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蓉脸上全然没有光泽，即使月光照射在上面。婚后，她似乎完全把自己包裹进一个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内心世界，甚至懒得料理一些日常的家务。她没有工作，没有朋友，也就少了许多生活的乐趣。这些我都能理解，一直在心里为她难过，也设法弥补。
　　 九六年三月。走在三月里的小雨中，仿佛听到张明敏的歌声，心情潮湿，也很不平静．家的概念似在玉蓉头脑中慢慢消失，我该怎么办呢？
　　 九七年年五月一日。她连庆“五一”，的中央电视台节目也懒得看。成天就是看书，有时持续到深夜；有时呆坐半个小时，一动不动：要么就整天昏睡，也懒得上街。
　　 九八年二月二日。开春后，她的言语似乎越来越难以捉摸，情绪变化无常，易生气．她才二十四岁，忽么像个中年妇女似的？我想带她上医院看看，遭到拒绝。
　　 三月三日。又是一年三月三日。儿歌依旧清晰，可我的生活泛不起半点波澜。度日如年罢，度年如日罢，每天的日子总像清水漂洗过一样枯燥无味。
　　 ……
　　 素兰洁楚地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看到自己的日思夜想了整整十年的人儿跌打滚爬过的足迹血痕缕缕，怎能不心痛呢？泪眼模糊了字迹。她轻轻地合上日记本，似乎关上一扇沉重的历史铁大门。是的，她走出来了，但里面的一切曝光在自己的心灵底片上，又怎能轻易摸去呢？
　　 现实往往比想象要残酷得的多，这似乎是一条规律。
　　 “若云，亲爱的人儿，你能原谅我前面向你说的话么？我真的太幼稚了，本身是站着说话腰不疼，还有什么资格指责你这些年一事无成呢？”素兰喃喃地呼喊着．
　　
　　 几乎就在同时，若云也展开了素兰交给他的长信。字里行间飘出来的似曾相识而又久违多年的幽香依然怡人，是深谷幽兰流淌的清韵么？
　　 若云：
　　 问一声“你好”却是那么难。十年中无数次呼唤过的两个简单的字眼在你我近在咫尺时却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完全被思念煎熬得又苦又咸的泪水溶化了。成为一缕轻烟，或者幻化为苍穹中的一抹微云。
　　 但我又是幸运的，因为见到了一个真实的，活着的你。以前跟随考古队挖掘时，总是用一种荒唐的与年龄不相符的想法跟自己开毫无意义的玩笑——掘开一座千年以前的古坟墓，揭开棺板的瞬间，里面的尸体站了起来，和自己默默对视，然后开口讲话或做些别的什么，将会怎么样呢？
　　 现在这个心愿了了，我消除了考古行业最后的一点心理障碍，敢打保票，半夜三更自己会独立完成一座古墓的开掘工作。
　　 十年岁月沧桑，物是人非，你我早已不是当年扮演的角色。你为人夫，我为人妻人母了。但从踏上这片土地起，我就有一种强烈的亲近感．见到你后，十年时光竟然压缩为昨夜星辰。西湖话别只是隔夜之谈，其他的一切都模糊了。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走过这么多年的路，这难道是南柯一梦么？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干。”
　　 从重逢的那一刻起．我就忘记了自己已是年过而立的人了。鲜活的少女情思像光环一样笼着我的周身，甜蜜的憧憬充斥着内心。我整个人是霞，是火，是春天使者手捧的鲜花……这些俗气的字眼又怎能形容我此时的心情和感受呢？让这十年的时光见鬼去吧！它只是我在舞台上演的一段剧情。化妆师在我脸上多点了几道皱纹，就老了十年。现在戏结束了，我卸了装，要去赴心上人安排的约会了。真的见面了。没有距离感．没有陌生感，你还是以前的你，我还是以前的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投到你的怀里，贴紧你的胸口，听听你的心跳，然后喊一声加了自由延长记号的——“若云哥！”
　　 “天空还是昨日的天空，云彩己不是昨日的云彩。”是这样的吗？我记起了以前看过的影视作品和爱情小说中的画面：原本很好的一双有情人．因某种原因被拆散，多年以后重新相遇，在低沉凄凉的怀旧乐声中凝视片刻，然后平静地说一些不相干的话，又默默地走开。在不平静的回忆中过几天，就淡漠了，又开始各自的生活：有些更进一步，谈起住事，表示遗憾时（往往是男的先说），另一方就会说，提这些往事做什么？我们都不年轻了（或老了）。
　　 我不相信，永远也不会接受以上的画面。如果两个人真的刻骨铭心地相爱过，时光和现实真能弥补心中的缺憾么？我不敢或不能怀疑他们爱的程度有多深，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是我，绝不会屈从于这一结局的。以前实在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错过了春，现在还想错过夏和秋么？不，我一定要抓住以前失去了的东西。
　　 也许你会笑我，说话怎么像个孩子似的。我要申明的一点是：首先我不是小姑娘了，己是做了母亲的成熟女人了；其次，我已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职务了，你永远想像不到我在下级和学生眼里的形象的。
　　 但一到你跟前，我又成为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一个不懂事的傻瓜。我心甘情愿这样。上帝如果笑掉牙，就由他去吧！十年了，我对“爱情‘的理解似乎更深刻了一点：它是一条明净的小溪，男女双方的学识修养及对生活的理解程度则是容器。它的体积是有大小的，盛下的溪水是供两人今生一辈子的人生征途上饮用的。如果有一方的容器体积太小，另一方的体积再大．装下的水也不够两人饮用，终久有一方或双方要渴死在荒漠中的．是的，我不是一个利已主义者，但自己的另一半，今生奇迹般地找到了，我岂能随便放弃？
　　 毕业后，我整整等了你五年，当一切都绝望时，我才屈从于世俗和父母的压力结婚的。奇怪的是我们竟在同年同月举行婚礼。这是巧合，还是上帝的恶作剧？如果当时那怕有一点你的消息，我绝不会这样做的。说到这儿，我禁不住要流泪了。是你太狠心，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说什么连累我，让这些见鬼去吧！我此生什么都不缺，就缺属于自己的爱情。是你太大意，弄丢了它，害了我们俩加起来整整二十年的人生时光。原本可以很开心地度过的。
　　 有时我怀疑“上帝”、“命运”和自己有时也莫名其妙的“主观决定”是统一的吧！在人一生中，究竞是主观因素还是客观因素占的比例大，或者它们原本就是一个东西？只是人有时太高估了自己，像给自己孩子起名字或乐意给他人多起绰号似地创造出了几个重复的概念。表明自己聪明还是愚蠢呢？
　　 世界原本很简单，变简单了，也就很无奈了，就像太现实，太平静了，开心的事就少了。
　　 人类其实都在作茧自缚！
　　 我成了“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没有了你，嫁给准都一样。哪一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能生活富裕稳定一些呢？丈夫宏涛以前在行署秘书科当干事，现在己经是科长了，公公以前是副专员，现在成为地委副书记了，公婆依然在市妇联工作。我父亲能当上市政长以及我能当上历史系副主任与这一切肯定都有关系，只是我懒得深究罢了。
　　 别以为我丈夫是摇笔杆，写材料出身的，他肚子里那点墨水能羞死人。人和人的沟通与交流说简单也难，这是一个亘古难解的谜团。我们的家庭生活平静得挤不出多少水分，相互出门在外数个月，懒得打一个电话。我对他的感受和他对我的感受是一样的。他也觉得我很无味，枯燥得就像出土的文物。他实在看不出价值所在．儿子出世后，我们同居的日子很少。听说他在外面很风流，我懒得去问。除过自己的专业和研究课题外，儿子就是我唯一的安慰和寄托了。有时我甚至脸红的想：如果他是你的，该有多好啊！那我真的就没有一点儿遗憾了．知道我为什么给他取名“雪蒿”吗？还记得当年历史系迎新晚会上，你以一首最能表现咱们西北特色的陕北民歌《泪蛋蛋泡在沙蒿蒿里》里震惊四座的情景吗？当时无疑在香软玉温的江南大地刮过一阵强劲的西北风，让缠绵的越剧也逊色了，我就是要让儿子记住自己是西北人，将来应该有大山一样硬朗的身骨和黄土一样宽厚的胸怀。很幸运，儿子很像我。
　　 我只知道你和我同时结婚的，你具体的婚姻状况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原木就是我的，现在我只想能重新开始一种生活。这种想法自私吗？不，因为你的确原本就是我的。
　　 笔下吻你！你的兰书于蓝河月夜
　　 信看完了，若云像个石像似的一动不动。除过这静静的暗夜．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久，溪河一中教学楼后面远离宿舍区的操场空地上，又一次响起了箫声——“那是玉碎帛裂的金属之声！”事后听到过的行家说：“真奇怪竹筒能发出金属的声响。”
　　 四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嶂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竟上，互相轩邀，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事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吴均《与朱元思书》)
　　 跨越千年的流韵辞章泠泠淌水而来，把梦幻与现实化着朝云暮雨，舒卷不息，人或为神仙，兰舟生祥云。在艺术女神的长袖微拂下，十年时光只是弹指一笑，些小的世俗烦忧又一次散逸在记忆里的天空……
　　 此刻，若云和素兰正乘着快艇行驶在浙西风景如画的富春江上。这条被无数文人墨客点缀，名士贤达指点称颂的绿练早己不是一条江了。而是郁积了太多的人文，艺术，自然情绪的女神化身了。她体态轻盈地日夜流淌，把江南的锦绣河山升华到无与伦比的美的高度，一代又一代的游客却仰之弥高—一种绝对意义上的精神高度。
　　 “太美了，太奇妙了，与此相关的古人笔下的画卷在我们眼前一一复活了，我激动得都不知道怎么形容了，你能替我找些合适的词藻么？”素兰圆睁的双眼放射着熠熠的欣喜光彩。
　　 “古人笔下的华章已经很多了，你就结合眼前的实景好好心领神会吧！关键要学会妙悟。岂不闻李太白也曾叹息过“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么？”现代人的心灵太浮躁，怎能道出眼前山水的神韵呢？若云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思1世界里。
　　 “要是把快艇换成兰舟就好了，我总觉得缺点什么．”
　　 “一种古典意境，对吧？可这己经不可能了。这么长的水路，没有人能够或愿意用人力逆流划船了：即使有，单是我们俩也雇不起，自己划是绝无可能的，放现实点吧！”看着素兰眼里余存的一点失望，便又接上安慰道：“这是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过程中无法避免的现象，一个难以白圆其说的悖论。这是上帝为人们设定的怪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所谓“缺憾美”成为普遍接受的一种心理定势和定论时，人们的心灵无疑己被毒品所麻醉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己。——可是谁也无法改变这一切！倘若从有人类存在算起，其间经历的漫长发展过程创造的文明如果不间断，一部分或大部分不毁灭，后来的人不断能看到前人创造的文明总和，该有多好！可是我们就不担心后人被前人的文明成果所累所压倒，丧失了新的创造力么？吃祖先老本终会被饿死的！其实，纵观整个人类文明史，就像生物界一样也是不断新陈代谢的。是的，我们不否认甚至要赞美今年的树叶多美，可是它终久要落，否则，明年的叶子怎么长得出来呢？话说回来，怀旧心理是应该有一点，但不要太沉缅其中，否则，你会掉进上帝设置的怪圈的。我们总应该相信，失去一些东西的同时，也得到了一些新的东西，有时想想，道家宣扬的其实是一种专顺缝隙走，而不想碰头的滑头主义哲学。——一个在夜晚行旅的人怎能永远不被的石头碰一下呢？我们都是普通人，在祖先铺好的路上走着，如果没有了路，就要勇敢地去寻找，只要不迷失自己就行了。”
　　 “说得太好了，你总是言如其人的。哎，你是否还沉浸在白己的思想中没有走出来，,忘了我们此番前去要找回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么？素兰的笑声被快艇滑开的水浪迅速的带到远处，和浪花一起泛着余音。
　　 “怎么不记得，这不就是王子酉夜访戴安道的感觉么？人家可是孤舟踏雪而去的，比现在有情调和神韵的多。我们要寻找的不正是‘兴至而来，兴尽而归’的感觉么？”
　　 “你说我们能找得到么？”
　　 “这就看咱们的造化怎么样了。”
　　 究竞从先贤的轶事中感悟到了多少东西，他们自己也说不明白,但当时两颗年轻的心是怎样激动和热烈地着。是啊！人生意义的真谛在许多先贤们的言行举止中已经体现出来了，可后人还要苦苦追寻，难道能说他们愚蒙么？
　　 好一个“兴至而来，兴尽而归！”何必登门见主人昵？人的一生不就在每一个看似平凡而又实实在在的过程中实现的么？何必非得寻求什么结果。重要是是好好走稳脚下的路。不管是通天大道还是羊肠小径，只要有人走．都能留下一路歌声向天涯！
　　 归来的时候，若云把一张纸交给素兰。
　　 “这是我游览途中有所感凭记忆搜寻笔录的郁达夫的几首诗，他在家乡富阳时写的。我总觉得诗中的某些气质和美学氛围都与你的个性和心境有相似之处。美景配佳诗，把人的精神能升华到一个高度的。”
　　 素兰对若云心领神会的默契配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继而被微微的幸福感所代替。倚在游艇的栏杆上，她展开了纸，并轻微地朗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