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伙已经泪流满面了，他的样子弄得我很难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觉得应该安慰他一下，可又不知道说什么，我本来就不擅言辞，也从来没见过这样说话的陌生人，心中实在很为难，也很着急。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小酒馆里不时有人转过头来看他，带着不满的眼神。这眼神也波及到了我，让我很不好意思，可我又无法解释我跟他本就不是一伙的。这酒馆我也不喜欢，又狭窄又阴暗，我当初就不该到这里来，我想我得赶紧离开了。于是我抓住他说话的短暂中断，连忙站起身来，对他说：“对不起，我要走了。”
　　 “哦，”他抬起头来，似乎吃了一惊，接着他也站起来，抱歉地对我说，“实在对不起，耽误了你那么多时间，我也要走了。……你去哪儿，我去送送你，这周围很不安全，……或许我们可以到公园里走一走，在畅春园对面有个公园，里面有草坪，有假山，也有不少树，还能锻炼身体，如果你不介意，……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太没有礼貌了，能否请问您的姓名？……”
　　 “……我叫安宁，”迟疑了一下，我还是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这小酒馆我实在呆不下去了，去公园也好，至少不用看别人的白眼。而且这个人也让我觉得好奇，觉得可怜，他现在这个样子是很危险的，他不是有个朋友就跳楼了吗，现在他是多么需要帮助呵，或许有时候人是需要倾诉的，而跟陌生人倾诉也许会避免尴尬，所以我决定陪他去公园走一走，走走也没什么嘛。
　　 我们两个先后走出了小酒馆，走出去的时候，我注意到门口那张桌子旁有一个人抬起头来，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这个人似乎很面善，但我记不清在哪里见过了。走出了小酒馆，我们沿着一条河走，这条河又脏又臭，水都是黑的，但河边的杨树很挺拔，风吹来那些叶子便发出飒飒的声响，此时正是春日，还有不少杨花柳絮漫天飞舞，在这样的良辰美景，我却不得不陪着一个陌生人，听他胡言乱语，的确有些煞风景。
　　 公园很大，到处都是绿地，甬道都是红砖铺的，还有假山和喷泉，看起来倒很美。正是黄昏时分，公园里的游人不少，有老年夫妇，也有带着孩子的中年男女，还有更年青的学生，他们或成双成对，或形单影只，徜徉于草地之上。在公园的一角，排列着一些锻炼身体的器材，有些人正在热火朝天地运动着，一个个都是满头大汗。我们在假山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在这里我可以看到喷泉那边的广场，那里有不少人在放风筝，东风劲吹，半个天空五彩缤纷，飞翔着金鱼、蜈蚣、蝴蝶、老鹰等动物，有两只纠缠在一起了，便有孩子在下边急得直拍手。在更远的草地上，我看到了一匹白色的马在悠闲地吃草，这里怎么会有马呢，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或许是因为这儿离郊区近吧。
　　 “……对不起，刚才我讲自己的事讲得太多了，或许你没有兴趣吧，实在对不起，我不是一个自恋的人，可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不过我不会再讲了，不会再讲了，咱们聊点文学好不好，或者历史也行，我以前很喜欢文学，有时候自己也写一点，你喜欢文学吗？……不喜欢也没关系，没关系，我想聊一个小说，现在的小说都没人看了，可有些写得也很有意思，……《温故1942》你看过没有，是刘震云写的，我想聊聊这个小说，它很有意思，小说写的是1942年黄河发了大水，把河南省一个地方淹了，国民党政府开始赈灾，可是贪官污吏横行，根本就赈不成灾，老百姓依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那真是哀鸿遍野，后来这些老百姓得救了，怎么得救的呢？就因为日本鬼子把这个地方占领了，给老百姓带来了粮食，……对于老百姓来说，要不要敌人的粮食呢，看来他们是要了，作者的意思似乎也是赞成，……可是现在我们来想想，究竟该不该要敌人的粮食呢？现在你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要敌人的粮食就能活，或者不要就活活饿死，你会选择哪一种呢？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呢，比如说个人尊严与民族气节，或者活着本身才是最重要的，别的一切都是瞎扯？最近我常常在想这个问题，我也很矛盾，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不过我想总该有些事情是比活着更重要的，我们活着似乎并不只是为了活着，所以我对作者的倾向有点失望，同样是在河南，在首扬山，伯夷叔齐就曾饿死不食周粟，……不过我们似乎也很难指责那些老百姓，因为我们没有挨过饿，或者饿得还太轻，我们没有资格指责他们，我们没有资格，但我们可以想一想，如果处在那样的境况下，我们会怎么做呢？……让我们来想一想吧，究竟是不是有什么比活着还重要，是不是有东西值得我们为之而死？……”
　　 “……民族气节吗，民族气节当然是很宝贵的，但现在也有人说，民族国家不过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不过是一种虚构与叙事，它值得我们为之献身吗，值得吗？……让我们来看看文天祥，他是为民族气节而死的，说是要留取丹心照汗青，可这丹心与汗青是给谁看的呢？据说他死后他的弟弟投降了元朝，这为文家保留了一脉香火，可这些文家的后代都鄙弃他的行为，而将文天祥奉为他们的祖先，这是多么的虚伪，我们都是多么的虚伪，我们将有气节的人奉为祖先，可我们真正的祖先，甚至我们自己都是没有气节的人，我们配看这丹心吗，我们能有这丹心吗？而在明了了这些之后，我们还希望自己有这丹心吗？……还有岳飞，现在他是不是民族英雄都是值得讨论的问题，我们还希望自己做岳飞吗，还能精忠保国吗？……问题还有另外一方面，如果你保的国是贪污横行、欺压百姓的国，它还值得你去保吗？袁崇焕保的是明朝，可明朝都是些什么皇帝呀，酒色财气，如果他知道清初的开明政治和康乾盛世，他还会为明朝殉身吗，历史地来看，是袁崇焕还是吴三桂对老百姓有利呢，我们是该感谢袁崇焕还是该感谢吴三桂呢，而对我们现在来说，是该做袁崇焕还是该做吴三桂呢？……还有一点或许不该提，正如一句台词里所说的，‘我爱咱们大清国，可大清国不爱我呀’，如果大清国不爱你，还把你抓到牢里去，你还爱它吗，你还会为它牺牲性命吗？……”
　　 “……如果现在我国遭到侵略，你会怎么办呢？……”我打断了他的话，不由自主地问道。他说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似乎难以令人信服；而且他脸上痛苦与沉思的面容也让我感到有些好笑，人有必要用这样的问题来折磨自己吗？真正的抉择只是一瞬间所做出的，哪用得着如此思前想后。
　　 “……我想，我想我还是会抗起枪的，……”
　　 “……那又是为什么呢？”我看着他，不禁要笑出来了，他看上去十分瘦弱，似乎手无缚鸡之力，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他抗起枪来会是什么样，应该是像一只猴子。而他这样的人如果去打仗，除了给我军增加负担，估计也很难有别的作用，但看他的样子似乎将自己的参加看得很重要，这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
　　 “……我想我还是会抗起枪的，尽管我矛盾重重，……”他慢悠悠地说，他的目光游离，似乎在深思，或者在望着远处的什么。此时红彤彤的夕阳正挂在树梢，微风吹来，让人感到分外惬意，那风吹动了我的长发，我的裙子，我顺着风势扭头回望，那里放风筝的人已经少了，白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其实我也不想矛盾，我也希望自己更加坚定一些，可总是不由自主，……我很喜欢张承志的小说，就因为他的坚定，……《西省暗杀考》与《心灵史》你看过没有，写得真是好，那里的人为了一个信念就可以勇于赴死，面对疯狂的杀戮，一代代人前赴后继，真是可歌可泣。对他们来说，生活或者活着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真主的意愿与内心的使命，为此他们在艰苦竭蹶的生活中痛苦忍耐，并随时心甘情愿地准备着献身，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啊，……与我们刚才聊到的小说相比，真是迥然不同的一种境界，令人肃然起敬，……可是大概也只是肃然起敬而已，我们可以欣赏，可以审美，如果让我们那样去做，我们会去那样做吗？……那些人勇于赴死或许是源于宗教的力量，可我却什么宗教也不信，甚至什么也不信，我没有视死如归的动力，……而且我也觉得宗教应该让人更好地活着，而不是让人们彼此仇恨与杀戮，虽然面对压迫时这也很有力量，……如果宗教让人死而不让人活，那么宗教也是有问题的，……但这或许是因为我并不信教的缘故，我是一个俗人，或许理解不了这样崇高的精神，……可是人就只需要崇高的精神吗，就不需要世俗生活了吗，我不这样想，我不这样想，……‘你反驳说，人不单靠食物活着：但你知道吗，就为了人间的这个食物自身，大地上的魂灵起来反抗你，与你厮杀，战胜你，于是所有人都会跟魂灵走，并喊叫着：谁能和这野兽相比，他从天上给我们取来了火！’——这是宗教大法官对再世的耶稣所说的话，他责怪耶稣不曾接受撒旦的诱惑给众人以食物，让他们生活，为此他还威胁说，‘明天你就会看见这个驯服的羊群，它在我的一挥手之下就会扑过去，把炽热的木炭加到你的火堆上，我将在这火堆上把你烧死，’……啊，会不会真是这样，会不会呢，我们会不会为了生存，就将赋予我们的生命以意义的耶稣送上火堆呢？……这很难说，如果我们觉得活着比活着的意义更重要的话，就很有可能，很有可能，……”
　　
　　 4、阁楼
　　
　　 夕阳西斜，夜色慢慢笼罩了小公园，两个人对面而坐也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了。天上的星
　　 星开始闪烁起来，先是一两个，然后越来越多，有一钩弯月斜挂在暗蓝色的天幕上，淡淡清辉洒落下来，宛似一层薄纱。草地上已经沁出了丝丝凉意，但也充满了春日里花草独有的馥郁与芳香。
　　 他喋喋不休的说话仍在继续，夜色中他的面孔已经模糊，那些匆促而混乱的话语仿佛并无源头，只如瀑布一样凌空而下，滔滔不绝而又自相矛盾。安宁却渐渐被他的话吸引了，在此之前，她从没有想到一个人会是这样的，尤其是一个男人，本来该是阳刚、坚定与强有力的，怎么会如此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呢？是他有病吗，还是神经出了问题？但样子又不像，看他说的话也很有理性，却为什么陷在理性的线团里理不清了呢？他真是奇怪，也很有趣，在夜色的掩护下，她偷偷地观察着他，却觉得他像一个谜一样，越来越难以理解了。
　　 “……生活和生活的意义，生活和生活的意义，你说我该选择哪一个呢，我到底该怎么做呢？……我在矛盾，在挣扎，我多么想信仰一种宗教，甚至法轮功也行，只要它能让我的心灵得到片刻的安宁，可我却得不到了，我总在怀疑，我看到的就只是虚空，无边无际的虚空，在这虚空中我该在何处安置自己的心呢？……不过我并不想死，我还要活下去，而生活是多么美好呀，‘我来到这世上，只为了看看阳光’，不，我还要看看别的，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地方我没有去过，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我没有经历，还有那么多人我都没有见过，我多么想去了解，我要尽情享受生活，我要放纵自己的想象，……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生活多么美好，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我们生活的每一天都是节日，我们都需要庆祝，需要狂欢，……哦，我要给你讲一个圣西门的故事，关于这个我曾写过一点东西，我多么希望你能看一看，我真希望……，对不起，我没注意到天已经这么晚了，你着急回去吗？……如果不着急，能否请你到我的住处去坐一下，离这里很近，几步路就到，我可以把那个故事拿给你看，故事很有趣，我真希望你能看一看，……”
　　 他的语调很急切，两只眼睛在黑暗中放出光来，热情地盯着安宁，那目光执拗而坚定，如同夜色中狼的眼睛，让人不容躲闪。
　　 “……我，这个……，”安宁迟疑着，她没想到他忽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去呢，还是不去，她一时拿不定注意。她心里并不想去，天已经这么晚了，跟一个陌生人到他的住处去，是很危险的，而他又这样疯疯癫癫的，说不定会出什么事呢，……不过他看上去虽有些不正常，却又似乎不具有威胁性，他这样的人还能做出什么来呢？——这个人很有趣，不知道他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去看看也无妨，她这样想着，犹豫着点了点头，心中还在寻思，到他那里看一下就走，千万不能久留。
　　 “……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谢谢你……”他高兴地叫了起来，不过转瞬间他的热情又冷落下来，“……哦，你还是不去的好，我那地方实在太乱了，……已经有好久没人去看我了，我也懒得打扫，……实在对不起，改天我再请你……，”
　　 “没关系，我还等着看你的故事呢，……”安宁对他说，他越是这么说，倒越是引起了她的兴趣：太乱了，能有多乱，会比一个鸡窝还乱吗？
　　 “那，那太好了，……不过请你千万不要在意，千万不要在意，……”他说着站起身，伸出手去想要拉她起来，但手伸到中途又突然缩了回去。
　　 两人走出了小公园，在河边拐了个弯向北走去。晚风习习吹来，不知从何处飘来了淡淡花香，这与杨树叶子簌簌的响声交织在一起，让人感到很舒畅。河的岸边是石砌的栏杆，每隔几步就会有一截栏杆的石柱，那上面是石砌的寿桃样的东西，安宁的手在一个个寿桃上划过，感觉有些凉意，她想起了颐和园里的十七孔桥，那里的栏杆上雕刻的是一只只小狮子，十分生动活泼，惹人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