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辞并不实呆。他终于有些茅塞顿开了：看来，“悟性”这东西之于文学，实在重要。哲辞的神色愈发恭谨庄严，语言却愈发支离破碎起来，最后竟只能用一些短促之句来“提问”起尘小隐来，那架势真真像极了一个蹩脚的记者。于是，便俨然成了可笑的一问一答。
　　 “红楼中的人物，你最喜欢哪个？”
　　 “那是一群有血有肉的人物，一群比较出众的凡世俗生。他们都是带着瑕疵出场的，我没有特别钟情的，也没有特别排斥的，我只把他们当成一群有生命的艺术品来欣赏。我喜欢他们每个人，甚至是一位老妈子、一个小丫鬟，在特定情境下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
　　 “你是，怎样看待……最近新版红楼的，选秀和拍制的？”
　　 “《红楼梦》的神韵是拍不尽的。只能无限超越，却永远没有极致。翻拍也许只是能让一部古典巨著的名字和故事情节的热闹走进普通百姓家罢了，而书中深层的雅趣是无法普及的。我只祈祷，千万不要把‘红楼’拍得有‘青楼’之感。这已是我的最大心愿了。”
　　 “你为何不多写些文字？”哲辞的神态中满是期待。
　　 尘小隐有点犯了难，她不知该不该对一初识之人讲太多。但片刻犹豫之后，她还是做了回答。尘小隐在那些真诚的，尤其是还带些拙讷的人面前，从不懂得隐瞒什么。
　　 “时间是一大制约因素。还有，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这是一个矛盾。平静着生活容易，但涉足名望以后，再想由繁入简，定是有诸多身不由己之处了。另外，选择怎样的创作方式，这依旧是一个矛盾。我是该走那种‘市场功利化’的青春文学道路，在煽情的国度里挑唆出一些哗众取宠的波折故事，还是该走那种长期甘坐‘冷板凳’式的，于‘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中，静守着‘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寂寥……三毛在给贾平凹的一封信中写道，三毛的文章是让庸俗大众来读的，先生的文章是让三毛这样热爱读书热爱写作的人来读的。其实，关于文学，雅俗共赏的作品几乎是不存在的。作品只是针对某个群体而写的。就连《红楼梦》，若除去那些只记了几段诗词、看了皮层热闹的附庸读者之外，真正的看客，也并非庞杂。”
　　 ……不知过了多久，哲辞彻底沉默了下来。尘小隐抬起头，看到天边的晚霞已残褪得似有若无，苍蓝中如烟般袅娜着几道疏淡的痕影，充满了端庄辽远之感。
　　 尘小隐笑着打趣他道，“总该轮到我问你一个问题了。这个问题就是，你的问题问完了吗？”
　　
　　 四、大餐诱惑下的沸腾。
　　
　　 分别之后，哲辞发来几个字：“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尘小隐回复：“缘分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重阳至时我生辰，可来众聚。”
　　 余明嫣在宿舍里炸出一重磅新闻：“下月十七日，正是周六，我的甜蜜恋人诚远要来看我。届时他要请宿室姐妹们胡吃大喝一餐，顺便相互认识一下。希望各位姐姐妹妹，都要看看小女子我的薄面上，前去赴我的‘定情宴’。还有，我深知自己为爱而背叛咱们佛门宿舍，罪不可赦。但念在同出师门之谊，还希望……众姐妹不要过分为难于他。”
　　 室友们听得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又是想晕又是想吐，连想死的心都快有了。
　　 尘小隐的心理状态较好，笑着评论道：“你刚才那段演讲真是迭宕得骇人。其一、那‘甜蜜恋人’的称呼，酸得碜牙，亏你眼都不眨地叫了出来；其二、我看你那恋人是为了对你形成有效监督和控制，才收买姐妹们吃宴的吧，你那般主次不分本末倒置，真不知是你智商有限还是原本就是被那小子这样糊弄着哄的；其三、一宴定情，这在古今都算罕见的了，堪称佳话；其四、纵使念了师门之谊，恐怕也只能赦你的罪，你怎好意思说不让过分为难于他？依我看来，这宴席定能吃成一场鸿门宴，少不了会有变数的。为了使你的郎君平安无残，你还是少说些话吧。”
　　 室友们被尘小隐的思路理顺了一下，神智恢复不少，皆纷纷道：“小隐能在众人晕菜的关头保持清醒，语出惊人严打叛徒，实在是师门栋梁啊。少了她，估计咱这佛门宿舍早被败坏得垮了门槛了。”
　　 余明嫣又成了众箭之靶，她愁眉苦脸地向尘小隐求救：“你看，她们都打击我。”
　　 尘小隐随手递给她一副耳机和一卷胶带。余明嫣道：“这是嘛意思？”
　　 室友双儿抢答：“先自己把嘴封上，不来祸害姐妹们的心脏。再带上耳机，来个不闻不问超然物外，这世界不就太平了？”
　　 尘小隐笑道：“姐妹们真是相互渗透的。现在我身上有了某某人的顽劣，姐妹们的言语间也有了我的风格。”室友们皆深有同感。
　　 稍平静了些，突然有人发现新大陆般叫了起来：“下月的十八日，不正是咱家小隐的生日吗？余明嫣，你跟你那相好的商量一番，把宴请的日子推迟一天吧。这样，姐妹们光明正大地去吃席，就不是为认识那小白脸什么诚远了，而是祝贺咱们小隐生辰的！我这提议好不好？”
　　 姐妹们又齐齐沸腾起来，“好极好极。刚才还在想着不吃白不吃，关键是怎么吃呢。这下就能吃得更有滋有味了，既是贺新人又是贺生辰的。”
　　 尘小隐想到曾与哲辞有约，也不知他那天会不会来。心里乱了一阵儿，看众人对那大餐皆是好兴致，也不便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实在不行，就趁他们举杯欢腾的隙间，自己悄悄溜出来与哲辞看星星去。
　　
　　 五、闹宴上，吃出一场鸿门变。
　　
　　 尘小隐生日那天。她早早给哲词发了聚餐时间和地点。
　　 哲辞回道：“不见不散。”
　　 当白诚远和众室友一干人等赶到时，哲词还没有到。余明嫣把各人略略介绍了一番，就重档揪出了女主角尘小隐，“今天是我们小隐的二十岁生日。话说双十年华是人比花娇、花见花开、鬼见鬼摔的时龄，为了祝福我们小隐岁月长红，今晚我们来个不醉不罢休，不醉不罢休啊。”
　　 尘小隐不禁莞尔。总觉得明嫣这台词，怎么说得有些“葬礼”的味道了。
　　 众室友听得“余氏”一惯的无遮无拦，也都习以为然，倒忘了余明嫣在网络上是以“气质淑女态”与白诚远勾扯到一起的。所以，谁都没对她有使眼色之类的提醒。不过白诚远在见过明嫣后，就感觉她言谈举止幼稚疯颠，心智单纯得有些白痴。只是她的语言似乎很古怪，说有水平吧，但又尽走了味道。
　　 余明嫣的一席话，白诚远并没听得仔细，他一直在注视着她身旁的人。那尘小隐似乎有一种很沉静的力量，让他心里有些折服的动摇。尘小隐察觉他的目光，就坦荡荡直朝他看了过去。白诚远心里一窒，慌忙移开视线，不敢再与她对视。仿佛她那恬淡又带些幽怨多情的眼神，像网，又像月光，一旦进入就再也摆不脱了。她并非明艳四射光彩逼人，甚至白皙的皮肤稍带着微黄的黯淡，但有一缕遥远的气质，让白诚远觉得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最起码是不属于这华灯下的。一向自负的他，刹那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
　　 觥筹交错中，他一直在找机会与尘小隐说话，竟忘了他本是来看望女友明嫣的。
　　 那微妙的氛围，除了这对恋人外，余者都能察觉得到。
　　 尘小隐有些淡淡的尴尬和愤怒，还有些心神不宁。哲辞到现在还没有来，不会有什么事吧。她想给他发个短信或者打个电话，又觉得自己小题大作，万一人家真的不能来呢。况且她在众人的祝酒夹菜中也分不出身来。
　　 尘小隐从来没举行过什么生日晚宴，也不喜欢这种场合，若非今年碰巧了，她宁可约几个朋友出去吃些普通饭菜。喝了些酒，尘小隐已有疲惫厌倦之色，只是仍淡淡的，除了室友，外人都看不出来。这时白诚远又要给尘小隐倒酒，室友双儿抢先一步拦下道：“我们才女从不喝酒。今天破例三杯，再不能多沾一滴。你若不尽兴，就和余下的姐妹们拼杯来。”
　　 白诚远顿然就知晓了双儿的意思。于是倒也爽快，便和余人喝了起来。
　　 白诚远回去后没多少时日，就与余明嫣婉言提出分手。他说与她并不合适，他已有了心上人，纵然不可能在一起，他也要努力去追求，不留遗憾。
　　 余明嫣哭得稀里哗啦，止都止不住。姐妹们早就对分手一事心知肚明，只她自己蒙在鼓里直到现在罢了。无奈之下，只得劝慰她道：“失去一个不爱你的人，有什么好难过的。早说过他不行，你偏不听。他也不值得你这般爱。拿出你往日里的气魄来，那样一只破鞋，果断甩扔了，留着别人要去吧。”众人知道尘小隐对那白诚远并未半分情丝牵绊，才会说得满脸的厌恶和鄙弃。
　　 余明嫣仍是悲伤，变得沉默寡言了很多。
　　 白诚远试图给尘小隐发过很多条短信，但均未被回复。最后一条是“如果不是因为余明嫣，你会爱上我吗？”尘小隐心道：“这人真是自恋得可以。我若爱他，无论因为谁我都会爱他；我若不爱他，无论因为谁我都不会爱他。”
　　 白诚远夜夜醉酒，奈何一厢情愿佳人无意。后来心念灰冷，也就不再纠缠了。
　　
　　 五、我一直在这儿。
　　
　　 话说那次庆生宴结束后，哲辞给尘小隐发了一条消息“我以为你是不喜热闹的。看着你幸福。”之后，便再也没了音讯。尘小隐失落了很久，抑或说从来没有停止过失落。
　　 原来，那晚哲辞履诺赴宴了，只是因堵车去得有些晚。他走到窗子旁，听得人声喧哗。往里看去，只见一男生坐在距离尘小隐很近的地方，不时为她夹菜，殷勤得很。他的心里莫名一紧，突然不想进去了。屋内灯光闪烁得凌乱，并没有人看到他。自始至终，他都在那儿站着。他看不甚清尘小隐的表情，只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冷。在众人要起身回去的时候，他快步离开。
　　 一晃三四年，尘小隐早已毕业了。当年的“尼姑庵宿舍”成员也各自还俗，谈婚论嫁。只有尘小隐还单身着。她又有了很多的仰慕者，却都没能让她产生那种契合的感觉。她在自己的博客和文学网里写了多篇文章，不再有当年那人的评论。她却隐约觉得，他的影子一直在无声关注着她。
　　 尘小隐依旧是那个薄凉的女子。孤独行走，生活过得简约而精致；自由成文，文章写得幽默又悲悯。
　　 那日，一则留言引起了她的注意：“尘小隐，找到自己的世大遁了吗？”
　　 荒流冲袭着记忆的枯枝败叶而来。她指尖颤抖，竟敲下几句不成诗格不成调的话：“莫道年少不含伤，应看伤及几寸深。肌理入得骨髓处，沉香落屑青丝衰。”
　　 “我一直在这儿。”默念着他很快回复的这几个字，尘小隐刹那泪流了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