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说这是报应。这就是报应。老天长眼了。
　　
　　 我说妈我长大了，我真的长大了，你相信我。我有了自己的工作，有钱了，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了。
　　 妈我长大了。
　　
　　 我对妈说，妈，我要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我要让你穿上全村最漂亮最高贵的衣服，我要让你吃好的用好的。
　　 妈不理我，妈只是一个劲地拔包谷地里的草。妈说，瞧你的那点出息，有钱了不起了，在城里了不起了，就你那点钱，还不够人家大领导吃一小顿饭呢，还是趁早走吧，离开，回到你们城里去吧。
　　 妈说完话又低头开始拔草了。妈这一辈子就只会拔草了。她已经彻底习惯了过贫寒和简约的日子。
　　 我说妈我才不呢，我就要让他们看我，羡慕我，谁让小时候他们那样对我来着。
　　
　　 如果小时候他们对我能像现在的一半好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们。如果我相信自己的直觉的话那天我就不会被搞的像个疯子似的。
　　 他们居然把渠里的水全都放了。太过分了。水没有朝它应该去的地方走，却一直被别人操纵着，流啊流的，总之是流到别的什么地方了，不见了，找不回来了。我破口大骂是谁干的缺德事。可是没人理我，路上连一个人也没有，一个影子也没有，哪怕是一只野兔子也好。没有。我甚至看不到有生命的涌动。我只听见树上的知了不停地叫呀叫的，一直在叫，永远也不会厌烦，仿佛也在嘲笑我。于是我过去，将一棵一棵的树猛烈猛烈地摇，使出我长到二十年所有的力气不断地摇，摇它个天昏地暗天翻地覆。后来知了们一个个都飞走了，叫着吵着，不知道它们要去哪里，也不想知道，死了和我有何关系。于是我就笑了，舒畅多了。
　　 路上没有一个人。难道是水自己流走的？它长了脚了还是有鬼了？我想我总不会也长了翅膀给飞回去吧。
　　
　　 后来我真的就长了翅膀。我飞了起来。从那个让人一直讨厌十分讨厌从来就没有不讨厌的感觉的村子顶上经过。我看到了一个个破破旧旧的木房，太阳光洒在身上也看不出有什么可以让人留下的理由。还有那些自以为豪华气派的平房。简直难看透顶。一色的白一色的烂还一色的装现代。真是叫人难受。
　　 我想不出去走走，永远也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大，当然也就没有人知道自己有多么丑。
　　
　　 那么我就走了。
　　 我对妈说，妈我走了。妈我真的走了。妈说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离开这鬼地方。再也不要回来了。不要回来了。
　　
　　 我把那人从天上拉了下来。我说你狂什么呀你狂。你才长了几个毛。
　　
　　 6
　　
　　 我下午和爸妈到地里栽了一下午的白菜。去地里的路上我碰见了那个一直让我见了就觉得讨厌的人。我从来对那个人就没有什么好感。浑身上下都是发霉的味道。可是我还得叫他。据我爸说我是他侄子。我真的无从判断。从那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从来就看不出我爸是他什么人，我妈是他什么人，最后说到我，我又是他什么人。看在他老婆的名字和我爸只差一个字的份上。
　　 所以我叫他姑夫。
　　 姑夫，我说。
　　
　　 我叫他主要是想让他帮我们家的忙。想让他用他家的拖拉机拉我们家的玉米。凭什么只让我们帮你们的忙，你们却不管我们。
　　 凭什么？
　　
　　 在叫他之前。也就是来地里之前。我曾看见一只老鼠站在我家的房顶上张望。就是那只老鼠。爸打妈的时候每一次都是这只老鼠。它吃了我家的东西，长得又肥又壮。可是从来不帮我们干活。我差点忘了，老鼠怎么会帮人干活呢？我摸了摸自己的头。我难道真的白了吗？我真的白了吗？不然为什么当那只老鼠从我脚下经过的时候我却把它给放了。我竟然把那坏蛋给放了。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不可笑吗？我竟然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有一年夏天。这个我整天叫做姑夫的人和一个我整天叫做四爸的人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夜里偷了一家的很多很多的西红柿。那天晚上没有月色，所以他们就很顺利地完成了全套动作。那么完美。第二天我就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了。可是以为必定都是自以为是。最后有人告诉我爸说，老二老二，我看见你家西红柿了。我认识，只有你家有那么大那么红的。我爸就笑了问他是谁。他不说，他说是一个姓月的。
　　 后来我爸和我妈一起联合起来想这个人。原来在这个村子里只有一家人姓月。他们是十年前从另一个地方搬过来的。开始没有人肯收，后来村长觉得他们怪可怜的就将那一家子给留下了。后来那个我一直叫做姑姑的女人嫁了过去。成了姓月的老婆。原来，也就是后来大家才知道，原来这个姓月的一家富的都要流油了。
　　 那么为什么他们要来这个穷得丁当响的鬼地方呢？
　　
　　 这就是占领。
　　 而且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叫过那个女人。那女人后来变得很不可理喻了。她总是斜着眼睛看我，她看我的那种眼神我无法接受。我无法接受的同时还有她的身体，开始像羊后来我竟感觉像猪了。真是过分。不过我当时真把她当成那个玩意了。你说我这人怪不怪。竟然把自己的姑姑给看成猪了。
　　
　　 他们后来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孩的名字是我爸给起的，她的名字叫南南。南南小时候长得又漂亮又可爱又招人疼。等到长大懂事发现自己家比别人家有很多很多的钱后就和那个我当初叫姑姑的女人一样了。
　　 有其母必有其女。当初好是因为没钱，有钱以后没人知道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就像没钱人心肠好却总是无能为力，而有钱人即使把钱扔了也不管那个垃圾堆里是否还有一个要饭的。
　　 这些不关我的事，好人不会有好报。
　　
　　 给我家通风报信的那人说他那天看见了一只老鼠。那是姓月的来我们村的那天。就是同一个瞬间。那只老鼠一直走进姓月的家里。后来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但一定在姓月的家里。他教它做怪。给它营养。然后让它去别人家里。去，我就听见他说，去把他们家的玉米吃了。吃光。吃得一干二净，一点也不给他们留下。让他们一家去喝西北风。喝西北风。
　　 好一个蛇蝎心肠的人。他妈的。这么个人居然这么好地活着，居然比我活得还要好。他什么时候才会遭报应呢？干了这么多缺德的事！当了一个小小的队长半年家里就盖起了两层楼房，当了一个小小的村委书记一年家里就多了一辆据说价值十万的大卡车。
　　 他妈的！
　　
　　 你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吗？你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吗？那只被姓月的教坏了的老鼠。
　　
　　 别问我。我家里也有一只大大的老鼠。我也不知道它住在哪儿，要不然它早就上西天了。哎！记得你家的老鼠长什么样儿吗？它挺有本事的嘛！
　　
　　 再说那个姓月的，也算是方圆十里有本事的人了。请原谅我不把他叫姑夫。因为直到今天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叫他为姑夫的理由。何况人家姓月的也说了，他不希罕。不希罕就不希罕。你方便我也方便。
　　
　　 再接着往下说吧，是有一些本事。除了送礼拍马屁，从村里一直拍到县上。会和人家寡妇在包谷地里偷情做爱外也会偷东西。想那一年我看见地边上的一个漂亮的西红柿就去摘，谁知那家人就躲在地里给西红柿打芽子。我的手刚刚靠近那个西红柿。那人就站了起来，用一种很迷茫的眼神看着我。
　　 你准备做什么？那人问我，
　　 我说你们家西红柿真好看，可是光好看还不行，我想知道它到底好不好吃？
　　
　　 去你妈的。去你妈的。后来我的脸上就多了一块疤。永久的伤痛。
　　 你他妈笑什么你？我骂南南。
　　 你是个笨蛋。
　　 你妈才是笨蛋，你妈和你都是贱货。
　　
　　 然后我们就抱在一起撕打。打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她怎么可能打得过我呢？我是男生！所以当我把她压在身子下面的时候她就哭了。我双手抓着她的双手狠狠地将她按在包谷杆上。我恶狠狠地看着她。她只能束手就擒。
　　 你太难看了，我对她说。
　　 她用力吐了一口唾沫到我脸上，我给了她一巴掌。
　　
　　 操你妈！
　　 我看见老鼠的时候那人已经远走。南南也走了。我不会强奸像她这样的女孩，我没这兴趣和欲望。因为我太小没有力气所以我并没有追上那个人，要是放在二十年后，非让他变成瘸子不可。
　　
　　 你他妈的，你他妈的总是在这个时候出现。我骂！操你妈的。
　　
　　 7
　　 我想他是回来的时候已经累得想死。爸在椅子上只坐了一小会儿，然后往床上一躺，不到一分钟就呼呼地睡着了。妈从桶里舀了一碗凉水喝完就挑着桶出去了。
　　 到别人家打水这是每天妈都要做的事情。我家没有井。不，以前有过一个。可是最后因为水位太低，打出来的水很混浊，最后连一点点水的影子也没有的时候妈就决定去别人家打水吃了。
　　 爸不去，爸从来也没有去别人家打过水，我看爸也没有过这样的计划。他也没有打算要给家里打一眼井。那对他来说是件大得不得了的事。我问爸为什么，爸不说话。爸总是这样，用沉默来回答一切事情。
　　 其实就是因为没钱，没有很多的钱，要不然爸也会像别人一样胡乱折腾个够。我太了解这些了。农村人都这样！
　　
　　 今天我又看见了那只老鼠。它一直往我家的玉米里头钻钻。我叫你钻我叫你钻。我一边叫着一边用一只棍子使劲捅它。捅。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捅。
　　 你给我出来。出来。
　　
　　 邻居胜利哥回家了。今天可真多亏了他。天突然就给阴了。我都说过了。事物总是在它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总是这样。犹如说好了那个姓月的给我家拉玉米，可是后来就给取消了。犹如很多人其实早该死了，可是却好好地活着。
　　
　　 饭做好的时候爸还没有醒来。他睡死了过去。太累了。几亩地的玉米杆全是他一个人放倒的。那时候我看见他的脸都白了。他累得已经喘不过了气来。他变了。爸变了。爸就是不让我们干。不让。他要一个人全干了。一个人。他从来没这样。
　　 他妹妹的老公开着他家的拖拉机从他跟前经过的时候上面坐着村子里另一个有钱的人。村长吧！他家和我家居然安排在同一天掰玉米。当他把烟递给我爸的时候他问我爸，这就是你的大儿子吧？
　　 关你屁事！我说完这四个字就走了。
　　 我不管爸之后会对那个村长说什么，爱说什么就说去。我不认识也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原因主要是讨厌。这是一个应该也必须得到别人原谅的问题。爸知道这些！他不鼓励我反对谁，但也不会阻拦。
　　
　　 爸起床吃饭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他那时候并不想和家里的任何一个人说话。他没有话和我们说。他只是一个劲地抽烟。他就坐在那个破椅子上抽着从小商店里买的偏宜又劣质的破烟。
　　 我看着他。
　　
　　 爸问，你胜利哥呢？去，鲲鹏，去把你胜利哥叫来。忙了一天了。总应该吃些东西的。
　　 是。我和爸一样喜欢他。不光因为他给我家拉了一整天的玉米，还因为他有一个体谅人的老婆。所以我是跑过去的。我打算把胜利哥和嫂子都叫过来。还有他的两个小孩。现如今的农村里，像胜利哥一家和我爸我妈这样的人真是不多了。
　　
　　 胜利哥进来的时候只是傻笑。嫂子没有过来。两个小孩过了半个小时之后才来。他们一来家里就热闹的不像样子了。
　　
　　 胜利哥对我爸说，叔，叔，你猜我看到什么了？爸问他你看到什么了，他说，我看见你妹夫了。
　　 看见他怎么了？
　　 我看见他和一个女人在包谷地里。他们在包谷地里。
　　 住口。
　　
　　 你看见了吗？胜利哥转过头来问我。
　　 没有。
　　 没有就好。
　　 不过那两个宝贝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干了一天的活了也不知道他们累是不累。他们去哪儿了？他们不想吃饭了吗？
　　 我说。
　　
　　 夜是朦胧的。没有月色。爸把电灯往门前的榆树上一挂我们就开始剥玉米。
　　
　　 8
　　 看见了看见了，两个宝贝一进门就冲爸妈大喊。
　　 看见什么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这个村子并没有一个人。是一个很荒芜很荒芜的地方。连草都懒的在这儿长。
　　 后来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来了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的难看的很，女的也不好看。男的是个缺陷，女的满脸都是麻子。可是没关系。这和爷爷讲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关系。一点点也沾不上边。
　　
　　 他们结婚了吗？他们一定结婚了。所以他们才在一起。
　　 不知道。你给我住口。这个和故事也没有关系。
　　
　　 他们来了五天后突然发现。这地方竟然会没有水。他们吃的是野果和树叶。住的是用木头随便搭在一块就叫做房子的东西。行进他们有腿。穿的呢？穿的是很肮脏。因为他们彼此就那么一件衣服，一直穿了多少天没有人知道。
　　 他们找了很久的水却连水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吗？
　　 见到了。不过那是那个男人死了以后的事情。
　　 死了？
　　 对，是死了。
　　 那那个女人呢？她还要活吗？
　　
　　 住口。因为他们有了孩子。后来孩子又有了孩子。后来又有了。
　　 可是这和老鼠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正要讲。你着急什么。小孩子做事要有耐心知道吗？
　　 知道。
　　
　　 那一天男人去山上采野果子。到了一个悬崖边上。悬崖边上有许多许多的野葡萄。男人跑过去的时候发现葡萄串上面有两个老鼠。
　　
　　 一定是在偷吃吧。老鼠就是这号东西。
　　 住嘴。你懂什么？
　　
　　 那是两个很好的动物。其实很久很久以前老鼠和我们也是一样的。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没有人他们也能生活的很好。
　　 那时其中的一只正在救快要掉下去的另一只。那人见着可怜就帮了他们的忙。后来他们都没事了。男人摘了他的葡萄就走了。老鼠也走了。他们还是自己过自己的生活。
　　
　　 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男人救的那两只老鼠竟是鼠中之王。他们都是善良的老鼠。他们也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也和他们一样。只是想寻找一些东西。后来他们找到了。他们找到了这里。他们和他们一样。吃的住的穿的用的行的。他们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知道哪里有水。因为他们是先到者。他们了解地形比了解自己都还要多。这就是我要说的。
　　
　　 他们宁愿俄死冷死渴死也不要死在人的手中。他们是一群有骨气的老鼠。他们也不想为死去的那些人报仇了。他们放弃了。他们要自己的后代活的比他们好。他们想，总不能一直活在仇恨中吧。后来他们经过一致表决，决定往前走，往前走，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让它过去吧。所以他们放弃了仇恨。他们来到了这儿。
　　
　　 有一天那男人实在渴得要死。他病了。他要水喝。一直都要水喝。要了几天几夜。女人的眼睛都哭肿了。孩子们都吓傻了。没有人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他们只能哭。只能哭。后来女人要送他回去。女人说，宝贝我们回去吧，我们回去吧。男人说不，不，这样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明白吗？
　　
　　 有一只小老鼠把事情告诉了鼠中之王。他说他看见一群人在那里哭。一群人一直在哭。烦死了。讨厌死了。哭的人心里直发慌。
　　 后来鼠中之王就变成人给他们送了水过去。可是那男人已经死了。冻僵了。身体里没有一点点温度了。两只眼睛睁得比土豆还大。
　　
　　 后来呢？
　　 后来。后来老鼠之王就对那女人说它是鼠中之王。
　　
　　 9
　　 你们看见什么了？我问那两个宝贝。
　　 没看见什么。他们说。
　　
　　 我看见父亲的脸色很沉。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不过就是包谷地里老鼠又在那里猖獗了。不过就是老鼠的那些朋友又出没了。不过就是一群天不怕地不怕娘不怕爹不怕的老鼠嘛！
　　
　　 他们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