿子儿媳，家人围坐，共同商讨，用现代在话儿讲，那是大有民主之风，尤其是相当尊重女性。你可能觉得蹊跷，这事说起来还颇具传奇性。
　　 “那年应该是大清朝嘉庆二十五年，也就是嘉庆皇帝死那年。那年深秋一天夜里，小清雪下得有一纸薄，落地不化，老话说得好：头茬雪，二茬霜，大姑娘的屁股，白菜帮。地面白刷刷一片，苏老太爷去县城（丰润），返程之时，铅灰的天空便开始泛起雪花，于是快马加鞭。路过高老庄时，高家烧锅掌柜碰巧遇见，便请他喝酒，暖身子，舒老爷子因此多贪了几杯，因此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啥？老爷子当然骑着马去的，但是喝多了之后，高掌柜的怕老爷子有个闪失，于是就派伙计将他送到遛马台庄口。马？啊！高掌柜看到马一身汗，怕走夜路给冻感冒了，遂将马留在店中，第二天叫他家人去取。
　　 “当天深夜天气转晴，雪已停，干冷异常，村里路上已早已没有行人，万籁俱寂。老爷子老远望见家门，便觉得酒劲儿上涌，两腿发软。迷迷瞪瞪忽然借着自己家门首两盏大灯笼发出的微光，看到家院墙上影影焯焯，似乎有什么东西。老爷子揉揉眼，停下脚步，定睛观看，不由得毛骨悚然。
　　
　　 二
　　
　　 只见密密匝匝二三十只黄鼠狼排列整齐，正在他家院墙上一步三摇的往东齐步走，全部直立着身子。前面的几只前爪做出敲锣打鼓吹喇叭的样子，中间的那十几只正拖着自己家的粪箕子，粪箕子里面端坐着另一只比较大的白毛黄鼠狼。脑袋上被不知从哪儿捡了一块破红布盖着。后面的几只整整齐齐，做出保卫的样子。老远一看就像是一个送亲的队伍。
　　 老爷子恐怖之余，冷汗不觉已湿透前心，酒已醒大半。猛揉眼，只觉这种怪事简直不可思议。见这些黄鼠狼一直专心向东排列整齐，没有注意自己，便蹑足潜踪，往前走近，以便看得更清楚。只见这群黄鼠狼举着粪箕子，吹吹打打的样子往前簇拥着从西院墙跳上门楼，从门楼下到东院墙，一路上声息皆无，就像无声电影。眼见这支队伍马上就要进入到邻居院墙。正在这时，不料自己正忙着观看，身上的锡酒壶突然咣当一响，对门的狗立刻汪汪叫唤起来。这一下可把这群黄鼠狼吓了个不轻，纷纷逃避，慌不择路，头上的粪箕子也顾不了了，逃之夭夭。粪箕子里面那个新娘便一头栽到了院里。老爷子不敢怠慢，便跑上台阶，大力拍门，家人开门。舒老太爷三步并做两步跑进去一看，自己担心的一幕终于发生了，因为他在门外就料到，那只黄鼠狼怕是会掉在不该掉的地方。（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原来，在门楼的里侧朝东，墙根下放着一只大缸，一半埋在地下，只露出上半截，里面全都是尿水。注意，这可不是茅房，就是一个尿水池，当时家家都会把每天的尿液收集起来，倒入缸中，在风吹日晒浓缩之后，散到田中就是很好的肥料。可巧那只做新娘子的黄鼠狼，不偏不倚，正好掉到了半人深的，尿池子中，连淹带冻再加呛，早死多时了。舒老太爷大惊失色，忙命家人将其捞出先用清水洗净，再用火烘干。舒老太爷到了里屋，跟夫人说起了这事儿，夫人急得两手直搓，如何是好？这黄大仙死在自己家里，属于是不祥之兆啊。
　　 家人们这时已将那只死黄鼠狼打理干净。老先生夫妻商议已毕，便命家人连夜将黄鼠狼掩埋在荒郊野外，并化几张纸，念道一番。
　　 事情办妥，夫妻二人依旧心情沉重，一夜无话。第二天舒老太爷到底还是请来当地有名的活神仙王铁锡来宅。这王半仙儿到来之后，掐诀念咒，鼓捣一番，面带忧虑对老先生说：“这事儿虽然皆因隔壁狗的叫唤才导致如此，但是毕竟死在了你家里，您老人家也有脱不了的干系。我说应该将这黄大仙作为自己家人来葬才是。于是一切应先生之策。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敕波楞灯仓，一个月后，舒老先生的长子无疾而终。再后来，舒老先生的垂髫女儿夭折。
　　 正在舒老太爷一家人终日惶恐不安的时候。那一日忽听门外竹板声音传来。
　　
　　 三
　　
　　 舒老太爷与邻家狗误伤黄大仙。所以几经辗转妥善处理，却于事无补。接二连三遭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事件。记述了他爷的长子和幼女先后离奇死亡之后，舒老太爷唯一剩下的二公子实在坐不住了，认为家里已成凶宅，撺掇着老爷子卖祖宅，赶紧搬家。舒老爷子虽然心中烦闷，忐忑不安，却不肯轻易将这一大片家业舍掉。再者，现在他家遭此，恶运，十里八村都已想必知道，现在变卖祖产估计又没人敢买，即使有人敢买，那也是本着贪便宜而来，不可能卖出高价。
　　 话说到这儿，有必要先简单介绍一下舒老太爷一家。舒老太爷实际年龄并不太大，刚刚60挂零的年纪，因为在村中辈分高，又是村里的首富，因此人称老太爷。膝下两子一女。长子和女儿都已经因此离世。长门只留下了长孙及大奶奶。次子刚刚成家不久，并无子嗣。女儿庶出，尚未弱冠，乃舒老太爷妾所生。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话说，距幼女辞世两个月后，春暖花开。舒二公子，越发如热锅上的蚂蚁。舒老太爷，铁了心就是不卖房，一家人正在担惊之余。这一日黄昏，忽然墙外传来竹板声。永远急进，似乎到了自己家门前，这声音就，不再远去。平时，村里来的算命的都是敲梆子，这次竟然是响铃的主板而生，连舒老太爷也不禁都诧异起来。果然，片刻之后，家人来报门外有一算命先生，要求见老太爷，非要老太爷亲自出迎。
　　 舒老太爷惊诧之余，隐隐感觉此人，大有来头。便携次子，一同到门外去迎接。但见大门外石狮子拴马庄旁边。站定一老者，有赞曰：
　　
　　 掌中拐杖一根，
　　 面上墨镜一副。
　　 腿不瘸来目不瞽，
　　 揍要这份装束！
　　 海下白胡一把，
　　 额上须发皆无。
　　 鼻毛倒闭比睫毛粗，
　　 八字参差两簇。
　　 你说洋他说土，
　　 满身风尘仆仆。
　　 径至舒家大门外，
　　 不由紧锁双目。
　　
　　
　　 舒老太爷见此人其貌不扬，干枯瘦小，但气场不凡，因此不敢小觑，拱手抱拳，道声辛苦，欲将此人引进屋内请座奉茶。
　　 “莫忙！”此人不带引荐，院中踅摸起来，只见他早已将墨镜摘掉，但是眯缝着眼，伸长了鼻子，这嗅那嗅，就像一条灵敏的猎狗，之后双眼睁开，锋芒毕露，这桥那桥，终于连那个尿池子都没放过。
　　 您院子中怨气冲天，这也是小人偶游行至此才不请自到啊，您这是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东西了，这东西来头不小，那乃是修炼几百年的黄大仙呐。
　　 舒老先生一听来人道行必定不浅赶紧将先生请上位，一躬到地便求老神仙指点迷津，并奉上百两文银作为酬谢，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一遍。一边舒二公子可气坏了，你认为他给老糊涂了，指不定是哪儿来的骗子，他家这点儿事儿早都传遍了，这个骗子，指不定从谁的口中听说便过来骗吃骗喝骗钱了。没料到这个算命先生眼一瞥，早已经看到舒二公子脸上不屑的表情，便故作不知。掐指半天，头上露出诺大汗珠，最后终于，略微点头，对着老先生说：“这件事虽然您属无意，毕竟起因在您，而且事情发生在您家。因此报应来临也就并不稀奇。毕竟人家修炼好几百年的道行，让你一下子给打破。即使后来您妥善处理，也于事无补。您听我言，打扫净室一间，东南方向。那也设灵位一座，上供奉黄大仙，待今晚我做完法，您以后每晚三朝拜。并从此后全家齐心向善，无论是宅中还是外面。更有一条，绝不可杀盗淫妄。”说到这儿，先生意味深长的看了一下二公子，“如此这般，因果报应，有时天理也难违呀。这以后就得看看尊家有多大造化了……”
　　
　　 四
　　
　　 老家伙，站住！现在没人，趁早将银子拿出来，实话实说，你是打哪来的？我爹老糊涂了，我可没糊涂！
　　 说！快说！公子，废话干啥，干脆揍这个老家伙！
　　 公子何出此言？
　　 少说废话，我家这点事早传遍了，你指不定是听谁说的，来我们遛马台骗吃骗喝，我劝你从实招来，否则，将你扭送县里，告你个坑蒙拐骗！
　　 我若不掏这银子，你们是不是要动手行凶？
　　 你这老家伙，真不老实，小的们，给我打！
　　 你个老东西，弟兄们，上！
　　 公子，请别执迷不悟，我与令尊最后叮嘱，从此后要一心向善，抛却恶俗恶念，否则必有血光之灾！
　　
　　 舒二公子一直以为自己眼花了，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受了蛊术迷惑，因为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算命先生，就那么身形一晃，就在自己这帮人眼前凭空消失了，拼命揉眼，咬手指，掐大腿，最后证明这不是梦！
　　 这样忐忑不安的过了半个来月，相安无事。这一天，舒二公子在家实在闲的无聊，便出来闲逛，恰巧在村北碰见隔壁的舒小灿。
　　 哎哟二哥，今天你来得正好。咱们去高老庄呗，听说那儿，新来个小娘们儿，挺不错。
　　 干啥？
　　 我看最近二哥心绪不宁，那咱哥俩去赌两把，散散心。
　　 让我爹知道了，非把我腿打折了，此事万万不可。
　　 但是耐不住舒小灿的软磨硬泡，终于他俩步行去了高老庄。
　　 两个人过足了大烟瘾。喝了半天花酒之后，便到隔壁的赌场。没想到，那天舒二公子手气实在太背，借酒浇愁愁更愁，眼见自己腰包瘪下去，而舒小灿的腰包却鼓了起来，便气不打一出来，苏小灿，毫不识相，大咧咧的又叫了两个姑娘，给他按摩倒酒。
　　 我说二哥，这事儿过去挺长时间了，你也没咋滴，该玩玩该乐乐……
　　 敢情你们家没死人……
　　 二哥，您这是怎么说话呢？舒小灿借着酒劲儿可不爱听了。
　　 “操你妈的，要不是你们家的狗，我们家能出这事儿吗？”舒二公子看着舒小灿撩开了衣襟故意露出他胸前那条纹着的带鱼，便越发不满，“我今儿个听了你的话，倒了血霉了，妈了个巴子！”
　　 二哥，你这么说话可就不仗义了，那我家的狗它也不是人，它哪知道怎么回事儿，那也不是我们家故意去让狗叫唤。有能耐你把我家的狗去杀了，我二话不说。你家老爷子冲撞了黄大仙，你倒怪起我来了。要不怎么滴？你把那黄大仙抓了，我把它脑袋拧下来，给你们家报仇雪恨？
　　 话不投机的结果：两个人酒壮怂人胆，于是你摔瓶子，我拍桌子，扭打在一处。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众人劝解不住，两人越打越起劲，突然间舒小灿一个激灵，倒地不醒。众人上前扶起，见脖颈已断，早死多时，便哄然跑散，只留下一个舒二公子，傻在当地。他明白，自己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手，怎么会掰断舒小灿的脖子？自己从来不信邪神邪鬼的，现在也不得不信了。
　　 第二天，县里来人查办此案。非常清楚：死者舒小灿，系他杀，而凶手舒二公子早就踪迹全无。
　　
　　 五
　　
　　 再往后的一二百年中，舒家老宅随着历史的变迁就如一叶扁舟，激荡在风雨飘摇中，“舒老太爷”也换了多少代。从上文的幸存者舒家的长子长孙继承家业以后，秉承祖父遗训，勤俭持家，与人向善，家庭民主，倒也相安无事，但其后代却鲜有大作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