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韵】我的小铜碗和小铜勺子(散文)
在我的记忆里,总保存着一些老物件,而且自带温度与光环,不管光阴怎样悄悄流转,岁月如何无声地冲刷,都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唤醒我心底最柔软的情愫。对我而言,那套泛着铜光的小碗小勺子,即使如此,它相对于今天而言,可以说算不上精致,边缘甚至还带着几分手工打磨的粗糙,却承载着一段跨越山海的岁月,藏着父亲永远说不完的牵挂,也映照着海峡两岸遥遥相望的距离。
父亲这个称呼,在我童年的影像中,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符号,是母亲天天唠叨出的:“他在很远的地方保家卫国。”是姐姐保存在全家福相册里,那位穿着军装,身姿挺拔,威武霸气,却面带疏离的身影。可以说,在我四岁之前没有半点父亲的记忆,一年到头,唯有春节那几天的假日,才会短暂的出现在家中。
每当妈妈告诉我说:“你的爸爸快回来了,”的时候,家里总是弥漫着一种既期待又陌生的氛围,姐姐和哥哥都会高高兴兴地整理起自己的小衣服,梳头洗脸刷牙的,保准把自己打扮个够,还不时的追问着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到家。”而我却躲在妈妈的身后,心里是满满的一种害怕。父亲真实的模样,在模糊的记忆中,那种拼拼凑凑画面里,是他军肩上的星花,是母亲描述中声音洪亮的语气,却唯独没有最亲近的感觉。
记得四岁那年,父亲突然风尘仆仆地推开家门,一身军装上还带着旅途疲惫和军营的气息。妈妈笑着迎上去,姐姐和哥哥立刻围了上去叽叽喳喳地喊着:“爸爸,爸爸回来了。”的同时,而我就像被焊在地上,瞪着大眼睛瞄着这位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却一动不动,父亲放下行李,满脸微笑,伸出那双布满薄茧的双手,轻声说:“来,我亲爱的小孩,让爸爸来抱抱。”
那双手,是我从来未触摸过的样子。我看到指关节上淡淡的疤痕,我看到了掌心里常年训练留下的粗糙的纹路,在我幼小的心里已经懂得了,那就是军人的印记,是父亲与我陌生的距离。我下意识的往后退,躲开了他的拥抱,瞬间喉咙里像堵满了棉花团子,那句在心里排练了无数次的“爸爸。”最终也没叫出口,父亲的手却尴尬的僵在了半空,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到的失落,但很快的又被笑容掩盖住了。他没有强求,只是走到我跟前轻轻拍了拍我的小脑瓜,声音依旧温和的说:“我最亲的小孩,都长这么高了,还是不认爸爸对吧!”我听着父亲这句话,眼泪瞬势就落了下来,“哇”的一声扑入妈妈的怀抱中。这件事,在我的脑海里记得非常的清晰,四岁应该是我刚刚记事的开始。
妈妈后来告诉我:上个世纪福建军区的军营里,一张硬硬的板床上,挤着两个同乡同源的石家庄汉子——我的父亲和他的首长,我的肖伯伯。那会儿营房条件简单,铺盖是统一的军绿色,可枕畔总飘着一股特别的香气,那是肖伯伯家属托人带来的香椿芽,粗草纸包了一层又一层,他总偷偷塞给父亲一大半,两个人就着训练后的一身汗水,你一条我一枝的嚼着,香椿芽的香味浓烈而独特,腌制成吃饭的小咸菜特别好吃,比吃大鱼大肉都解馋。
夜里熄灯号吹响,白日里匍匐前进,实弹射击的疲惫还没退尽,两人头挨着头,声音压到最低就开始唠起家乡。肖伯伯模仿着街道烧饼铺子老板的吆喝声:“刚出炉的钢炉烧饼呦!”父亲也讲起滹沱河涨潮时,他和小伙伴光着脚丫子在河滩捉泥鳅,泥巴涂了满脸的趣事,乡音围着帐子转,远在东南的军营让两人聊的,竟温暖的像老家的土炕。
姐姐曾给我讲:那年风里还带着南方的温润,母亲带着姐姐和哥哥,千里迢迢奔赴福建军区寻找父亲,母亲说那是家属探亲日,是肖伯伯亲自批准的。军区大院的梧桐树叶摇着火红的太阳,肖伯伯握着父亲的手问寒问暖,当目光转移到我们身上时,满是和蔼可亲的笑意。他转身从营房里取出两样小物件,说是来到部队探亲的小孩子们都有,肖伯伯给姐姐的是一把小巧的铜勺子,勺身锃亮,握在掌心沉甸甸的,递给哥哥的是一口小铜碗,碗口光洁,透着朴素厚实。
“孩子们”肖伯伯的声音浑厚又非常的亲切,拍了拍姐姐和哥哥的肩头叮嘱道:“这铜勺能舀米能盛汤菜,愿你们以后衣食不愁,有依靠,不挨饿;还有你们手中的小铜碗,是解放军叔叔训练时从战场上捡回来的炮弹皮,是当地老百姓免费加工制作的,这圆圆的小铜碗,圆圆满满,盼你们平安长大,身体健壮结实,日子也顺顺当当,跟着爸妈好好的,一家人团圆在一起,长大做一个爱国的人。”
姐姐和哥哥捧着铜碗铜勺,眼睛亮的像星星一样。那是她们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玩具,也是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父亲首长送来的温暖。父亲告诉他们,肖伯伯的事迹,就像天上的星星,都能看得见,谁也数不清。从那以后,姐姐和哥哥吃饭时总是交换轮流使用这对铜器,清脆的碰撞声在军营里格外悦耳。母亲也常常告诫我们说:可别小瞧这小铜勺子小铜碗,铜勺铜碗是福气,肖伯伯的心意,比金子还重。
军营里的日子简单安宁,父亲训练之余,会带着孩子们去海边散步。站在礁石上,就能看到不远处海平面与天相接,海风吹起母亲的衣角,也吹起姐姐和哥哥手中的铜碗铜勺,她们用小勺子把海上的金沙淘到小铜碗里,比着心反射着光,父亲指着东南方向说:“过了这片海,就是台湾岛,那里是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省,叫台湾省,总有一天,它会回到祖国的怀抱。”哥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姐姐看着父亲坚毅的眼神,看着那片蔚蓝的大海,突然明白小勺子小碗在手中仿佛有了沉甸甸的分量,用小勺舀到小碗里的,不是饭菜,更有父亲对家国团圆的深切期盼。
随着时光的流转,军队改革的浪潮中,肖伯伯转业赴京,任职于司法部,先后担任部长,党组成员,政治部主任。脱下军装的他,将军旅生涯中锤炼的忠诚于担当,带到了法制建设的战场。他依旧秉持着军人的严谨与热忱,在司法岗位上恪尽职守,守护着社会的公平公正,就像当年守护边疆一样坚定。父亲随后转业到地方政府机关工作,从保家卫国的军人,转变为服务群众的公职人员,他把军营里的纪律与奉献,融入日常每一项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即便石家庄与北京相距很近,每当父亲去北京开会,总要到肖伯伯那里去住上一宿,话语中畅谈的依然是战友间的牵挂,偶尔也会问起孩子们的近况,顺便打听那些铜碗铜勺是否还在不在。父亲告诉肖伯伯,两个孩子早已把这对铜器视为珍宝,现在顺利交到他们小妹手中保管。儿子还说:每当看到铜碗上的包浆,就会想起他肖伯伯的教诲,想起军人的担当与责任。他立志,等高中毕业就报名参军,像肖伯伯和父亲一样坚持原则,踏实肯干,报效祖国。女儿说:铜碗铜勺的回纹里珍藏着岁月的故事,每次磨挲,都能感受到跨越山海的情义与家国的重量。
又是一个海风轻拂的星期天,我虽然不能站在闽江口的滩途,我会登上“冀之光”塔上的顶端遥望,远处的台湾海峡烟波浩渺,海面上船只往来,海鸥翩飞。我仿佛看到,那对小小的铜碗铜勺,正随着海浪的节奏轻轻摇晃,铜勺映着海光,铜碗盛着乡愁与担当。它们见证了肖伯伯与父亲从军人到公职人员的角色转变,见证了岁月的变迁,见证了家国的成长,更见证了两岸同胞血浓于水的亲情。
肖伯伯的笑容,父亲的坚毅,母亲的隐忍,姐姐和哥哥的童真,都定格在赴闽和父亲在一起的那段岁月,与铜器的光辉交织在一起,成为永恒的记忆。海风吹过,也吹散了过往的阴霾。我知道,那只温润的小铜碗,早已超越了它本身的意义,哥哥高中毕业后,终于圆满了他的要求和志愿,父亲亲自把他的独生儿子送到了军营里,哥哥也真正明白了一个道理,肖伯伯送给他的是忠诚与担当的象征,是人间温情的裁体,是家国一定能团圆的期盼,更是一代代中国人民坚持的精神图腾。
铜勺映海,家国入梦,那些跨越山海的思念与期盼,那融入血脉的责任与担当,早已化作成了一种力量,在岁月的长河中静静流淌。愿这枚小小的铜碗,能继续见证两岸同胞的团圆之路,愿那份坚韧与温情,能永远照亮每个中华儿女的心灵,愿祖国的每一寸土地,都能早日实现真正的团圆,让隔海遥望的乡愁,终成相聚的欢颜。
再次感谢我的小老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