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请示！”三爷说。
　　 这让国大代表感到满足。他阴阴地笑着。“应该的，应该的。只望你能尽快处理此事，不要让民众失望。”之后，留下几个人看着高松凌，带着其他的人走了。
　　 国大代表的人并没有散去，由他的弟弟带着一路去了县府。那些本来安静的农民看到这么多的人去县府又重新动起来。人群噪杂，有人高声说：“日他妈！我们快饿死了，狗日的当兵的还有心劲日汪家爸的侄女，我们日他县长的妈！”路边不时有好事的加进来，而人群嘈杂地喊声也渐渐地变了味。“日他妈！我们快饿死了，狗日的县长还要我们交税，还把省府救济我们的粮食卖给他的老丈人烧酒。妈的！找他去。”等到县府的时候竟聚集了几百人。消息传得很快，四里八乡的农民也向县城涌来，那些家里断粮的、交不起赋税的、跟着来看热闹的、想乘乱取点小利的都来了，到第二天早晨竟有一两千人。县城躁动起来，已经有人抢劫了商铺。驻军开始出动，一些重要部门已经戒严。
　　 这是三爷没有想到的。
　　 三爷最初并没有想把高松凌怎样，在他心里却又隐隐地有一种祈望，这使三爷感到不安。这种不安搅得三爷惶惶的，好象被抓者是三爷自己。他想到了青杏，想到了云娃。想到这两个女人的时候，三爷的心在隐隐做痛。黄昏的时候，三爷去看了高松凌。那团血红的火球将泛着腥红的光射在两个男人脸上。三爷从高松凌的眼里看到了慌乱和乞求，这使三爷有了一丝快意，突然有了一种可以决定他人命运的高高在上的感觉。高松凌的嘴张了张，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呆呆地盯着三爷。三爷抽抽嘴角，尴尬又暧昧地冲高松凌笑笑。这又使高松凌隐隐感到一丝安慰。
　　 那天夜里兰香来了。卫兵报告有个女人来看高松凌时三爷一惊，以为是青杏来了，但随即就释然了。他怪怪地笑了两声。
　　 兰香见到高松凌时就又拍又打地哭开了。“你个瞎（ha）怂！你咋就弄下这么丢死人的事了。你急了你就来找我啊！你个瞎（ha）怂，你个瞎（ha）怂吆！你让我都觉得没脸见人了。”看到高松凌头发凌乱，口唇干裂的样子，又心疼起来。她把高松凌的头揽进怀里，轻轻地替他梳理着头发，随后拿出带来的熟羊肉和卤鸡看着高松凌狼吞虎咽地吃。
　　 高松凌边吃边安慰道“没事！球大个事，我看他狗怂能把我咋样。”说完看着兰香，但这话显然说得没有一丝底气。
　　 兰香撇撇嘴。“你娃就嘴硬吧！”手指点着高松凌，口气缓了些。“你个瞎（ha）怂！祸乱人你也不相看个主儿，汪家那是你能祸乱的吗？”
　　 高松凌嗫嚅道：“我咋知道她是谁家的。”
　　 那夜兰香没有走，三爷让人送了被褥进去。
　　 三爷一夜没睡，他仰躺在床上，脑子里设想着各种处理高松凌的办法，但随即又一一否决了。直到国大代表陪着副县长和警察局长重新走进三爷营地的时候，三爷才明白他一直祈望的是什么。三爷突然有了一种悲哀地感觉，这种悲哀令三爷浑身冰凉。他不知道为什么，是为青杏吗？是为自己吗？他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清楚的，现在再对他和对别人说什么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三爷的兵被重新集合起来，三爷示意带高松凌来。高松凌看到眼前的阵势就明白了。他慌乱又恐惧地望着三爷和国大代表，干裂的嘴半张着。
　　 兰香跟在高松凌的身后，初始有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群，随后就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了。她疯了似地扑到国大代表的面前。“汪家爸，你饶了这个瞎（ha）怂吧！求求你就饶了他吧！”
　　 国大代表看看眼前的女人，慢慢地扭过头去，和警察局长低声地说着什么。对眼前的情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带来的人成一个弧型站在他的身后，这更显出了国大代表的威仪和风采。
　　 三爷挥挥手，让士兵把兰香架走。湘秀不再挣扎，但她眼里的怨毒令在场的每一个人胆寒。
　　 三爷走过去，示意他的兵放开高松凌。
　　 “这是命。”三爷说。声音冰冷，泛着凉意。
　　 “不---！”高松凌大叫着。声音惊恐又撕心裂肺。
　　 “这是命！”声音更空更冷。三爷说这话时眼盯着远远的山。那上面什么也没有，阳光下，更显出一种荒凉的美。
　　 “不！”高松凌向后退着，声音透着绝望。“帮帮我，看在青杏的面上。”
　　 三爷似被击中一般，浑身一颤。他盯着高松凌，眼里隐隐闪过一丝凶光。他突然想起云娃的父亲张财东，三爷想起张财东的瞬间一阵心悸，嘴角涌出一丝笑意。这笑很残忍。
　　 “认命吧！”三爷掏出手枪，在手里掂了掂，递给高松凌。
　　 “不----！”高松凌摇着头，后退着，又突然转身向前跑了两步。他看到刚刚弹出山顶的太阳，红红的，像青杏圆而秀丽的脸。那脸映在阳光里虚化出绒绒的光，微笑着看他。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轻松地感觉，这感觉迅即弥漫到他的全身。此时，他感到头顶上一声脆响，他的头猛地向前一倾，两手抬到胸前，似乎想摸什么，茫然地挥着，却什么也没有摸到，身子向前一扑，半边脸扑在尘土里，死鱼样的眼充满绝望，长长地呼出口气，将嘴边的尘土扬起。耳后汩汩流出的黑血蛇似地游过身底，游出好远。
　　 太阳突然跳了一下，血光四溅，洒满整个山凹。
　　 四周死一样寂静。
　　 三爷盯着枪口渐渐散去的青烟。火药味向四周漫溢过去，且愈来愈浓。三爷突然感到后悔。他看看国大代表，看着那张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也许，国大代表要的并不是让高松凌死。想到这，三爷有些恼怒，有了一种被国大代表亦或是自己愚弄的感觉，这使三爷突然恨起自己来。
　　 之后的事情不言而喻，国大代表汪雨量又坐在了汉文会长的办公室。三爷带着他的兵驱散了躁动的农民，有不少人伤在三爷的马蹄下。县府也下发了部分赈灾的粮食以安抚躁动的农民。
　　 省军的一个营在一碗泉东面的高地上修筑了工事，准备截击尕司令的部队，三爷便是来配合他们的。其实，三爷出发之前的不详地感觉就已经使三爷知道了这次战斗的结果。这反而使三爷有点振奋，因为三爷知道尕司令的部队，知道尕司令这个人。这个十七八岁便纵横在河西走廊的尕回回，看到新疆此时到处称独道寡，“帕夏”林立，便举着国民政府新编三十六师的大旗，喊着拯救穆斯林的口号闯自己的天地来了。这时候，尕司令已经掌握了北疆的大片地区，哈密、镇西、七角井以至吐鲁番都归了尕司令。再加与驻守在伊犁的省府委员兼新编第八师师长张培元的联盟，大有一统全省的阵势。统治了新疆五年的金树仁政府已经倒台，代之而起的是盛世才。但是新上任的盛督办能指挥得动的地方已经少得可怜。南疆的“东土耳其斯坦”和北疆的尕司令将盛督办夹在中间，犹如将其置于火上烤炙，其艰难也就可想而知了。
　　 三爷知道他现在将要面对的是尕司令的弟弟马仲杰为指挥官的先头部队。这使三爷感到沉重。省府不行了。三爷感叹到，这感叹也为自己。
　　 这是个月夜，蓝悠悠的月光刺着雪地，伴着狼嗥，使人想起蛮荒的年代。
　　 “睡吧。”三爷对自己说。他将大衣和军毯往上拉了拉，闭上眼睛。
　　 凌晨，尕司令的先头部队开始进攻高地的时候，三爷接到命令要他从高地的南面绕过去袭击尕司令的侧背。走到贼沟口，三爷望望险峻的地势，没有感到什么异样。身后高地的枪声响得时紧时慢，这让三爷多少感到一丝安慰。但那种不详的感觉和莫名的振奋又使他不能克制心中的不安。这时候，三爷又想起了青杏，想起青杏三爷心里有了一种很悲壮的苍凉。“如果我这次不死，我一定要娶她。”三爷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四周静得令人心虚。到处都泛着白茫茫的光。马蹄踩碎冰雪的嘈杂声也没能破坏幽谷的寂静。当太阳刚刚爬上山顶的时候，令人惧怕的枪声还是响了。两边山顶上的弹雨无情地泼下来，枪声、马嘶、惨叫声混成一片。三爷的战马长嘶一声，奋蹄欲飞，三爷止了它一下。战马只是瞬间犹疑，随即奋蹄疾驰。于是，三爷索性放开缰绳，两腿一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四蹄疾如雨点。突然，一颗子弹击中了三爷的大腿，随后，又一声轰响，一股气浪向他扑来，他感到腹部被什么东西狠命地一击，三爷闷哼了一声，摔下马去，头撞在石头上，弹起来，又重重地摔下去，三爷便不动了。
　　 其实省军对尕司令的阻击并没有坚持多久阵地就被攻破了，而尕司令也早在此之前就在省军阵地的两侧布置了伏击。这使三爷不由得感叹到，这儿子娃是个人精哩。可这又使三爷感到遗憾，遗憾什么却说不清楚。
　　 三爷再醒来日头已经偏西。这时候，三爷的战马正在用嘴一下一下地拱着三爷。马的温热的伴着青草味的鼻息拂在三爷的脸上。他想抬手摸一下他的战马，这个动作使他浑身剧烈地疼起来，也使他忆起先前的战斗。他又躺了一会，挣着想起来，但几次都没能够，当他再一次挣起身时他的战马用头拱着他的背，才使他侧坐着。他的腹部肌肉已被弹片撕烂，一动便又有血流出来。他吃力地抽出他的战刀，割下一条衣袖，包扎了伤口。这些动作使他喘息了很久才平息。他拍了拍战马的脖子，那马便卧在他的身侧，三爷拖着两条木头似的腿爬上马背，望着那些倒在雪地里的兄弟，那些散落在雪地里的惨肢断腿，突然有了一种愧疚。那喷洒在雪地上的血，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一朵朵盛开的梅花，在山风中漫舞，凝结着生命的壮美。这使三爷的愧疚更浓了。
　　 “是我害了你们。”三爷说。
　　 三爷的战马驮着三爷稳稳地跑着，最后，消失在雪原中。
　　
　　 三、
　　
　　 民国初年的一个秋天，草沟来了一老一少。老的三十多岁，小的五六岁。他们操着凉州口音，一家家的问要不要人帮工，后来一户姓王的凉州人看在同乡的份上雇了他们父子。
　　 这老的就是高松凌的父亲。没有人知道他们原先是干什么的，家里还有没有人，只是从他们的口音知道他们是从凉州来。那时候，好惊奇和好猜疑的事情太多，也就没有人再为此而劳神。
　　 高松凌的父亲精明而胆小，很能干，很令东家满意。秋末，东家除多算了几个工钱外还留他们住下。好在这里有的是地，只是没有人种。翻过年，高老头租了东家的几亩山地，怀着希望，干得艰辛且欢快。闲时又开了些荒。如此，十数年，日子竟过得小有光景。起了几间房，又打了围墙。墙是干打垒的，极古极拙，很经得起西北风吼。
　　 日子过得滋润了，高松凌也出落成英俊的小伙子了，这让高老头感到欣慰。在高松凌十九岁时高老头送他到木垒河城的三鑫和当学徒。三鑫和是个大商号，有好几十个雇工和学徒。高松凌的勤快和机灵很让老板赏识。
　　 离三鑫和不远有个小酒馆。这是小寡妇兰香开的。兰香很妩媚，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勾人魂魄。小酒馆也就成了孤身男人们的好去处。
　　 高松凌也常去。起初只是和几个伙计聚在一起喝上两口高粱烧，看他们打打麻将。看到赢家眉飞色舞，就手痒痒得忍不住，偶尔也搓两把。打麻将的技巧也由不会而会，会而精、精而贪了。赢了钱就多给兰香几个酒钱，输了不免向兰香告借。兰香也乐意借给高松凌。高松凌便很乖巧地常来帮兰香的忙。日久了，和兰香的耳鬓厮磨，不免使高松凌想入非非。晚上躺在炕铺上，听其他同伴在大谈女人的诸多好处时，就更是心猿意马的不能自持。
　　 高松凌很少回家，回家就是要钱。最初高老头没觉得怎样，后来就感到不对劲了。高老头在想他拿了这些钱究竟花到那里去了。他要去看看高松凌，看看这儿子究竟怎么样了。之后，就有一些风言风语落在老汉的耳朵里，这不免使高老汉黯然伤神，暗暗叹息儿子大了。儿子大了本是件高兴的事，高老汉却突然觉得心里有种空落落地感觉。他想应该尽早替高松凌娶个媳妇，这样也好使他能安下心来。但高松凌不想，他只想要兰香。湘秀就足以使他神魂颠倒。
　　 高松凌终于没有犟过执拗的高老汉。
　　 在又经过一个漫长的炎热夏季之后，一个阴历逢双的吉日，一匹借来的枣遛马，在两支唢呐的吹引下，为草沟驮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这媳妇就是青杏。
　　 几年后，当高松凌在一声枪响扑到在地的刹那间，他才想起这个阴历逢双的吉日，对他今后命运的预示。
　　 天刚麻麻亮，高松凌和借来的枣遛马及几个请来的接亲人踏上了去东城接亲的路。路很漫长，伴着一种由衷的企盼和不安。
　　 那个将要成为他媳妇名叫青杏的丫头，穿戴整齐，被拥上马，唢呐声已起，准备上路的时候，却一头从马上栽下来。在一阵忙乱之后，人们看到，青杏的额角有了一个一寸多长的口子，血正往外渗，滴在新衣上。青杏只好再进屋去洗。
　　 “怎么就栽下来了呢？”有人悄悄地问。
　　 “不知道。”
　　 “许是见鬼了。”
　　 “这出了门的丫头再进门，不好！”
　　 “命！”
　　 青杏再次上马，被唢呐声伴着离开家门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欲哭。唢呐悲怆凄厉的呜咽刺破青天，充满神秘和野性，仿佛来自冥冥之中。青杏的心便愈发地毛了。
　　 好多年以后，青杏想起这个阴历逢双的吉日，这个作为她人生的新的起点的日子，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从马上栽下来的。她似乎感到有人推了她一把，又觉得是马晃了一下。她说，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