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园】我的父亲母亲
十几公里的路,她走得很是漫长,到父亲单位的门口,往日迎接她的一张张笑脸,变得阴冷可怕,母亲忍着寒冷和饥渴,要求见父亲一面,可他们就是不让见,并且吓唬她:你男人犯的错误很严重,你要站稳立场,跟他划清界线,主动揭发他的问题才是……。固执的母亲没有被吓住,她坐在门口就是不走,天色渐渐晚了,看守父亲的两名红卫兵看到母亲没有走的意思,他们的肚子也饿了,很不耐烦的让母亲赶快进去见一面立马走,母亲终于和父亲见面了。几个月不见,父亲的脸色憔悴了许多,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变老了,显得很是疲惫的样子,母亲没有痛哭,更不会相信父亲是错的,她表现出了超出异常的坚强,鼓励父亲,无论受什么样的折磨,一定要活下去!
母亲在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她是”走资派“的家属,队长派活的时候,路途最远的地方她得去,最脏、最重的活是她干,开批斗会她得去陪斗。
那时侯,家家户户冬天取暖的煤,要从很远的祁连山中拉,运输的工具主要是靠毛驴车或马车,所以,生产队就在祁连山中设立了一个车马店,专供拉煤的人歇息,给毛驴骡马喂料,饮水。这样在秋天的时候,队上要去把店内的粪便拉回来做肥料,因为路途很远,鸡叫头边就要上路的,我的母亲跟着皮车[一种套着骡马的运输车]每天如此。在没有指定时间的情况下,母亲大概三点多就起床,为我们准备好一天的饭菜就走了,晚上11点多回来时,我们早已东到西斜的地躺在炕上睡着了。而其他跟车的人都是没有后顾之忧的大姑娘,小伙子。累了一天的母亲内心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吃不上一口现成的热饭,还要为不懂事的我们洗洗涮涮。
只有十一二岁的哥哥,全当担负起了照顾我和弟弟的责任,白天,他要给我们热饭,督促我们按时上学,担水,喂猪,喂鸡,替母亲操持家务。晚上,他安顿我们入睡后,一边等母亲,一边看书写作业。
文革的风暴席卷全国,从高原到内地,从城市到农村,掀起了批斗的高潮。一大批老干部和我的父亲一样被关进牛棚失去了人身自由,许多人忍受不了非人的折磨,含冤自尽。母亲听到这些消息后,心情非常沉重,只有自己明白找理由请假去看父亲,也隔三差五就让哥去看望,顺便给父亲带点吃的。有一次,哥刚进县城,看到游行的队伍,红卫兵带队,他们身穿军装,人人高举拳头,呼喊着惊天动地的口号,被他们带着游行的人,头上戴的是用纸糊的高高的帽子,满脸涂着黑灰,脖子上挂着很大的一块牌子,上面用黑字写着你是属于哪一类分子如“xxx是反革命分子”还要在名字上面用红笔打一个x,一只手里提着破的铁皮桶子,或是盆子,另一只手拿着棒子,边走边敲,嘴里还要象革命群众喊“我是反革命……”,“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等等的口号。哥挤进人群仔细看,看见姑姑跟在后边抹眼泪,他就断定父亲一定在,当哥的眼睛搜寻到父亲时,看到父亲戴着最高的帽子,提着最破最大的桶子,脸也被摸的最黑,使劲地敲着破桶,喊得声音也是最大“我是xxx,是一贯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哥哥挤出人群,和姑姑一起跟在游行队伍的后边哭,等全县城的大街小巷游完,哥的眼泪也流干了,腿也走酸了,红卫兵又把“反革命”们押到广场接受群众批斗,让他们一个个交待自己的罪行,在交待的过程中,稍有结巴,红卫兵就要对他们拳脚相加,我哥实在不敢再看下去,和姑姑一起蹲在一个没人的墙角大哭……过了晌午,哥看见人群散了,“反革命”被押送回原单位,当父亲摘下牌子,转过身来,才发现了两眼哭得红肿的哥和姑姑。
父亲一下子抱住了哥,责备姑姑不该让哥来,不该让他看到这些。当晚,哥回家后把看到的情景告诉了母亲,她默默地听完哥的叙述,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把围坐在她身边的我们,都揽进了她宽大的怀中。
我现在能明白,当时,我的母亲在孩子们面前只有表现冷静,表现她的坚强。但是,在那个年月的无数个难眠之夜,我的母亲内心所受的痛苦和煎熬,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到。
从此以后,我哥再也不愿去县城,但是,母亲反倒去的次数多了起来,她在生产队长的面前死磨硬缠,让她干什么都行,每月批准她2次假,去看望父亲。正值秋收时节,队长最终答应了她的请求,但必须是收工后走,早上上工一定赶到,也有人很同情母亲,他们都说:"这样怎么可以,收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要走二十多里的路,她一个女人家,黑灯瞎火的,早上天刚亮就要上工,能赶到吗?"可是,母亲咬咬牙,还是很感激地说;"行,我能行!"
就这样,我的母亲不但要照顾家庭,抚养我们,而且在内心承受着无法言表的痛苦的同时,顶风雪,冒严寒,奔波在家、田地和县城之间。
三年的时间对于常人来说,是短暂的,可对于我的父母亲,那是何等漫长的三年,三年的折磨,三年的侮辱,三年的煎熬,三年的盼望和等待。
在这三年里,父亲白天的劳动任务是夏天脱土胚,冬天从仓储背麻袋晒粮食,晚上不是学习,就是开批斗会.母亲则是汗水加泪水带着我们度过了难忘的三年。
第五章云开雾散
1969年12月29日,这是一个让我们一家都终身难忘的日子,那一天的晚上,母亲生下了我的小弟。因为快要过年了,她让哥到县城去买生活所需用品,顺便让姑姑转告父亲,他又有了一个儿子。哥哥极不情愿地在冰天雪地中骑着毛驴上路了。县城里,惊天动地的呼喊声听不见,游行的队伍也看不到,街道两边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少了,比起往日清净了许多,只有在各副食品门市部的门前,排着长蛇似的队伍,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衣,棉鞋,却还是使劲地垛着脚,搓着手,耐心地等待缓缓前行的队伍,时不时地有人会冒出一句:“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啊!等轮到我们,还不知道有没有了?”我哥跑了几个地方,情景都是一样的,他只好在出售煤油的地方,排队跟进了人流。有了小弟弟,晚上照明要用的,无论无何一定要先买煤油。眼看过了晌午,队伍前面的人有了减少,但后面跟上来的越来越多,哥有点着急了,就在他焦急等待,左顾右盼的时候,父亲单位的同事从老远就看见了夹在队伍里的哥,他满脸堆笑,凑上来问:“你买油啊?”我哥怯生生地不敢言语,他又凑近了些:“知道了吧,你爸解放了!”哥愣了一下,瞪大眼睛大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我爸怎么了?”排在队伍前面的人刷地一下回过头来,惊奇地注视着他们,队伍中有点稍稍的骚动,。他又重复了一遍:“去看吧,你爸他解放了!”我哥忘记了他的重要任务,退出人群,转身向父亲的单位跑去,进了大门,大院里静静的。三年前父亲的办公室,后来变成了他交代罪行的地方,门口有红卫兵把守,今天不见他们的人影,门虚掩着,哥站在院子的中央,不知该向何处去,更不知该进哪个门。就在这时,从办公室出来的人看见了他,招手示意让他过去,可他的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怎么也迈不开步子,那人笑着喊:“建社,快过来!”哥这才慢慢地跟了过去,哥认识他,他以前是办公室的通信员,父亲关进牛棚后,我哥去了几次,没有再看到他,今天他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纸,在各办公室之间来回穿梭。
当哥一只脚踏进办公室门,看到里面坐着两个人,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神色庄重,正在和坐在一起的父亲谈话。再看父亲,胸前也佩戴了一枚像章,在那个时代,所有的“分子们”是没有资格戴毛主席像章的,父亲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头发理了,胡子也刮了,他看见哥来了,显得很惊讶,问:“你怎么......”话还没有说完,哥什么也不顾了,疾步走上前去,一下子扑进了父亲的怀里,父亲紧紧地抱住了哥。在场的人默默地退了出去。他们把这一刻相聚的欢喜留给了历尽磨难的父子。
三年,一千零九十五个日日夜夜,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遭受了那么多的白眼和冷遇,今天终于爆发了,哥大声地哭了起来,像是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苦楚都哭尽。父亲轻轻地拍着哥的后背,“好了,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哥又一次贴近父亲的脸,轻声地问:“爸,是真的吗?”父亲微笑着点点头,”你是怎么知道的?”哥这才想起,自己今天的任务一件都没有完成,他也是刚刚知道的,并说明来意,述说家里的事情,打算购置的年货等。
父亲静静地听完哥的叙述,深情地注视着眼前的儿子,他稚嫩的脸上幼气未脱,但话语中那种胸有成竹的打算,像个很会持家的男子汉.是啊!他还是个孩子,却过早的担负起了本该不属于他的责任.父亲整理了一下手头的事情,带着哥上街。
父亲走出办公室,抬头看了看天空,虽然是严冬,但太阳透着厚厚的云层,将金色的光芒撒满大地,把温暖的阳光带给人间。父亲站在院子中央,对着天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购置好了所需用品,哥骑着毛驴,哼着小曲,恨不能一步就跨进家门,把这个特大的好消息告诉母亲。他嫌毛驴走的太慢,用鞭子使劲抽打毛驴的屁股,小毛驴似乎领略了主人的心情,夹着尾巴,''嘚,嘚,嘚"地跑了起来,脖子上的铃铛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响声。
冬日的太阳快落山了,山顶没有白云,也没有晚霞,祁连山裸露的山峦披着一片犹豫的青色。月子里的母亲不能出门,只能坐在炕上,时不时地从窗子里瞅瞅外面,她怀着焦急和不安的心情等待着我哥。
寒冬腊月的大西北,那可真是冰天雪地,人和人说话,对方嘴里直冒热气,从外面回家,眉毛和头发全是霜,一到晚上,从扁都口刮出来的风,吹在人的脸上,象刀割一样。哥走了一整天,天也渐渐地黑下来了,母亲能不着急吗?"铛啷,铛啷",这不是毛驴的铃铛吗?母亲急忙下地打开了门,哥也扯着嗓子喊"妈---妈妈,"他顾不得拴毛驴,也来不及取下驮在毛驴身上的东西,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了母亲,母亲被哥的举动吓呆了,她抓住哥的双手,两眼直直地盯住哥的脸;"慢慢说,你爸他咋地了?"
"妈!我爸他解放了!”他拉着妈妈的手走进屋,笑嘻嘻地对我们姐弟说"爸解放喽!"好长时间,我们都记不起哥高兴的样子,今天看到哥是那样的高兴,我和大弟虽然还不懂"解放"的意思,但看到哥高兴,感到肯定是好事,也就跟着在地上跳着,喊着"解放了.我爸解放喽"!这时,哥像个大人似地,很郑重地对着我们说;"知道吗?解放了就是爸以后不再挨斗了",姐姐已经能懂了,我和大弟弟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那个夜晚,我们家的小煤油灯亮了大半夜,从我们家传出的爽朗笑声,在寂静的村子里久久地回荡,传了很远,很远......
天晴了,云散了,太阳终于露出了笑脸。
农历腊月二十九日,我的父亲又蹬着他的专车——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回家,我们家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景象,你来他往,嘘寒问暖,父母亲以他们的豁达和宽厚,笑脸相迎每一位到访的亲朋好友,包括那些曾伤害过我们的人。
晚上,父亲亲自动手烧了一大锅热水,为我和弟弟洗澡,他是那么认真地给我们从头搓到脚,又是那么仔细地,轻轻地为我们擦洗,好像是把三年来,没有尽到的那份责任全给补上。
大年三十,母亲和面,姐姐踩着小凳子擀面皮,父亲第一次为我们包饺子,我和大弟则把包好的饺子整整齐齐地排放在案板上。从那一年开始,每年的大年三十,我们都等着父亲回家、一起包饺子。
第六章再绘蓝图
父亲又回到了他的工作岗位。七十年代初,这里的农村基本没有通电,父亲上任后就投入到了农电线路的通复工作中,他跑遍了全县的各个乡村,进行实地考察,一定要让家家户户都用上照明电。
从来没有搞过特殊化的父亲,这一次给我们的老家给了唯一的一次特殊照顾。老家是全县第一个通电的村子,那天下午,当检修完线路的工人师傅宣布,晚上就可以通电,用煤油灯的历史从此宣告结束的时候,村子里象过年一样热闹,乡亲们互相转告,提前收工,等待夜幕的降临,等待这幸福时刻的到来。晚上七点钟,村子里齐刷刷地全亮了,老人们眯着眼,瞅着明晃晃的灯泡,笑得合不拢嘴,几朝几代,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今天终于实现了。孩子们更是高兴,在村子里的各巷子里打闹着,追逐着,嬉戏着,叫喊着:“电灯亮了!电灯亮了!”
我们县是一个农业大县,地处河西走廊的祁连山下,有天然的水资源,却不能利用,农村人口多,但主要是靠天吃饭,雨水多了,上面半个县就会成涝;雨水少了,下面半个县就会干旱。为了能有效合理的发展和利用水资源,县委决定在傍依祁连山下的双数寺修建一座水库,既解决全县的用电问题,也解决下面半个县干旱缺水的现状。这样,我的父亲又一次肩负起了艰巨的重任,他负责工程施工用的全部设施和材料。在那时,有些物资相当短缺,为了确保工程正常施工和大坝的按期合拢,父亲长期驻在外地,有时为了紧俏的物资,他要跑好多省市,甚至还要求人。
1974年的夏天,我由于感冒发烧,昏迷不醒,母亲日夜守在我的身边,急得直哭,她让哥哥到工地找父亲,全家人心里都明白,父亲肯定不在。哥去了工地,果然,父亲走了已经一个多月,正在外地负责拉运物资,工地的领导让哥先回家,他们来人把我接到乡医院,医生埋怨母亲送得晚了,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已经转成为伤寒病。母亲慌了,她既要看护我,又要照顾家,每天都要在医院和家之间往返。远在外地的父亲已得知我生病的消息,当时的通讯工具不像现在这样发达,他给工地挂了电话,让人转告母亲再坚持几天,因为工地急需的物资还没有拉运完,他不能离开。母亲听到这话快要瘫软了,她说不知道父亲的工作何时有尽头?看着昏睡在病床上的我,不吃也不喝,母亲心急如焚,她听别人说,吃西瓜也能替代吃饭,慢慢缓解病情,就赶紧打发哥哥去县城买西瓜,哥哥步行十几公里的路,背回两个大西瓜,我在病床上靠输液,和吃西瓜来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