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缩在楼梯拐角最暗处噤声不语。林府为了不至太过暴露，夜间没有掌灯，这一来正方便二人藏身。灵珊蹲得久了，正想悄悄活动一下手脚，屋顶上忽然“吱吱咯咯”一阵响，堕下许多沙石，黑暗中依稀多了一个人的身影。林震南等闻声跃出，只见二楼楼道上立着一人，当下开口道：“梁上君子是哪一位?何以不走正门走屋顶，当真别开生面。”那人道：“本人是五岳盟主左冷禅。”林震南道：“上个月有人冒充五湖帮主，被我的家将们扔到河里去喂鱼。五岳之中英雄好汉多得是，阁下凭什么自居五岳盟主?”左冷禅道：“林震南，我不跟废人说废话，快把《葵花宝典》交出来!”林震南笑道：“你要是这么有教养，江湖上也不会叫你吃屎狗了。”左冷禅哈哈大笑道：“狗吃屎总比你吃黄泥好。”令狐冲眼见二人说僵了要动手，灵机一动，拿出火刀火石，把火折子引燃了向右前方的木桶一抛，叫道：“火药要爆炸啦!”拉灵珊从左冷禅刚刚穿破的屋顶漏洞中跃了出去。此时药引将要烧完，林震南和众家丁、左冷禅他们都争先恐后逃出门去。“轰隆隆”一声巨响，屋中顿时腾起一片火海。
　　 欧阳全等遥遥看见，忙赶至林府救火。欧阳全亲自提水灭火，口中兀自抱怨：“用他是掩人耳目，却搞得惊天动地！”因救得及时，未对林宅造成重大破坏。不久火势渐小，古金福领着几个侍卫缓步走来，赞道：“做得很好，这种事还是能捂着就捂着，免得过分张扬。林家主宅没烧塌么?”欧阳全回道：“厂公安心，只坏了前面两间。”手指一堵残墙道：“我已吩咐他们在墙上画上日月图形。此地有个日月神教，是苗人的组织，靠贩卖私盐为生，声势浩大。我们就嫁祸给他们。这种汉苗恩怨，地方官查起来又怕引起苗变，报上去又怕上头怪罪，两头不讨好，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古金福笑了几声道：“你倒是很会拉变的！”欧阳全也陪着干笑几声。不料古金福笑容忽敛，冷冷地道：“你的步子走得这么快，我要一个不留神儿，不是让你越过了我的头么?”欧阳全这才明白马屁拍到了马脚上，忙不迭跪下磕头道：“属下该死，还没请示厂公就自作主张了。”古金福绷着验道：“日月神教的人不是傻子，教主任我行、光明右使东方不败、左使向问天，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年轻人小心风头出多了，头都没有了!戚继光抗击倭寇，那么大的功劳，也不过落得个罢官赋闲。历朝出头的椽子先烂，你记住了!”一席话说得欧阳全汗湿重衣。古金福又道：“总算我们运气，日月神教三个大头领都到江西巡视，只有总坛坛主留守。不然的话，一波未平一波起，日月教教徒遍布天下，就很难收拾了。”欧阳全道：“厂公不出大内能知讧湖事，属下衷心佩服。”古金福面色略和，道：“起来吧！”欧阳全早跪得膝盖发酸，巴不得这一声儿，忙躬身道：“多谢厂公。”
　　 却说林需求南只身逃入芦苇荡中，此时浮云遮月，只能借着模糊星光向前模索。芦苇摇摆不定，沙沙作响。林震南彷徨无计，置身一人高的芦苇丛中，宛如身在噩梦。忽见前面人影一闪，当下也不问是敌是友，提掌自左而右划过，在身前布起一道无形的内力屏障。前面那人行到近处，遇上林震南的掌力，微微一阻，随即“唰唰唰”三剑刺出。林震南斜身闪避，劲力微松，那人已攻入他身前三尺处，一剑儿乎贴着林震南鼻子掠了过去。林震南“咦”了—声道：“是华山派的朋友吗?”那人正使一招“枯树盘根老”，将林震南下三路封住，一听此言，当即撤剑道：“你是……林前辈？”又向后轻声道：“大师兄，林前辈在这儿。”一人从灵珊身后跃出，道：“真的？”正是令狐冲。
　　 三人正待叙话，左冷禅的话音远远传了过来：“林震南，我知道你在芦苇荡里，缩头乌龟能做一辈子吗？我们都是做买卖的人，你出得起价，我就放你老婆。”听一个女子声音道：“震南，震南！”林震南大怒道：“左冷禅，你也是个江湖中人，竟用这等卑劣手段要挟于我，你……你……”左冷禅听声辨形，已大致摸清了林震南藏身之处，但在这样茂密的芦苇中找人，对方随时都可出手暗算，不愿冒这个险，便向手下吩咐道：“扭断她手腕。”林夫人大声呼痛。左冷禅又道：“还不出来吗?”只听林夫人一声凄厉之极的惨叫，一物飞了过来。灵珊伸手抄住，定晴一看，顿时花容失色，忙将那物扔了，一头钻进今狐冲怀里，将手心在衣襟上连连擦拭，颤声道：“是……是眼珠呵!”林震南目中合泪，叫道：“你这样折磨一个女流之辈，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快住手，我出来就是。”长叹一声，向令狐冲道：“我一生宦海沉浮，终于落得个穷途末路。我为和当今锦衣卫石统领争统领之位，结下深仇，最终他得此高位，我成了他的属下。我当即辞官不做，但这么一来，他是官我是民，可就只剩下任由宰割的份儿了。这才干冒奇险，入大内……”他正想说“偷出《葵花宝典》防身”，心念一转，却改口道：“这些往事也不去说他了，令狐少侠，我求你一事。”令狐冲心下酸楚，道：“前辈请说，令狐冲尽力而为，不敢推辞。”
　　 忽听一丈开外“嗖”的一声，一物飞来，破空之声奇急，劲气带的芦苇疾速倒向两边。令狐冲欲待拔剑，已然不及，百忙中将灵珊向舌一推，纵身上前接住，原来是一支箭身甚粗，尖头锋锐的冷箭。岂知飞箭向后之势不衰，带得令狐冲“登登登”退了三步，气血翻涌，烦恶欲呕，只得松手。“扑”的一声，箭体恰恰贯穿身后林震南前胸后背。听左冷禅笑道：“在下的‘修罗箭’滋味如何?哼，杀了两个老的，留着小的慢慢炮制，我就不信找不到手卷。”
　　 令狐冲右臂兀自酸麻难当，情知自己万万不是左冷禅的对手，便俯身道：“林前辈，你怎么样?”林震南摇摇头，吸一口气，强撑起身道：“请你找到犬子林平之后，告诉他葵……家传之宝在屋后水车下面。犬子幼年练武失手，左臂上有一个十字刀疤。此事机密，只能让他一个人知道。你……你发个誓来。”令狐冲依言发誓，林震南这才放心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令狐冲道：“小弟，快走！”二人刚行几步，林夫人的惨呼便响彻夜空。
　　
　　 （三）
　　 令狐冲灵珊二人情知左掸奉朝廷之命，定会杀人灭口，是以兼程急行。这日来到一处渡口，令狐冲跟船家议了价钱，便要上船。忽见左右两边各有一队人马行来。右边那队走得较快，眨眼间来到面前，为首一位慈眉善目，三缕长须在风中摆动，向后面众人道：“诸位，你们不必送了。李堂主，叫他们都回去吧!”那李堂主三四十岁年纪，矮矮胖胖，眼含热泪道：“老堂主，你真要丢下我们这许多兄弟，自己归隐?”那老堂主道：“你们别再留了，我去意已绝。我执掌‘顺风堂’这么多年，虽有小波折，差幸没有过大风浪。今日卸任退隐，盼望‘顺风堂’在李堂主手上顺风顺水，发扬光大。”这个老者令狐冲却认得，此人名叫刘正风，为人正直，慈和亲切，师父岳不群四十大寿时他也曾到华山致贺。左边那队领头之人大喝：“让开让开！”令狐冲大吃一惊，此人声音却正是左冷禅。他目光向左一瞥，见当先一人高大魁梧，双目如电，脸上一股嚣张暴戾之气。令狐冲一捏灵珊掌心，双双进了船篷。不料舱内先已伏得有人，那人一身黑衣，漆黑的一部胡子，和刘正风差不多年纪，见了令狐冲等二人，微微一笑，竖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令狐冲求之不得，也即“嘘”了一声，三人均不作声。船身一晃，又有一人入舱，这次却是刘正风本人。他初见令狐冲时似乎颇为意外，但随即点头微笑道：“你也在这里?你师父好吗?”令狐冲知他认出了自巳，恭恭敬敬的道：“前辈你好，家师身体无恙，正闭关修习‘紫霞功‘。”刘正风笑道：“我和你师父也有十几年没见面了。”又客气几句，即命船家开船，并不问令狐冲何以躲在这里。却听左冷禅在岸上道：“本人奉命捉拿钦犯，这是朝廷驾贴，李堂主请让一步，我要上船搜查。”李堂主低声应了句什么，左冷禅道：“怎么，你们仗着人多，要拒捕吗?”他手下数人便要上船。刘正风以掌作刀，割断缆绳，道：“开船!”船家答应一声，竹篙一点，小船缓缓离岸。
　　 这日风势极好，那船转瞬已离开码头数丈。左冷禅见追之不及，李堂主等人又在码头上纠缠不清，当即取过弓箭，深深吸一口气，把—张硬弓拉得满月相似，一松手，箭似流星，向小船直冲。船家一声惨呼，身子被箭势带离船头，在空中飞行半丈，“扑通”一声落入水中。令狐冲与那黑衣老者同时跃上船头，相视一笑。令狐冲捞起竹篙笑道：“少了这玩艺儿船就寸步难行啦!”黑衣老者道：“这叫做英雄拣竹篙略同。”左冷禅在岸边冷笑一声遒：“黄狗捉猫，老鼠也跑出来了。又不知是哪条道儿上的杂碎。”洗完转头盯着李堂主，神色间大有威吓之意。
　　 令狐冲划了一阵，回船休息，进舱即闻到一阵酒香，不由得舌底生津。黑农老者道：“别理那东厂鹰犬，来，坐下喝一杯。”三人喝了一杯，只灵珊浅浅抿了一小口，兀自挤眼吐舌。令狐冲问那黑夜老者名号，原来是刘正风几十年的密友曲洋，且在日月神教中身任长老要职。刘、曲二人均是豁达豪迈之辈，丝毫不摆武林名宿的架子，三言两语之间便与今狐冲谈得十分投契。船家既死，船只自然漂流，舱中四人谁都不加理会。
　　 刘正风道：“当初我和老曲订交之时也像令狐冲一般大，时光飞逝，转眼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曲洋笑向刘正风道：“老鬼，还记得那首《笑傲江湖》吗?”刘正风笑道：“怎么不记得?”二人心意相通，当下—人抚琴，一人吹箫，一段合奏之后，刘正风先开口唱道：“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曲洋接口唱道：“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边唱边自怀中职出歌词曲谱，摊升在茶几上。刘、曲二人齐声唱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刘正风嗓音沉厚，曲洋却是高亢入云。令狐冲生性聪明，这曲子又并不繁难，听得两遍竟也跟了上去唱道：“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灵珊见三人此起彼歇，间或辅以乐器，觉得有趣，她不似令狐冲那么一学就会，便随着节奏拍手。江面上哗哗潮声掩不住琴音箫韵，远远送了出去。夕阳之下，浪滔之中，水鸟翻飞，歌声豪状，笑傲江湖的气概刹时感天动地。
　　 远处水天相接处现出一点帆影，过不多时已看出是一艘大船，再近些瞧时，刘正风脸色陡变，道：“是顺风堂的大海船。”船头一人双手叉腰，赫然是五岳盟主左冷禅。刘正风眉间微有忧色，道：“不料今日才行归隐，又要和人动手。”曲洋伸手在琴上一划，淡淡的道：“说不得，只好拼一拼这把老骨头了。”
　　 左冷禅所乘大船对准小船一撞，小船顿时向一边歪去。今狐冲抹一把脸上溅到的水花道：“两位前辈，再给他撞得几下，船也要翻了，不如上大船和他一拼。”刘正风道：“不错，他的船比我们吃风，就算要逃也会给他追上。”令狐冲纵身跳上大船甲板，一剑刺向左冷禅腰间。左冷禅微微一让，卸开来势，右掌劈向令狐冲手腕。便在此时，刘正风、曲洋双双扑到。二人掌风相连，推向左冷禅后心“至阳”要穴。左冷禅左掌挥后防身，右掌已切到了令狐冲手腕上。“砰”的一声巨响，左、刘、曲三人掌风相交，刘、曲向后震开，左冷禅也被震得向前一倾。令狐冲乘势滑出手腕，但腕上穴道被掌风带到，一个拿捏不住，长剑落地。他应变极快，右足一挑，左手抄住剑柄，“唰”的一剑斩向对方颈脖。这几下一气呵成，连左冷禅也是心中暗赞，自忖这小子才二十出头，便有这等成就，假以时日，必是白道上一名声威赫赫的高手，若不乘此时机一举歼灭，他日大是劲敌。当下将苦练多年的寒冰真气夹在掌风中送出。
　　 曲洋见令狐冲吃紧，当即一拳“六丁开山”从旁夹击。与此同时，灵珊手起剑落伤了两名敌人。刘正风却正和一手提携的李堂主交手。他知道要调用顺风堂大船，需经堂主同意，否则左冷禅武功再高，背景再深，一时三刻也到不了这里。想起这一节，不由得怒斥“叛徒”，连连进招。李堂主越打越是气馁，哀声道：“老堂主，顺风使舵，莫逆水行舟。您老人家三思啊!”刘正风怒道：“顺风顺水是一种策略，随波逐流就是没骨头的软蛋!枉你随我二十多年，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那李堂字还侍再说，胸口已中了一招。刘正风这一掌包含极大怨愤，掌力奇劲。李堂主口中鲜血狂喷，双眼反插，眼见不活了。
　　 刘正风想起二十年师徒之情，心中一阵难过，回头看时，令狐冲手上剑光霍霍，招式精微；左冷禅只凭一双内掌拆解，兀自行有余力；曲洋出拳虽仍迅捷有力，右腿却一拐一拐，似乎受伤不轻。
　　 左冷禅见李堂主已死，刘正风窥伺在旁，当即改掌为指，“当”的一声，将令狐冲长剑断为两截，跟着一指弹向曲洋后心。刘正风见左冷掸这一指蓄劲凌厉，锐不可当，情急拼命，身形—晃，伏在曲洋身后。“扑”的一声，一粒细碎冰珠嵌入他后心。左冷禅得理不让人，踏上—步，向刘正风当头拍下。曲洋急使一招“天王托塔”，右掌向上护住老门。双掌一交，曲洋右膀肩骨、臂骨全碎，身子穿破甲板和船底，落到水中。大船破了个人形大洞，顿时开始漏水。令狐冲接过灵珊长剑急攻数招，让刘正风借机潜入水下，救起曲洋，爬上小船。他自己却长剑脱手斜飞，割断了风帆，足下一点，拉着灵珊升至半空，猛力两脚踹断桅杆，一招手接住了剑身。这几招兔起鹘落，内力导引极是巧妙，显然运上了华山派无上心法“紫霞神功”。刘正风、曲洋虽在重伤之下，仍然忍不住脱口喝采：“好功夫！”左冷禅初见令狐冲扔出长剑，心中一诧，忽见眼前白影晃动，急向右避开，险些儿便为船帆所盖。岂知刚松了口气，一截桅杆又当头砸下。待他发掌击退桅杆，令狐冲师兄妹早回小船。眼见敌人从容逸去，自己所乘之舟又已漏水，为免葬身鱼腹，也只得先谋脱身，顾不上再追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