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行者末路
行者躺在地窖里,宁愿一辈子就这样躺下去。他实在太疲惫了,从心里感到疲惫,而且这种劳其心神挫其筋骨的事实将一直陪着他。他甚至向老女人要来纸和笔,想写点身后的东西。他很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或许几天后,就被公安局的人铐走。这不是不可能,只不过他希望着这一天晚一点来。愈是这样琢磨,愈是觉得持枪的大盖帽就隐在身后。行者便竖起耳朵听,稍有风吹草动,就慌上一阵子。他握住笔,像握住一把刀,不知从那里切入。而老女人制造出的各种声响,每每揪紧了他的心。她会不会去报案?会不会在饭菜里做了手脚?会不会锁了大门不再回来?行者站起身来,老狼一般在地窖里不停地走动。他能看清黑暗中的一切东西---飘浮的尘埃,恶毒的二氧化碳,飞来飞去的小螟虫,伏在窖壁上的长脚蚊子。仿佛还有一只可怕的独角兽,匿于地窖的墙角处,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最可怕的,是地窖之外的明亮的空间,空间里的各种声响。起初他认为笤帚划过土炕的声音是最安全的,后来他固执地想那是老女人与外界勾通的暗号。“刷--刷--刷--刷刷”,三长两短,三粗两细。像是说,他还在,他跑不了。他还在,他跑不了,跑不了的。
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他不断地走动,不断地呼唤着老女人。老女人也不断地回应着,不断地掀开地窖的盖口,与他对望着。
行者想到了自灭,他的头部向角落里的独角兽撞去,就扎扎实实地撞上了坚硬的窖壁。他用手摸了一把前额,黑暗中的血毫无色泽,只是感觉粘稠稠的。无色真好,色即是空。他后悔他见到了男房东的红色的血,无色多好。行者想,如果是现在,他情愿挨上男房东的一棍子,而他的那把刀,最好能刺空。
老女人听见厚实的声响后,走进地窖。行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老女人看清了他的满是血的脸,唬得她倒退了几步。很快地,老女人给他的伤口包扎起来,并劝他别想不开,年纪轻轻的别想不开。
老女人温暖的手抚摸着他的脸,他的恐惧、浮躁的心稍稍平静下来。他母亲也这样抚摸过他,母爱的天生的力量使他倍感安全,惬意。这种久违了的感觉正在被老女人慢慢地点燃,那些与死亡有关的背景也正在逐渐地消失。老女人抚摸着他的脸,就像是安慰着自己的孩子,刚刚受了委屈回家的孩子。
行者生命里勃勃不已的液体从身体的细微之处温馨地流出,他的眼前模糊一片,几滴热泪倏然而落。他突然“哇”得一声扑进老女人的怀里。老女人的丈夫去世得早,子女又远在他乡。行者的头扎进她的怀里时,她的臂膊早已伸了过去。黑暗变得稀薄湛蓝起来,一股欢快的清泉在空气中淙淙流淌。此时的地窖,更像是亲切的潭,泉水泻下去,一尾“小白梢”儿翻出几朵水花儿,美丽的水花儿。
后来几天里,行者断断续续向老女人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正是这几天,老女人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异样。见了她,行者游移的目光不再游移,目光锁定在她的身子上,而不是她尚且饱满的脸上。那双眼睛的光茫亮晶晶地穿越黑色的距离,在老女人的身子上色彩斑斓着。老女人极易想起那天行者的头在她的怀里一拱一拱的,她的肥硕松弛的奶子就忽上忽下。她有一种微痛的肉感,整个身子似被架空,悬置起来。他不过是只小牛犊,她当时想,撒撒娇罢了。
现在,老女人的心稍有些慌,穿过黑暗的目光竟是这般地执著而顽强。她站在地窖的上面,慢慢地把饭菜递进去。行者没接,兀自站在地窖里。她的手抖了抖,盘子便寂然坠落。清脆的破碎声划过黑暗,黑暗之外的亮堂堂的空间。行者仍然一动不动地向上注视着,老女人终于恐惧起来,转身去了。
老女人听见地窖里有隐隐的抽泣声,铁器刮打窖壁的尖锐声。她先是叹了一口气,心软得不行。行者刚来的时候,她的心是惊恐得跳,白天晚上都跳。现在她倚在炕沿,可怜起他来了。她不晓得他的身世,如同不晓得她的子女啥时回来一样。老女人抬头瞧了瞧窗外,凝视了很久。猪在圈里哼哼唧唧的,两只大白鹅伸长脖颈对峙着,老犬趴在南墙角喘着气。这个时候,她听见外面敲门的声音,老犬抬头象征性地叫了两声,犬吠如击棉絮。地窖里也突然没了声响,老女人想,他和她一样,肯定是在侧着耳朵,听那不期而至的声音。
门只敲了一回儿,便静下来了。一段时间之后,地窖里传出话来,大娘,大娘您出去瞅瞅。她说,瞅瞅。老女人轻手轻脚地拉开院门,向门外的胡同里看了看,没人。她的家在村的后边,平常很少有人来串门。
行者有种预感,这几天要出事,他的左眼皮老是跳,控也控不住。他的手始终握着那把刀,生怕它离开身体。
老女人反复思索了几个晚上之后,觉着长时间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叫他走,他是不会走的,即便是走了,又能走多远呢?还是报案吧,偏偏又于心不忍。
老女人后来对行者说,你去投案自首吧,弄个宽大处理。行者霍地站起身来,刀就横在老女人的脖梗上。老女人有备而来,没太慌神。她说,你该替自己打算打算,这样熬下去有什么用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行者握刀的手轻轻颤栗了一下,老女人感觉出了这一细微的变化。她继续说,你才多大岁数哩,家里人还等你回去。再说,你又不是那个故意杀人,政府会琢磨这个哩。行者的手又抖了一下,目光不是那么凶了,刀却仍没放下。老女人便又说些开导的话,行者和老女人僵持了很久。外面各种骚动的声音传进来,鲜活的生命,温和的阳光,绿色的植物,自由的空气,一切是那么美好而又生机盎然。
第二天上午,行者戴上手铐的时候,老女人的心都碎了。几个公安人员押着行者走向警车,村民挤满了小胡同。行者对公安人员说,我能跟大娘说句话吗?得到许可后,行者示意老女人走近他。老女人红着眼眶走过来,行者用牙齿猛地咬破老女人的前胸的衣襟,奶子就白花花地露出来了。老女人本能地退后一步,行者的嘴还是接触到了乳头,尽管两名公安使劲地向后拽着他。行者满足地晃晃脑袋,大滴的泪珠儿就滚了下来。在九月的骄阳下,在警灯闪烁的光芒中,在村民惊诧的眼神里,那泪珠儿熠熠闪光,如同海底里的琥珀。
坦白讲,结尾我很不喜欢,自首固然是人性自我的救赎,也算是作者在文中隐形的理想,可是主人公咬破老大娘衣服的行为却很让人反感,尤其当着那样多人的面。使人感觉到他的病态,削弱了整体表现力度。此处处理粗糙,似可斟酌。
一家之言,和而不同。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