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高兴又累地回到了厂子，脱掉皮裙，路小麦一下趴到了床上。想起明天又要到那个阴暗的车间里马不停蹄的双手忙碌着，腰要一左一右的有规律的摇摆着，路小麦就头疼，还有晚上的点数。路小麦最害怕数数了。她不是不识数，上学时候学习最好，无论是语文还是数学，可就是你让她查一大堆的长得一摸一样的商品，她却总是查错。事实上，这份工作让路小麦觉得力不从心，而且环境也让她很不适应。主要是因为没有厕所。不过想了想，看在那一个月二百四十块的份上，就凑合干吧。
　　
　　 这天，路小麦好不容易鼓捣好了机器，顺顺当当的生产出了不少塑料袋。高兴之余，她看见摆放在车间里的另一台机器，那是瘸子阿奇的活。他出生在比路小麦的家乡还偏僻的山沟里，听说父亲就是个瘸子，母亲是个瞎子，他腿瘸可不是遗传是因为小时候患了小儿麻痹症。听说他字写的相当的漂亮，读书也非常的好，就是家里穷，所以只能出来打工了。因为他腿瘸，老板就让他坐着做一些手工能干的活。这台机器是给方便袋压出两边的“拎头”的。刚生产出来的方便袋是一个个平口的塑料袋，如果想要有拎头，就得把中间一部分掏空切除掉。瘸子阿奇就干这个活。这时车间里的人都走了，路小麦也要上楼吃饭，经过那台机器的时候，有一种强大的好奇心与同情心让她给机器推上了闸。她想自己试试能不能帮瘸子多干点，这样他就能少干点了。当然，这里面好奇心的成分更大。
　　
　　 第一把，她成功了。于是，第二次，第三次。终于，一阵酸麻疼痛的感觉让路小麦停了下来。她赶紧拉下电闸，定睛看了看自己所痛之处，原来是左手拇指被机器压到了。鲜血正在一点点向外渗出，不一会就滴到了地上。路小麦有点紧张，她在抽屉里撕下了笔记本的纸张，使劲地擦，可是怎么擦也控制不住，那就像一个泉眼，一股一股暖流向外涌出。路小麦赶忙跑出去找老板娘。
　　
　　 二姑，路小麦也这样喊老板娘，借我一百块钱，我手出血了，上诊所包扎一下。二姑正在办公室里嗑瓜子，抬眼看了看她，怎么弄的？路小麦吱吱呜呜地说，刚才我给方便袋压口的时候不小心压自己手上了。路小麦假装轻松地说，没事，我到诊所包扎一下就好。老板娘说，那好，我让你“丽姐”陪你去。行。路小麦一面说着，一面到楼上撕了好多卫生纸用右手握住左手的拇指，好不让别人看到更多的血，她自己不害怕，但她怕引起别人恐慌。
　　
　　 诊所离工厂不怎么远。路小麦和“丽姐”到了诊所，问大夫呢？大夫从里面出来，问怎么了？路小麦把卫生纸打开，鲜血已经把卫生纸浸透了，些许粘在了伤口上。大夫仔细地端起她的手指，左看看右看看，问她，怎么弄的？路小麦回答，机器压的。大夫，问她，疼吗？路小麦说，不疼，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大夫说，你赶紧去市医院吧，我这处理不了，你得去检查一下是否伤到了骨头。路小麦一听忙吓坏了。问大夫，只是压了一下，没那么严重吧。大夫说，严重不严重你到市医院拍了片之后才知道。我这处理不了，小姑娘赶紧去吧。路小麦和“丽姐”赶忙说了声谢谢就退出来了。
　　
　　 “丽姐”说，小麦，你等一会，我往厂子挂个电话，然后从兜里翻出一张电话卡，找到了一个路边的磁卡电话，塞进去。路小麦只是隐约听见她在那神色紧张的对着话筒说着什么，她听不清。她开始觉得身边经过的好多好多的车让她有点眩晕。那天中午的阳光很温暖，照的她眼睛有点睁不开，想用手去按按太阳穴，可是左手还在滴着血。卫生纸已经没有了。“丽姐”从小卖店买回来包面巾纸，告诉她，咱们赶紧打车去市医院。
　　
　　 路小麦坐在夏利的出租车里，右手握住左手拇指，包着的面巾纸又被血染透了。前面的司机见了，回过头来对路小麦说，小姑娘，把你那手好好包包，可别把血掉我车上啊。路小麦听了淡淡地回应了声，哦，我知道了。然后右手握左手更用力了。
　　
　　 可能是由于心里惊吓或者是血流了很多，她开始感到思维有些不清晰，头部有些眩晕。她问丽姐，咱们要怎么走，要挂号吗？她从来没进过医院。“丽姐”说，我也不知道啊，咱们找人问问。别人告诉她，赶快去急诊啊。就这样，两个人使劲地往急诊室里跑。可是到了那，她们都愣住了。没有大夫。别人告诉她们坐那等着吧。大夫都去吃饭了。得一会回来。路小麦急了，可是我的手在流血啊，怎么办啊，不能让它一直流吧。坐在给患者休息的椅子上的护士很平静地说，那没法，等一会吧。
　　
　　 路小麦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她开始握着手，在急诊室里走来走去，她穿着的那条橘黄色的连衣裙由于她疾走的速度过快而扬起的裙角差点打到那个护士身上。而此时，急诊室里只有她一个患者却并非一个医护人员。路小麦头发凌乱了。原来只是用个夹子把所有的长发别在脑后，现在耳边两侧的头发都掉落下来，与她混合的汗水粘在一起。路小麦能隐约感受到自己狂躁不安的那颗内心，她开始试着平静下来。因为她知道她现在犹如案板上的肉，只能任由人家宰割。只是她想宰割来的痛快些吧，她受不了宰割之前的惊吓。她用她性情里最软弱的声音伴上最让人同情怜悯的强调，问那个年轻的护士，姐姐，你能帮我一下吗？我晕血，你帮我把这个手指包扎起来就好。那个护士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或者是被路小麦的声音感动了，她不再那么冷漠，问路小麦，把手拿开，让我看看伤口什么样，路小麦拿开面巾纸，护士仔细地端详着问她，怎么弄的？路小麦说机器压的。护士问，什么样的机器？路小麦急得直想掉眼泪，因为没见过那样机器的人，她是用语言无法描绘清楚的。就是干活的时候，被机器下来的力量压到了。护士把视线从路小麦的伤口转移到她的脸上。她问她，你多大了？路小麦说，我十七。她说，你真漂亮啊。路小麦皱着眉头问，啊？她笑着说，你长的好看。路小麦说，我就想知道大夫什么时候回来帮我把手指包上，我还得回去干活呢。她对着她笑，你手都这样了，还怎么干活？再有你这手现在也不能包，得一会去照X光。看看骨头有没有损伤。路小麦激动地说，干嘛还要照相啊？我这指头没事的。你看还能动呢。路小麦试着让左手拇指上下活动了一下。她说，你现在能动也不行，必须得照相，如果骨头碎了一小点在里面的话不找着就缝上了可怎么办啊？路小麦听着脸上不禁冒出了冷汗，干嘛还要缝啊？包包不行吗？她看着她说，你看看你这手指都砸成什么样了？指甲盖已经分离甲床了，指肚肉也都已经烂了。不缝怎么办啊。路小麦后脑袋有一霎那的空白。这个时候大夫回来了。
　　
　　 路小麦赶快地追着大夫，大夫问她，怎么了？路小麦指着手指，它被机器砸伤了。你帮我包扎一下吧。大夫又重新检查了手指，不行。你这得去先拍片，等片子取出来再来。路小麦就这样被支走了。这时候老板娘也神色慌张地赶了过来。
　　
　　 老板娘的脸色很是不好看，路小麦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受伤了让老板娘破财了，这样想着，路小麦的心里也开始有了愧疚。拿着单交了钱再去等待拍照，之后再等待片子出来，再一次去急诊室找那个大夫。大夫仔细地看着片子说，骨头没啥事，去取几只麻药然后回来缝合。老板娘又忙去交钱取麻药了。路小麦坐在大夫的面前，把拇指让大夫仔细地翻来覆去地看。路小麦看不见这个大夫是长什么样子的，他给她处理伤口低下头来的时候，她只能看见他的眼镜框，甚至看不到他藏在眼镜后面的那双眼镜是否明亮。他穿的白大褂上面挂着的牌子上有他的名字。路小麦默默地在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大夫抬头问她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你这手指是怎么样被机器压到的啊，路小麦搜肠挂肚地用最贴切的语言外加肢体语言向大夫描述着，大夫看着她乐了，一边点头，我明白了。路小麦深吸了口气。大夫在等着麻药来的时间里跟她聊着天，问她你在哪个工厂上班啊？路小麦是一个很健谈的人，可是今天她实在是不想说话，因为心里老是有一种愧疚感。如果自己不去捅咕那台机器，不就没这事了，也不能给大家带来这么大的麻烦。路小麦低着头对他解释着。都怪自己不好，不怪别人的。可是大夫却告诉她，这是工伤，怎么的工厂也得赔你钱的。因为你的手指缝合以后跟原来不一样了，会很丑，绝对没有以前的漂亮。路小麦没有说话，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麻药取来了，大夫开始工作了。他用棉花球擦着路小麦的手指头，于是那个指头上就多了一堆鲜红的泡沫。一堆又一堆。擦了好多遍，还是有血流出。路小麦开始觉得喉咙发热，头皮发胀，大夫赶忙问她，是不是要吐？路小麦点点头。大夫告诉身边站着的“丽姐”去给她接杯水。然后告诉她如果害怕的话，就不要看。把眼睛闭上。可是路小麦说，闭上眼睛更可怕。她喝了口水，然后把眼睛睁的好大，看着大夫处理她伤口的每一个步骤。原来的指甲真的和甲床分离了，只有一点皮肉连接，大夫给剪断了。问她痛不痛，她说，不痛，继续吧。大夫又开始用棉花球擦伤口，指肚上的伤口。又是一堆泡沫但是路小麦不怕了。大夫擦拭过了之后，开始用小注射器抽取麻药，然后在她的拇指上找合适的点来注射麻药。这个指头已经被机器砸的面目全非，大夫小心翼翼地比量着，针头在路小麦的皮肤里一点一点扎进去，在一点一点拔出来。大夫拿镊子反复试探，问她痛不痛。痛啊，路小麦大声地喊。过了好一会，路小麦依旧喊痛，她问大夫说，你的麻药是假的吧，不然怎么会还痛呢？大夫笑着说，那怎么可能呢？不过每个人对麻药的接受吸收的程度不同，或许对你生效就慢一些吧。路小麦说，哦。没事，那你开始吧。大夫问她，你现在还痛吗？路小麦说没事，来吧。她这一次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一针下去，针穿过皮肤拉起的时候路小麦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一丝痛，她睁开眼睛，就是这样而已，没什么可害怕的。她看着第二针又穿了过去。大夫在尽力把伤口缝合的完美。剪断了线，又从另一个角度开始缝合，这是一个多么难缝合的口子啊，大夫说你的肉已经拼合不够完全了，我尽量缝合的平整一些吧。路小麦说了声谢谢。然后看着大夫一点一点地缝合完，在给她上药包扎完毕。总算是处理完毕了。路小麦和大夫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转身，路小麦对丽姐和站在很远地方的老板娘说声，咱们回去吧。大夫赶忙说，不行，得挂点滴，还得开药，然后才能回去。这样又给她做了青霉素试敏，然后开了二十瓶点滴，还有几天的消炎药。大夫叮嘱她，左手不能碰水，不能洗澡，三天换一次药，一天挂两瓶点滴，大约过了一个月，新的指甲就能长出来拉。路小麦赶忙点头谢谢大夫，然后拿着点滴去输液室输液。
　　
　　 老板娘把点滴输液器都交给了护士之后，就嘱咐让“丽姐”陪路小麦，她先打车回去了。这时候已经是下午近四点钟了。输液室里的人很少，只有“丽姐”坐在路小麦的对面，她也不说话。空荡荡的屋子里仿佛只有输液器里的液体有着生命，能隐约听见它们心跳的声音。而其他一切都是静止的。这让路小麦不由得不伤心。过几天就是她的生日了。她好恨自己，自己怎么那么没用，同时她又陷入了深深的迷茫。那一刻，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丽姐”见了，忙问，小麦你怎么了？没什么，想家了。说完路小麦赶忙把视线转移到窗外。
　　
　　 回来坐在出租车里，再没有司机回过头来对路小麦说，请把手好好包包，别把血掉到他的车上。路小麦想起这些的时候，正好经过市医院旁边的黑色大门，门口有一棵粗壮的大树，树上系着好多红布条。门口的地上满是纸钱。路小麦想，那里没准应该是太平间吧！
　　
　　 路小麦不用下车间了，因为她左手不能干活，而这个厂子里没有用一只手能干的活。老板过来看她，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跟老板说对不起。老板眯起那道像是没睡醒的眼睛，说，没事。下次不会干的活你别干就行了。省的受伤了。恩，知道了。路小麦说。老板说，这段时间你就别下车间了，给我打扫办公室吧，喂喂鱼，擦擦桌子，接接电话什么的。路小麦听了，心底有一丝高兴。问老板，真的吗？老板说，真的。路小麦高兴是因为办公室里有个书柜可以看看书。而老板那样子似乎也挺高兴的。不由得让路小麦心里一紧。
　　
　　 路小麦像往常一样早上步行去市医院挂点滴，大约十点左右就回来了，然后到老板办公室给打扫卫生。擦桌子，喂鱼，然后找抹布擦地板。基本上这些活干完了以后，她就可以随便在书柜里找本书坐在办公室里看了。当然她从不坐在老板的位置上，只坐在沙发里。路小麦喜欢窝在沙发上的感觉，她觉得她天生性格就坚强，可是却有的时候难得享受一回软弱，需要被人保护的感觉。正看书看的入迷之际，不知道什么时候老板进来了。
　　
　　 路小麦抬起头，正好对上他那双色眯眯的小眼睛。路小麦猛的站起身来。老板缓缓地伸出手按下她的肩膀，又把她重新按回了沙发里。老板说，办公室里热吗？路小麦说不热。她赶紧从沙发上下来，站在老板对面。老板说，你坐下嘛。反正也没事，陪你聊会天吧。路小麦说，哦。老板说，你的手现在还疼吗？路小麦说不疼了。老板紧接着又叹了口气说，其实你家里的情况我也是知道的，你读书那么好，没上学是你的一个遗憾吧。路小麦没说话，她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对面的老板。老板叹了口气继续说，以后你有啥困难就跟我说，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说着话的时候，就把路小麦的手拉了过来。路小麦一激灵，猛地抽开手。向后退了几步。老板站在那没有一丝尴尬，仿佛就像一个长辈那样语重心长地对路小麦说，在这些员工里我还是最喜欢你的，你最有资质，将来好好培养一定能成大器。路小麦都不知道老板在说什么。一头雾水。平时，她很少跟老板讲话的，就算走路时碰到也都是绕开走。路小麦不喜欢跟老板老板娘打交道。她知道自己工作一点都不出色，而且这次还惹了个大麻烦。老板见路小麦没说话，转身拍了拍她的肩膀推门出去了。路小麦总算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