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嫁(六十)
“快把鞋子脱下来。”
号里的老犯人对天生说。那犯人看上去也不过三十来岁,虽然是坐在那儿,看得出个头不会低于一米七五。光光的头,圆圆的脸,瘪瘪的嘴,说话声音有点沙哑,但哑得恰到好处,哑得颇有韵味。
天生顺从地脱了鞋子,那是他最好也是最爱穿的军鞋。老犯人连忙把天生的鞋放在门口,这时,天生才看到门口还有一双。两双鞋一放,外加一个马桶,整个门便堵死了。老犯人又用一块旧布,把天生进门时踩的脚印揩得干干净净。
天生头靠后墙,面朝门口坐了下来。他头脑里乱哄哄的,没有任何思维。迷信人说,三魂走了,七魄飞了,此刻的天生似乎正是如此,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人成了一具活僵尸。
“你怎么进来的?”老犯人和和气气地问。
“婚姻问题。”
“原来是干什么的?”
“教师。”
“本市的吗?”
“嗯。”
“住哪里?”
“大寨路。”
“太好了,我们是邻居,我也在大寨路,不过,看样子你是刑事犯,我却是政治犯。”老犯人似乎很高兴碰到家门口的人,他看天生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安慰说,“不要紧,既然来了,就安心等候处理。你是逮捕,还是拘留?”
“是隔离审查。”
“噢,那不要紧,你这是人民内部矛盾,说不定有放的希望。若是逮捕,那就非判刑不可了。”
天生想不到这里还有这么多的学问,逮捕和拘留还有这样大的区别,无怪乎人家臭他们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呢,他天生本身就是教政治的,却对法律一窍不通,你说笑人不?
“咚咚咚——”隔壁牢房里有谁再敲墙壁。
老犯人像猫儿听见了老鼠的窸窣声,马上爬起来,站在马桶上,双手扒着门框,脸正好够着门上的天窗,他喊:“小汤——”
“进客了吗?汽油灯?”这是隔壁一个犯人的声音,大概是叫“小汤”的犯人。后来听老犯人说,“汽油灯”是他名字“季有生”的谐音。
“来了一个年轻小伙子。”“汽油灯”对着窗外小声说。
“干什么的?”
“清道夫。”(黑话,指男女关系)
“哪儿来的?”
“窝边的,小伙子长得很帅气。”
“有人来了。”
老犯人“汽油灯”好像老鼠见了猫,“咚”的一声跳下马桶,迅速地坐在原地,一本正经地望着绿色的牢门,仿佛刚才没发生任何事情。
门外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杭育杭育”的声音告诉号子里人是抬什么东西。
“送饭来了。”“汽油灯”显得很兴奋。
虽然是半天没吃饭了,天生丝毫不觉得饿,大概一个人受到极大的刺激后,那种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一下子不能松懈下来。
“喂,等开门后,你接饭,我去打水。”“汽油灯”对天生安排说。他话刚说完,门便被打开了。“汽油灯”端着脸盘,趿着鞋就往外跑。
“干什么!?”门外的看守干部厉声责问。
“报告干部,打点开水。”“汽油灯”笔直地站在牢院内回答。
“中午不是打过了吗?”
“又来一个新犯人,我帮他打开水。”
“快,快快!”
“汽油灯”一溜小跑到院里打开水去了。天生赶紧把马桶端到门外,——不端出去,牢门路被挡住了。他把放在门口的饭菜拿进号子后,又赶紧把马桶搬进牢房里。“汽油灯”脚后跟刚进门,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好在他脚抬得快,不然,也会像天生那样被撞着。
厚厚的木门又被大铁锁锁上了。
“这就是坐牢了。”天生想。他看书上描写的和电影里看到的牢房是那样的脏,那样的阴森可怕,这里却不一样:门是木门,不是铁的;地是木板铺的,擦得干干净净。如果世界上要讲哪儿最卫生,这小七号牢房可是数得着的。虽然这里既是餐厅,有时卧室,还是卫生间兼客厅,房间的容纳量已经达到超级饱和状态,可是,这里的卫生却是无可挑剔的。这里没有虱子,没有臭虫,没有苍蝇,没有蚊子,没有跳蚤。为什么没有苍蝇?因为这里没有它们的立足之地,这里的所有地方都被号中人占有,甚至连空气都没有它们的份儿。这里从没有残菜剩饭,九大两一天,这么大的汉子自己都不够吃,当然不会施舍给苍蝇。你想想,饭碗都要添几次的吝啬鬼,谁会社得把饭给苍蝇呢?至于蚊子嘛,难得能寻到一只。夏天,这里奇热难熬;冬天,这里奇冷难过。人都受不了,蚊子当然也不憨,早已逃之夭夭。虱子、跳蚤呢?在这里是绝种的。本来南方人虱子就少,这里就更谈不上有了。一个脏的犯人,谁也不喜欢要,不要又没权利,只能接收。脏犯人入监后,必须把衣服脱得光光的,放在开水里烫,不消灭虱子、跳蚤,老犯人是不会让脏犯人安分的。
饭是米饭,放在铝盒里蒸的,每人一盒。菜是白菜,放在脸盆里,也不过够一人一碗。“汽油灯”端起碗就吃,看他那样子,像饿狼一样,大口大口地吞食,天生真想笑。
天生没有动。肚里本来就没饿,再加上饭盒里有股子馊味,闻着就想吐,哪还想吃。
“汽油灯”看天生没动,便劝说:“吃吧,夜很长。哦,每筷子吧?”他把自己的筷子拿一根给天生,“一掰两半,用吧。”
天生还没接到手,他又说:“我替你搞吧。”
就这样,一双筷子成了两双筷子。
天生看“汽油灯”这样热心,感动得真想哭。但他忍住了,把饭递给“汽油灯”:“这碗饭你吃吧。”
“不吃要饿的。”“汽油灯”两眼盯着饭,嘴里却在劝天生。
“不饿。”
老犯人把饭接过去,三两下就扒光了。
“刚进来的人,都吃不下这种饭。”“汽油灯”一边洗碗,一边说,“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在外边,虽说不是天天山珍海味,但像这种又馊又脏的饭,是不会见到的。可是,在这里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吃也就香了,肚饥好下饭嘛。”
碗洗好后,“汽油灯”又站在门口的马桶上,在牢门的天窗里朝外看。天生真担心他把马桶踩坏了。这么一点地方,倘若马桶坏了,尿屎满地,臭味倒不要紧,这睡觉的地方可就没有了。
“小汤,”他又喊,“吃好了吗?”
“吃好了。”隔壁回答。
“你那首《老房东查铺》的歌词借给我看看。”
“明早给你。”
“真奇怪,两个牢房犯人互相不准接触,你怎么能拿到歌词呢?”天生问。
“好拿。”“汽油灯”笑嘻嘻地说,“明早,他在门口晒衣服,歌词装在口袋里,中午,我去收衣服,歌词不就到手了?你欢喜唱歌吗?”
“我现在提不起兴趣。”天生苦笑笑说。
“那好,以后再来。我们这里经常搞联欢活动。”
“联欢活动?”天生纳闷了。
“是啊,联欢。”“汽油灯”坐下来说,“你以后就会清楚的。我们这里搞联欢可热闹呢。有二胡,有琵琶,有锣,有鼓。”
“这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呢?”
“自己造啊,比如锣,就是脸盆;鼓,就是马桶。”
“看守所的干部能给你们搞吗?”
“当然不给。不过,他们午后或晚饭后,就不会来监房,这时候,我们就可以搞了。”
“汽油灯”看样子心情不错,他坐在那儿竟半生不熟地唱起了《老房东查铺》:
“星儿闪,月儿明——”
“你的那句‘老房东半夜三更来查铺’唱得不准。”也许是老犯人的情绪感染,天生嗓子似乎也痒痒起来,不由自主地指出了“汽油灯”唱错的地方。
“我是才学的,你唱给我听听。”
天生拗不过,轻轻地唱了起来。歌声把他带到了迷人的月夜,他似乎看到慈祥的老妈妈,正在月前灯下给他缝补以上;他似乎来到故乡的瓜棚,听父亲讲那美丽的狐狸精故事;他又似乎看到了柳芭正坐在窗前给孩子喂奶,月光下的孩子在妈妈的怀里睡得是那样的甜蜜……
他常得很动情,很投入,而且声音也越来越大。什么耻辱,什么悲观失望,什么逮捕拘留,他全都抛到了九天云外。
“来人了。”“汽油灯”听得正带劲,忽听隔壁传来“咚咚”、“咚咚”的敲墙声。老犯人知道,“咚咚”快速连敲两下,是紧急情报,说明外面来人了。外面人若走了,就“咚”、“咚”一下一下缓慢地敲两次。若是要什么东西,就敲三下。
一切又变得寂静无声,号子里人又都笔直地靠后墙坐在那儿,等候提审。
钱干部打开了小七号,喊:“郝天生!”
“有!”天生一惊,这么晚了,还找他干什么?
“提讯!”
“是!”天生提着裤子(没有裤带,只能提着。)走出了七号门。
外面的空气真新鲜,天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自由的空气,向审判室走去。
来的时候,钱干部昂首挺胸在前,郝天生垂头丧气在后;现在是,天生在前,钱干部在后。在前的天生,不知自己的未来;在后的钱干部,不问天生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