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父亲(第一章) ——无
我不知道妹妹为什么会死?难道她真的是不想让我成为大孩子吗!事实未必这样,她那么迅速地离开人世,肯定是另有原因的。妹妹虽然刚一出生就死了,我却时常会想到妹妹,每当想到她的时候,就会想到桔子。桔子是父亲买回来的,通过奶奶,让母亲吃了,妹妹在母亲的腹内,跟母亲一起吃了桔子。母亲没死,因为她是大人,大人是不会轻易死的,何况我是那么需要母亲,假如她要死了,我也得把她哭活。可妹妹在母亲的腹内,跟母亲一起吃桔子的时候,还是个没出生的孩子,怎么能经得起那种苦涩的味道呢!
母亲一向都很细心,怎么会如此地疏忽她的生命呢?
那肯定是父亲的阴谋,奶奶也参与进去了。
母亲吃完桔子就生孩子了,这是显而易见的。
桔子又苦又涩,特别地难吃,而且有毒,小孩子吃了会死的。
在三十岁之前,我一直都这样认为。
母亲躺在沙堆里身上沾着沙土和血污
妹妹出世的时候,天不是很晴,也不是很阴,淡淡的阳光很疲惫的样子。
一大清早,母亲就开始肚子疼,乌黑油亮的头发,贴在她苍白的脸上,两只手捂着肚子。奶奶把她扶进西屋,挂了一条厚厚的帘儿,父亲就出去了,一会儿带回来一个婆子。我想跟那婆子进母亲的屋子,奶奶不让,指使父亲把我送到二姑奶家去了。二姑奶家没有孩子,干干净净的就两个大人。我坐在她家的炕上,看着她做鞋,她问啥我说啥,她不问的时候,我是不吱声的。等二姑奶到外面去干活时,我就跑回家来了。
我心里惦记我妈。
不知道父亲和奶奶把我妈关在那间屋里干什么,还有刚才来的那个婆子。我回到家时,那个屋门还紧紧地关着,我扒着门缝儿往里看,却被厚厚的帘儿挡着。我用手使劲儿拍打门框,用脚狠踢门板,门还是不开。我听见屋里嘀嘀咕咕的,是我奶奶和那个婆子的声音,偶而掺杂着母亲的呻吟。
我很害怕,又觉得神秘,好像母亲的身后有一道门,就要打开了。那门一旦打开,母亲可能就倒下了,再也不起来。我想找哥哥姐姐,说出我的这些想法,他们却全都没影了,我就只好躺在地上,满地打滚大哭起来。我的声音尖利极了,就像被杀的肥猪似的,边哭边喊我要我妈,我要我妈……奶奶终于探出头来,我忽地一下扑上去抓住那扇木门。奶奶红着一张笑脸说快了快了,一会儿就放你进来,说着又要关门。
让她进来……
这是母亲的声音。
颤微微地很弱。
奶奶还是把我推开,又把门关了。
奶奶的劲儿可大了,我使上了所有的劲儿,还是被她一推就倒了。我继续满地打滚儿,继续放开嗓子大哭,脖子都哭硬了,梗梗着歪向一边,嘴里吐出白沫沬。最终,那扇木门到底让我哭开了,奶奶探出头来叫我:进来吧进来吧,你又多了个妹子。其实,我只想要妈,不知道妹子是个啥东西。
屋子里空气浑浊,有一股血腥气味,母亲躺在沙堆里,身上沾着沙土和血污,旁边还躺着一个红巴啦叽的小孩子。我一进屋,就从那种混杂的气味中,嗅出了另一种我所熟悉的气息,那就是母体的气息吧,这让我感到无比的亲切和温馨。我两手扒住炕沿,抬腿上炕,一转身子,两只穿着鞋子的小脚,差一点就踹到了那个孩子的脑门儿。一会儿奶奶就说那个孩子抽疯了,一会儿奶奶又说那个孩子死了。
……
我的世界一片迷茫
六岁之前,是我最无助的一段时光,从心灵到肉体,有很多很多的事困惑着我,比如说黑色和死亡。白天,到处都是阳光,我可以什么都不想。天一黑下来,我就惨了,我会想到那个死去的妹妹,想到自己也会死的,被人埋在土里,没有母亲,没有哥哥和姐姐,里面黑漆漆的,怎么害怕都出不来……想到这些,我就用被子蒙住脑袋,鸣鸣咽咽地哭起来。这时,父亲就骂:伤门星、扭劲子,没人招你惹你,你哭个啥劲?我就咬住被角,不再哭出声来。
我活得一点都不开心,哭的时候很多,笑的时候很少。
妹妹虽然死了,可妹妹出生之后,我还是被父亲当成了大孩子,就在妹妹死后的那年夏天,我被父亲抽了一顿鞭子,因为他烧在灶坑里的土豆不见了,父亲说我偷吃了土豆,我说没偷,父亲就骂我偷吃了东西还嘴硬,我却一直说没偷。其实,我真的没偷,要是偷了就说偷了,反正都要挨鞭子。
我的大孩子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从此,我就以一个大孩子的心态对抗着我的父亲,父亲也越来越不喜欢我了,除了见我就骂之外,还曾为我弄坏一块土坯的事,用一根棍子把我打了个半死;还把超出我体重两倍的青草,放在我背上,让我送到生产队,压得我嗓子冒烟,眼睛喷火,直到20多岁,还成年成年地咳嗽。但我就是不肯向他低头,宁肯累死也不说累,如果说我那时恨我的父亲,还不如说我厌恶他更确切一些。
从我妹妹死了之后,或者说再早一点,从我踢了他那个地方的时候开始,我一直都厌恶我的父亲。我的厌恶,肯定跟他两腿之间的那个东西有关,他太残暴了,打人像打牲口一样,打的时候还不让人哭。
母亲和姐姐都没长那东西,她们却比父亲温和,从不打人骂人。父亲那么喜欢打人骂人,就是长了那个东西的缘故,我踢了他,就算是对他打人骂人的一种惩罚吧!但,那不是我有意的。
他哪次打人的时候我都想揍他,特别是他打我妈。但我一次都没敢揍他。我只能在心里厌恶他,直到他死前的那段时间,被癌细胞折磨得赤身裸体地在炕上翻滚时,我站在地上,两手叉腰,像个审判者一样,仔细地审视了他两腿之间的那个东西。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它,然而,却是完全出乎我的想像的。
那个东西太可怜了。
在一片冬寒肆虐过的枯草中,那个被我狠踢过一脚的小东西,干瘪瘪地贴在父亲的两腿之间,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我简直没法相信,这就是我生命的源,是父亲一生凶猛强悍的力。这个骨瘦如柴的干瘪老头儿,就是七个儿女的父亲。可是,所有的这一切又都是无法挽回的事实。我就是从那个小东西里爬出来的又一个生命,还有我的哥哥姐姐和妹妹,都是我父亲生命的延续。
直到这时,我才看到了生命的神圣和庄严。
我对父亲肃然起敬。
那也是我对生命的第一次崇拜吧。
后来的很多事情,都是因此而开始,又因此而结束的。
其实,我在厌恶父亲的时候,与父亲之间的亲情,也是始终都存在的,尽管我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咀咒他死,等到他真的死了,我还是痛不欲生,伤心透顶。就像我的生命从根上断了一样。并隐隐约约地觉得,父亲似乎还欠着我什么东西,而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渴望得到那东西。可是他没有给我,也许还没来得及吧。
他去了另一个世界,匆匆忙忙的。
我就再也不能从他那里得到我所渴望的东西了。
父亲打人之后,总要逼迫着挨打的人跪下来向他认错,徜若谁敢不跪,他就气得脸色发青,浑身乱抖,最后咣当一声倒在地上,一点气都没有了。哥哥姐姐们吓得不行,齐刷刷地跪下来,爹呀爹呀地哭,好像父亲死了似的。我顶烦他装死了,就铁青着小脸儿,躲在没人的地方一声不响,我才不哭呢。
黑夜里醒来,我不止一次地听见过父亲悄悄地跟母亲说:要防着小三这个猴丫头,你看她多有馊主意,每次家里打架,那几个孩子都吓得吱哇乱叫,你见她哭过吗?我品过,哪次咱俩打完架,她都好几天不跟我说一句话,看她那一脑袋反骨的样,长大了准是个杀父杀君的货,趁着她的翅膀还没硬,咱得赶早收拾她。我妈说怪睏的,睡觉吧。
我就再也睡不着了,脑海里老是重复着父亲手持那把一尺多长的杀猪刀子,扑过来揪住我的辫子,硬把我按在地上,用凉森森的刀背在我的脖子上来回地锯。我拼命保持着蹲的姿式,锯到十来下时,两膝却着了地,我赶紧调整右边那条腿,继续保持蹲的姿势,左腿被他使劲儿压着,怎么也蹲不成了。我在心里大喊这不算,这不能算跪。母亲到外面大声地呼救:快来人啊,她爹杀小三啦......男男女女一齐闯进来把我救出去,我的脑袋还长在脖子上。
我虽然一直坚持着不哭不跪,可心里的恐惧却远比跪下来的哥哥姐姐们更甚,我爹说我不害怕那是不对的,只是我不愿意让他看出来我害怕。我记得那时母亲常常提醒我,跟你爹说个话儿吧,再咋不好也是你爹呀。我却依然不改从前的样子,出出进进碰着父亲时,就是不说话。
父亲经常能找到责打我的理由,他还选择不同的时机向我暗示,他敢杀死我:你等着,等家里没有别人时,我非把你的胰子摘出来不可。我看过父亲杀猪时怎样摘胰子,我想摘人的胰子也必得把人杀死以后才能进行的。于是,眼前就会出现父亲一刀把我捅死,再开膛破肚,撕扯下我的胰子,揑成一个个圆团,凉干之后洗手用。
父亲临死前,我们几个儿女,把他扶坐起来。他两眼死死盯着我说:爹的脾气不好,这辈子打你最多,爹死了以后,你就别再恨爹了。说着就把瘦骨磷磷的手伸到褥子底下,掏出一沓钱要给我。我哇地一声哭出来,把父亲的手给按住了。一个父亲是不能用钱来替代的,爹都没了,我还要钱干嘛呀!
父亲死的时候,我哭得昏天昏地,好像要把一腔子血都哭出来似的。
火化车来拉父亲的尸体时,那个盛尸槽往车肚子里推了好几次,每次都嘭地一声又弹出来。我跪下来,我说爹,你放心地走吧,我不恨你,从来都没有真的恨过你,那盛尸槽这才被顺利地推了进去,再也没出来。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下跪,是在父亲死了之后,我对着他的尸体。
我前几天在六必居门前卖酱菜,里面的老板没撵我走,还客气地称我为同行。现在想起来,竟出一身冷汗。
你的小说很特别,不时冒出詩的语言,散文的韵味,这可以破一破单一刺激,缓解视觉疲劳。我见识少,只觉得异样。包谷地里套豇豆,各人的庄稼各人爱,你的地盘你做主。
囚翁话多,大侠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