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中篇小说】孤独的日子
晚上喂完猪后,我拎着青年点留给我的四斤大米、四斤白面和一块咸肉到大婶家去了。这两年的年三十我都是在大婶家过的,大婶一家从来没因为我的“过去”而瞧不起我。我和大婶一起包起了咸肉饺子。大婶的四个孩子穿着干净的衣服高兴得进进出出,一刻也闲不住。大婶用白菜心拌了一个凉菜,炸了一盘花生仁,炒了个白菜鸡蛋和一盘萝卜块炖粉条。为了庆祝新的一年开始,大婶特意买了一瓶水果酒。我们的年夜大餐就开始了。
这么丰盛的大餐,大婶家只有年三十才能吃上。平时大婶家的鸡蛋和花生仁都换成零用钱,维持柴米油盐等最基本的开销。上桌后,几个孩子对着白米饭和满桌的菜,只是略略地吃了几口。我知道孩子们是在等水饺。
快到午夜了,外边的鞭炮声响了起来。大婶的大儿柱子说,“妈,咱家也该买点鞭放。”大婶乐呵呵地说,“买什么鞭,彪子放鞭,精子听响。”我被大婶的话逗乐了。
热气腾腾的水饺端上桌后,孩子们抢着吃水饺,因为水饺里有象征好运和财富的“钢崩”。每年三十晚上,大婶都会在水饺里包十枚一分钱的硬币和十颗糖,让孩子边吃边找,寓意寻找财富,寻找幸福。
六岁的小四子吃着吃着,突然大叫起来,先从嘴里吐出颗门牙,又从嘴里接出一枚“钢崩”,然后使劲吞下嘴里有些烫的饺子,大叫着,“妈妈,我要发财啦,我要发财啦!”
看着欣喜若狂的小四子,我笑着问,“小四子,你发财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我要先给妈妈买件花袄子。”
大婶听了这话后,伸手把小四子搂进怀里,在小四子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两行泪从大婶眼里涌出。小四子是个遗腹子,不知道是他的命硬还是他的命苦,大婶怀他七个月时,大婶的丈夫在开山采石时,被炸身亡。小四子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爸爸。
“妈妈,你怎么哭了?”小四子仰着脸问。“妈妈这是高兴的,我的小四子懂事喽。”大婶把小四子搂得更紧了。
望着这艰辛但幸福的一家,望着四个孩子整洁的衣服,望着大婶瘦削的身影和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袄,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开始明白:苦日子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苦日子里丧失了追求幸福的勇气。
我抿了一口果酒,慢慢品着,其实甜甜的果酒里也有一丝淡淡的苦味。
“当、当、当”,桌上的座钟敲了十二下,一九七五年到来了。
“妈妈过年好!”“姐姐过年好!”“大婶过年好!”“闺女过年好!”“弟弟妹妹过年好!”
“大家过来,姐姐给你们发压岁钱。”我从兜里掏出十张崭新的一元纸币,给每个孩子发了一张一元的纸币,“大家可以买自己想买的东西。”接着,我把手中剩下的六元纸币塞进大婶的手里,“大婶,这点钱给弟弟妹妹们添一点学习用品吧。”
大婶没多说什么,只是握着我的手说了一声“闺女,难为你还想着我们!”
从大婶家回青年点儿,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大婶坚持送我回青年点儿,并把她家的大黄狗留下来给我作伴。我知道大婶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呆在青年点儿里,所以每年青年点儿知青放假,大婶都要把她家的大黄狗留给我,陪我度过整个冬天。因此,我和大黄狗也是很好的朋友了。
把我送进屋,看看没有什么异常,大婶就转身消失在飘着鞭炮硝烟的夜幕里。望着大婶削瘦的身影,我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感情:大婶,作为一个女人,你既要抚育儿女,还要支撑门户,真是太难了!可我的将来会怎样?我不敢想。
某年某月某日
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一个人在青年点儿里过的。虽然大婶早晨一再叫我到她家去,可我还是婉言谢绝了大婶的好意。我一个人呆在青年点儿里,我不愿意再给大婶添麻烦。几乎一整天我都躺在火炕上,头都快睡扁了。附近不时传来“劈啪”的鞭炮声,渐渐把我带回到童年。
那时,我和弟弟、妹妹们一到冬天就总盼着过年。因为过年时有新衣服穿,有压岁钱,还有好东西吃。腊月二十七、八,家里就会炸好罗卜丝丸子,炸好地瓜丸子,炸好带鱼,炸好鲅鱼,炸好果子。家家都会把攒了一年的大米白面拿出来尽情地享受。除夕夜,会有很丰盛的宴席,有红烧肉,烧带鱼,小鸡蘑菇炖粉条,炒鸡蛋,炸花生米,白菜丝、粉丝拌海米……
但我和弟弟、妹妹们谁也吃不下,我们会跑上街去放鞭炮。当新一年的钟声敲响,爸爸会挑出一串鞭炮辞旧迎新;妈妈会端上热气腾腾的“发紫”饺子,我们会争先恐后地吃饺子,因为饺子里有象征幸福和财富的糖和硬币。当除夕的鞭炮声渐渐平息后,我们会很不情愿地上床睡觉。妈妈在每个人的床头放上新衣服。初一的早晨,我们谁也不会赖被窝,大家早早的爬起来,梳洗穿戴完毕,向父母叩头拜年。爸爸坐在太师椅上会笑得合不拢嘴巴,妈妈则忙着给我们发崭新的“压岁钱”。妈妈还会用红毛线在我和妹妹的小辫子上扎起红红的、漂亮的“蝴蝶结”。
哦,红红的“蝴蝶结”,一切都仿佛那么远,仿佛是几个世纪以前发生的事。人啊,为什么要长大呢?如果总是生活在童年里,无忧无虑、无拘无束,那会多快乐。
某年某月某日
已经农历正月十五了,知青开始陆续回青年点儿了。因为青年点儿里有知青了,我把大黄狗送回大婶家。
青年点儿前的那条河已经开始解冻了,后山坡也逐渐染上了点点淡绿。昨夜,我昏昏沉沉地过了一宿。窗外,有只小猫总在叫,叫得那么凄楚,叫得那么瘆人,叫得让人无法成眠。我知道,那只小猫是在“叫春”。有一阵子,我迷迷糊糊地觉得那叫声是我发出来的。今天早晨醒来我还觉得脸在发烧。
真快啊,转眼已经二十二岁了,村里很多和我同龄的姑娘都已经当妈妈了!可我……真荒唐,我想到哪去了?且不说有没有人敢娶我,我又怎么能让别人背上我这个沉重的包袱呢!
某年某月某日
今天上山割猪草时,我的心情非常愉快。山上的槐花都开了!我一个人走进后山的那片槐林,槐花的芳香让我陶醉。我忍不住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慷慨赠与。
透过槐林的缝隙,我看见天是那么的蓝,偶尔有几朵像槐花一样白的云从天上飘过;每一阵微风吹过,都会带落浓郁的槐花香;几只小鸟在槐树上轻轻地唱着,我仿佛置身世外桃源,一切都那么美好!我轻轻闭上眼睛,心里充满感动,两颗泪珠从眼角滚落:大自然那么博大,大自然那么慷慨,大自然毫无偏见……大自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过去”而不让他享受阳光雨露。
我静静地躺着,尽情地享受着。我觉得有一个世纪没这样开心了!我多愿永远躺在这里,把这里变成我生命的归宿!
整个下午我都是在槐林里度过的。黄昏,我背着一捆猪草下山了。一跨进青年点的大门,我的思想马上就回到现实中来了,脚步也变得异常的沉重。我觉得我很累!
某年某月某日
夏季已经来了!天气逐渐地热起来了。青年点后边的大蓄水池里又有不少男生在洗澡,从食堂窗透过稀稀疏疏的玉米秆杆,能看见那些不害羞得光屁股的小人影。
吃过晚饭,我挑了一担水回房间,锁好门,用被单挡住门窗,脱光了衣服,坐进了刷得干干净净的大猪食槽里。有好长时间没洗澡了。记得小时候,每次都是妈妈带着我们姐妹去洗澡。每次妈妈总是先给我们姐妹洗干净,送我们到换衣室披上大浴巾休息,再自己去洗。然后带着疲惫而舒心的笑领我们回家。回家的路上,妈妈总是让我们姐妹每人吃一支冰棍或是吃一碟“焖子”。妈妈自己从不舍得吃一口。每一次妈妈都会在一旁很满足地看着我们享受。
我轻轻地擦着身子。天气很热,凉凉的井水浸在身上舒服极了。我拿毛巾的手轻轻停在胸脯上,一时愣住了。我好像第一次注意到自己深深的乳沟和两个硬挺的像小山一样的乳房。在这一刻里,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已经是个女人了。
随着毛巾和皮肤的不断摩擦,我的胸中突然升腾起强烈的欲望。当毛巾接触我的下身时,胸中的欲望突然变成一种发自身体内部的冲动,这种冲动像电流一样迅速传遍我的全身,尽管时间很短,却让我在颤栗之中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是在我十几岁的“桃花”梦中被“白马王子”拥抱时出现过。看来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青涩的小女生了。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我都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
作为一个女人,我觉得生活里好像缺点什么。缺什么呢?我说不清,或是不想说清!
我知道作为一个女人,我很漂亮、很出色、很动人。每当我从青年点的院子里走过,就会有许多眼睛向我行注目礼。只要我抬眼或是转头,总会碰上热辣辣的目光……
洗完澡,我很快活,也很疲乏。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的原因,我就是不想穿衣服。我一丝不挂地钻进被窝。今夜我渴望做个好梦!
某年某月某日
七五届的下乡知青来了,有三十多人。青年点一早晨就开始杀猪宰羊,点里热闹得像过节一样。
中午十一点多钟,汽车开进了青年点。在七五届知青中,有一个小个子男青年,长得有点像我的弟弟,与众不同的是他背了一把大吉他。看着他那文静、瘦弱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担心起他的命运来。他能适应这艰苦的生活吗?
晚上,当大多劳累了一天的知青们在炕上躺下时,青年点的院子里响起了欢快的音乐声。《潜海姑娘》、《我战斗在金色的炉台上》、《我为祖国守大桥》,优美的吉他曲像泉水一样在月夜里流淌。从敞开的窗子我能听到知青们的叫好声。他弹了好多曲子,其中有一首是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真大胆,要知道这可是黄色歌曲呀!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这些吉他曲比常年播放的样板戏和语录歌好听。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为什么那么多好听的音乐、世界名曲,怎么都变成黄色歌曲了?可为什么那些黄色歌曲却那么动听呢!
人在快乐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午夜时分了。琴声没有了,青年点也已经进入梦乡了,可我没有一点睡意。琴声让我想起了许多往事,也使我找回尘封了很久的感情。
虽然我犯过错,可我也是人,我也有喜怒哀乐的权利。
夜很静,月光如水。今晚的月很圆,快到中秋节了吧。
某年某月某日
琴声每晚都在青年点上空回响。吉他手叫陈彬。我现在几乎成了他的崇拜者和忠实的听众了。我觉得琴声几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每一天我都盼着天早一点黑下来,每一天我都盼着琴声早一点响起来。只要琴声响起,我就会忘记疲劳。我常常在音乐声中做着缥缈的梦。在漫长的黑夜里,我可以通过音乐,进入到一个自由的天地。在这个天地里,我可以欢笑,我可以痛哭,我可以思索,我可以沉默,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一切,我可以做我自己……
偶尔哪天听不到琴声,我会很难过,甚至会彻夜难眠。
某年某月某日
又到年底了。今天一整天我都坐卧不宁。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种预感,觉得今天的评工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吃过晚饭,全点青年都集中在食堂评工。每一年评工,都是分成四个等级,其中的四等工是给有偷摸盗窃等不法行为的知青的。评工开始,我从后门溜进食堂,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没人注意我。其实我的等级早就定为四等工了,可我为什么来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真是鬼使神差,往年我可从来没来参加过评工会。
评工在继续,每个人都站起来谈自己一年的表现,自己报等级,接着大家评价,最后由驻青年点的贫农老队长定夺。一切顺利地进行着。当老队长点到陈彬时,我的心莫名其妙地一阵发紧。
陈彬谈了下乡半年多的表现,承认自己体力差,但强调自己已经尽心尽力了。并自报三等工。陈彬讲述完毕,有几位知青对陈彬简单评价了一下,都同意陈彬自报的三等工。
轮到驻点贫农老队长把关了。只听老队长带着浓重山东口音说:“我觉得应该给陈彬四等工。”出语惊人,顿时会场哗然。“因为陈彬经常弹唱黄色歌曲。当然,我倒不懂音乐啦。有的同学向我反映,说陈彬常唱‘苏修’的歌,什么‘晚风轻轻吹’啦,什么‘深夜花园里’啦,什么‘我的心上人了’啦……深更半夜的,你和心上人不好好在家里呆着,去花园干什么?肯定不干好事。城里民兵‘拉大网’就抓你这样的人!我看应该给你评四等工。”
坐在下面的陈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队长,你也太不讲理啦!”陈彬几乎是喊出来的。“你不是说有过偷、摸、诈骗行为的人才评四等工吗?”
“我看你比他们还坏,你是那个叫什么来着,噢对,叫思想意识坏。再说你和评四等工的人比比,你能比上哪一个?不服咱们马上就比量比量。你是挑粪也好、挖树坑也好、采石抡大锤也好,你看你能比上哪一个?”
听了这话,陈彬气得脸色铁青,什么也没说,转身冲出食堂。果然,我的担心被证实了。评功会继续进行着。趁没人注意,我偷偷地溜回了宿舍。
不一会,从前排男宿舍传来的琴声,接着一个低沉的男声唱起来,那声音沙哑而压抑:“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陈彬在唱俄罗斯民歌《三套车》,歌声凄楚动人。陈彬一定是在借歌抒怀,发泄心中的郁闷。接着传来“嘎”的一声,是琴弦断了的声音。这一夜,我几乎失眠了。我很同情陈斌的遭遇,但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安慰陈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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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林青这样美丽而不幸夭逝的女孩深深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