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疯女人的屋子就在我们家的斜对面。然而从来也没有人知道那个屋子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在我看来，我情愿认为那只是一个黑乎乎的神秘的嘴。它总想向人们传送一些秘密。可是秘密还没有传出来，那里面就发出了一种怪声。像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又不像。而我，却情愿认为那只是一个鬼和她生活在一起罢了。
　　
　　 我想那房间里面如果有鬼的话就说明那女人一定有来历。可是我问了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女人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也没有人知道她整天整天地一个人闷在房间里都做些什么。后来才总算知道，那个我认为的鬼实际上是一个男人。他们先前以耕种几亩薄田为生，可是有一天他们就把地统统地给了一个亲戚。他们来到了这里，那男人也失去了听力。
　　
　　 那个中午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就像英雄人物一样趾高气昂。破碎的汽车灯使我勇气倍增信心百倍而坐立不宁。这个时候我发现疯女人的门大开着。整个房间在黑暗中散发着迷人的色彩。于是我轻而易举地就来到了那女人的门口，并且轻而易举地就走了进去。我这时才发现，原来这小屋竟连一个透气的地方也没有。诚然，我也没有在这里找到阳光和温暖。于是我退了回来。于是就有一股股的阴潮气息使我毛骨悚然。
　　
　　 我站在门口。我很清楚地看到桌子上到处堆放着乱七八糟的颜料和图纸木板之类的东西。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于是在一个瞬间我想起了从前的一个姑娘。她也喜欢画画。在一个人声鼎沸的下午她突然就告诉我说她要做画家。我说你疯了吗？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知不觉地就给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音讯。
　　
　　 她的不见就如同这房间的一切。那些炫目的红色、蓝色和绿色，它们很奇怪地被人拼凑在一起，然后形成一种抽象的图案。让我目光迷离不知所然。我的感觉像是被抛到了另一个境地。那里有阳光有鸟叫有歌声也有清纯的姑娘。可是那姑娘分明又躺在一个阴暗的角地里，让人眼跳心热地注视着她的每一才肌肤和毛孔。她的身体疯狂地在画布中间不停地扭动。她的行动是从画里站起来，然后走出这房间，走到阳光下。她想看看外面这世界，如果这世界竟还和以前一样，她便一定会再走回去。然后在那里长眠。
　　
　　 我仿佛是神遇般地目瞪口呆。时间不知道已停在何方。直到有人喊道，发现了，发现了。我这才意识到，其实自己已陷入了一个蓄谋已久的陷阱。阳光从一个窟窿里直射了进来，斜劈在疯女人的脸上，这使她的脸在阳光下呈现出惊人的苍白。一条颤动的皱纹宛如一条蚯蚓一样在她的皮肤上蜿蜒爬行。我极力挣脱她的手指，冲出那充满诱惑和恐惧的大门。于是我又听见一个凄惨的声音像是一个巫婆一样在后面凄厉地尖叫，发现了，发现了。我甚至还听到了那个男人无声的冷笑。
　　 那里面到底都有什么呢？没有人知道。也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炎热的夏天未能使姥姥安然地渡过她的第七十个大寿。就在那个中午，姥姥成了这个城市里第七十六个由于热而被冷死的人。当我回到家时，姥姥已经安祥地像个孩子一样回到最初的位置去了。然而，姥姥的死让我惶惑不安。我觉得那是一种邪淫的侵蚀。在一九七三年，以及接下来的几年。当姥姥的喘息如同拉破的风箱一样喋喋不休时，我的目光正好在那个疯女人的每一寸肌肤上轻轻地划过。很多年以后，我还常常梦见姥姥喘息着向我要一杯清水喝的情景。我能看见姥姥的眼睛鲜红如火，她的瞳孔中燃烧着干渴的火焰。
　　
　　 姥姥的坟邻近水源，料想她从此也再不会感到干渴。姥姥还会和从前一样，夹在一群普普通通的老人中间，向他们的后代说着她死去的这个年代。可是姥姥的墓碑于一年后被一个放羊的孩子拿回家去烧了火。这件事使得后来以及之前的类似事件更富于一种悲剧意义。然而我还是凭着小时候残留的直觉年年都到姥姥的坟前烧纸烧香磕头话说心怀。直到后来，一九七八年之后，当这里因为要建设商品楼而通知迁坟时，我突然才发现，原来姥姥的坟一直并不在这里。我顶礼膜拜了多年的原来是一位因为失恋而死的女子。据说那个女孩服了大量的安定剂，结果就在熟睡中悄然而去。她的脸蛋绯红的就像是一个熟透的苹果。这使她的死充满了诗意的美丽。她的父母流着眼泪出示了她当年活着时的一张相片。我竟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不知道多年后，她是否还那么光彩照人。
　　
　　 然而，我的姥姥呢？她将永远地躺在那个商品楼的下面。她那破风箱似的喘息。她的一切语言。每当楼上灯火通明，人们都在说着什么或者唱着什么的时候，我都会和姥姥一样颤栗不已。每当夜幕布降临的时候，我都仿佛看见姥姥孤独的灵魂在商品楼的周围徘徊巡行。她透过窗玻璃向灯火辉煌的窗玻璃张望。她的喘息依然像破了的风箱一样响个不停。她的眼里依旧充满了对水的一种强烈渴望。
　　
　　 7、
　　 事实表明，我的一切想法显得愚蠢而且多余。它们都在云的嫣然一笑中土崩瓦解灰飞烟灭。我相信云其实单纯的犹如一株丁香。她坦率真诚的目光一度使我意乱情迷无力自拔。每个夜里我都不能自制地想到她。并且极不理智地做一些不应该在这个年代做的事。
　　 云，我要你。
　　
　　 然而在学校，我们却只能相互漠视。即使走在一起，或者一个简单的眼神都生怕被别人看出来。我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和各自心中的秘密。但这些并没有瞒住班主任神一样的目光。我们之间的每一个目光都被他当成秋波暗送，从而使他愤怒不已。
　　
　　 班主任敏锐的洞察力常常使我和云惴惴不安。虽然圆滑和机智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位闭月羞花温柔似水的姑娘终身相许。四十岁的他依然纯洁地保持着童男之身。守身如玉常常使他暴跳如雷。
　　
　　 班主任的坏脾气众所周知。同谋的决心使我们异常坚决地向他经常撒谎。他看出来了。我知道。他什么都能看出来。这个望远镜或者监视仪。它具有一般人所没有的超人能力。即使是在云的家里。他的眼睛也会使我和云，至少使我感到恐怖和恶心。可是在他的旁敲侧击和循循善诱之下，我们却还是一直坚守阵地，保守着我们之间共同的秘密。
　　
　　 宁死也不能告诉他，云表情决绝地对我说。
　　
　　 她的眼神让我认为她其实就是地下工作者。实际上和班主任的战争在那时已经演变成了一种对抗性质的游戏。几乎每天下午我们都要七扭八歪地绕过七扭八歪的街道，在一处隐蔽的地方碰头，然后交换彼此的情报，制定出详细的计划。我们的布署几乎天衣无缝。然后我们就像同志一样发出会心的微笑。亲切地鼓励一番，接着分头秘密地回家。
　　 一切都来得简单。一切又都显得复杂。
　　
　　 于是在学校里，我和云的关系越来越冷漠，甚至视若仇敌。超出了正常的同学关系。我们的戏演得越来越像。当云受到男孩子的欺侮时，我甚至会哈哈大笑。最终这笑几乎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一种当下最为自然的表情。人们的表情。我的表情。大家都喜欢的表情。
　　 对这笑的怀疑我是生来就有的，只是从来就没有这么绝对和严重过。
　　
　　 班主任的调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失败的结局。他甚至还对我说，和同学的关系不要搞得太僵。我知道他想说什么，那时候每个人一张口，大家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会说什么。
　　
　　 我没有一点点兴奋的感觉，反而感到非常失落。因为我们再也不必私下里密谋和计划什么了。可是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心中的一个东西不知不觉就给无可避免地断裂了。
　　
　　 在一九七三年的爱情中。一个人的身世占据着成功率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如九十年代人口袋里装着的钞票一样。这一点在我的潜意识中无时无刻在威胁着我的判断。
　　
　　 我在出生那一天起父亲就给了我一个不容置疑和无法改变的事情。我是地主的孩子。地主的孩子当然也是地主。没有人有不同的意见，即使有也必须保持沉默。保持沉默才能生命安全。我的可怜的父亲和我一样，虽然勤勤恳恳如同每一个长工似的干活，然而还是以五十多亩良田的成绩被当之无愧地划为剥削阶级。从而被发配到边疆，开始了后半生的劳动改造。
　　 而我呢？当然，作为地主的狗崽子，将永世也不得翻身。我的阶级地位决定了我的一生都必须夹着尾巴做人。接受人民大众工农阶级的教育。每次上课前我都要面带笑容地向老师和所有的同学汇报思想。我对他们说，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只有社会主义，我才能获得新生。
　　
　　 阶级身份的差异导致我和云的最终结局的不可避免。云是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世界终究是他们的。她也将加入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在阳光和雨露下茁壮成长，继承革命先烈的遗志并永往直前。
　　
　　 而我呢？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还存在于这个世界。我也不知道应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才是真实而非虚假。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亦未可知。
　　
　　 在一栋楼房里，我和云像成年人一样表情麻木地面对面站着。
　　 你爱我吗？云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知道云是认真而非言语不慎的小市民贩卖的那种东西。然而我怎样去回答她呢？我和她不是一路人。这个思想在当时一直困扰着我。于是我就吐出，不我怕你这几个字。我嘴里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好像解放了。
　　 解放了吗？你是否能更为准确地告诉我？我是否从此就能和别人一样了。
　　
　　 而云呢？云给了我一巴掌。她恶狠狠地对我说，臭小子，你根本就配不上我。你根本就配不上我。云昂起自己的头大踏步走了。朝前走了。她的方向没有错。我的错了。因为有一种东西破裂了。
　　
　　 我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噼里啪啦破碎的声音。这使我开始变得伤感、痛恨和后悔。我知道从这一天起，一种东西将会在我的心里渐渐地死去。而另一种东西的生长却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犹如后来的改革开放。
　　
　　 我很奇怪后来自己并没有像预料的那样伤心，甚至有一种解脱的轻松萦绕心间。我长出了一口气。走到窗子跟前。看着眼前出现的一切。
　　
　　 这是一栋破旧不堪的楼房。楼房面对着一条街道。街道旁边有一堆垃圾。垃圾的内容丰富多彩。一些腥臭的鱼肠子促使一群绿头苍蝇一拥而上。一只赖皮狗正在啃一只腐烂的螃蟹。狗用爪子按住青青的蟹壳，这时黄的、白的汁滋都翻滚了出来。狗用舌头舔，用爪子扒。这多像一个东西啊！
　　 这多像一个东西。你能知道它像什么吗？
　　
　　 而街道的那一头却走来了一大队军人。军人沉默着。踏着方步在沉寂的大地上掀起轰然巨响。他们黝黑的皮肤反射着太阳微弱的光茫。我的眼睛于是都被这闪亮的绿色充斥。在大地强烈而激动的震憾中，我和云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8、
　　 疯女人的事情到最后还是被知道了。早到她在农村劳动改造的时候，一张无形的大网就已经悄悄地笼罩在了她的头顶。可是她竟毫无察觉。不，我想她是知道的。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你会轻易察觉。若不然她怎会用尽自己的生命去做画。做不应该做的画。我想也许她的疯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她的罪名也很简单，只因为思考了一些多余的东西。所谓多余，解释就是，不是自己应该的。
　　 任何一件多余的东西在当时都将遭到毁灭，疯女人的精神分裂也由此而来。
　　
　　 从此以后，疯女人拒绝思考。凡是和脑子有关的东西她都躲避和拒绝。然而工宣队的力量和本事是显而易见的。头头们最终还是抓住了她的帽子。当疯女人正得意于自己作品的完成时，她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工宣队的人已经推开了她的房门。头头得意洋洋地对她说，即使你藏得再深，我们也有办法把你挖出来。然而头头们也没有想到，当他们把那幅画拿在手里的时候，他们的生命也要走到了尽头。
　　
　　 工宣队长的表情一时间变得极为复杂。可是最后他还是野蛮地将疯女人和她的画一起抛到了街头。他野蛮地推搡着女人的身体。于是女人开始反抗。在反抗中，女人的衣扣被扯开。令人感到吃惊的是，女人竟具有如此可怕的力量。工宣队长一头便倒在了一个石头上，一命呜呼了。于是又上来了一群人。一群男人和一个疯女人。他们就那样搅在一起。
　　
　　 女人披散着头发，在和一堆人的战争中，显示了自己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超乎寻常的力量。与此同时，女人被狠狠地压了下来。她的身体一直都在反抗并扭动。可是她的目光竟平静如水。她的目光竟沉静如水。于是我看着她的眼睛。突然觉得那就是她画中的女子，无奈而又迷茫。执着而又困惑。痛恨而又渴望。那幅画就在工宣队所有人的脚下任意被践踏着。女人的手在保护那幅画的时候已经鲜血淋漓。我突然觉得那平静如水的眼神分明就是一种天真的预示。
　　 于是我走出人群。神情恍惚，目光呆滞。
　　
　　 我把那幅画拣了起来，平放在地上，仔细地用双手打去上面的污迹。有一种感觉突然包围了我。那女人我见过。我一定见过。
　　 可是，她是谁呢？
　　
　　 9、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都开始了。
　　
　　 二十年后，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复员军人桑原与诗人田间在一个街道上不期而遇。在彼此的眼神里，他们发现了存在于彼此历史中的那个共同季节。
　　 一九七三年那个夏天。
　　
　　 你是不是李齐？
　　 不，我叫桑原。桑原补充说，在一九七三年夏天的一次械斗中，李齐永远地倒在了一堆石块和砖瓦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