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听就能听到啊，”泪珠儿转过头看着我说，“当然能听到啊，天带喜欢看我说话。”
　　
　　 哦？天带好像从来没有回答过你？
　　
　　 “怎么会没有回答呢，你看她现在很高兴啊，每次她看到我很高兴，她也就很高兴。高兴就是回答我了。”泪珠儿在我们周围浮游不定，我伸出手，让她落在我手掌上。
　　
　　 “你不是也说很高兴看到我吗？”泪珠儿浮到我面前，我发现天带在看我们说话，我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泪珠儿说的快乐，但是她看着我时，脸上是一片空白。那些我看到的对泪珠儿有的意义马上就消失了，我觉得难过，很失落，我闻到了泪珠儿身上让人觉得忧伤的气息久久散不出去。
　　
　　 一连很多天我的心情都很昏暗，更让我痛苦的是这种昏暗没有引起她们的注意，特别是天带，她的舞姿第一次让我什么都看不到，除了她没有表情的眼睛。快深秋的时候，我送一群要成为降雨的云到地面去，泪珠儿问我她们也能够变成雨水吗？不可以。我的回答很生硬，泪珠儿一下子退到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她是被吓的，还是我太大声了。在天带没有来得及过去之前，我又让她回到我们身边，我没有解释什么，我总感觉天带似乎想离开我，我怀疑是她让泪珠儿这样问我的，所以我更生气了，我的愤怒让她们很长时间没有搭理我。在那些云争先恐后地簇拥着我时，我要把她们推开，我厌恶被她们如此包围，看到天带和泪珠儿在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破例没有与这些云保持原则距离，我和她们融合在一起，我让她们变成一颗颗均匀的雨滴在我的身体里跳动，和我一起坠落，我在地面上逗留了很久很久，我疯狂地摇撼着那些瑟瑟发抖的树木，那些高大的树木一齐倾倒让我的身体横过去，那些沾满泥巴的落叶被卷了起来，到处飞舞，一整棵树连根离开地面，斜在龟裂的地面上。烟雨朦胧之上，我看到天带和泪珠儿在高处寻找我，天带没有表情的面孔，冷静的像一尊飞舞的云的大理石雕塑，泪珠儿紧张得张大的嘴巴。我看着她们，尽管知道她们看不见我，可是目光偶然相逢的时候我还是不由得紧张，好像他们能够看到我似的，我很难过，我搅合在那些疯狂的雨水中，没有让任何人觉察到我的难过，谁的眼泪在飞？我哭了吗？威风凛凛的西风圣也会流泪吗？笑话！
　　
　　 过了几日，又晴和了。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确，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依旧带她们在天空中游荡，可是我发现天带不再直视我，泪珠儿也避免多跟我说话，我感觉到莫大的寂寞，痛苦的感觉接二连三，这让我很后悔为什么那么冲动，终于，西风圣做出了伟大的妥协，我委婉地告诉泪珠儿如果她们成为雨水就再也不能和我呆在一起了。泪珠儿的反应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她紧紧贴在我的鼻子上说她不要离开我，我们要在一起，还有天带，我们要每天呆在一起。我终于知道她对我的依赖比我对天带和她的依赖强烈了不知道多少，我的妥协让我觉得很庆幸，至少她不会想着离开，没有什么时刻更能让我心甘情愿相信她的意愿就是天带的意愿，是的，天带也不愿意离开我的。泪珠儿问我为什么她们在雨天里看不到我了。我便教给她怎样透过云层看地面上的东西。泪珠儿说看到了，看到了。然后她仔仔细细告诉天带，指引她的手拂过眼前的气流，我想象着她的眼睛里，地面下的风景顿时明光如镜。我很高兴再教给她们一些新的东西，如何把在身体周围的水汽摇摇甩甩变成纤薄的云，那些云过段时间就自行消散，重新变成细碎的水汽，我握着天带的手让她感觉怎样做出这些被泪珠儿喻为魔术的事情，我终于感觉到了泪珠儿说的天带的快乐。在快乐之余我的心里产生了深深的阴霾，我越来越希望漫长的秋冬能够更漫长，更漫长，春天最好遥遥无期。我想象着假如春天到了，我一向瞧不起的东风接替我的位置占领这片天空，哦，还有天带和泪珠儿，如果真这样了，我就疯了。不可以，西风圣是唯一的，天带和泪珠儿都是我的，谁都不能取代我和天带在一起，西风圣呆的地方一定要有天带，不论是秋冬还是春夏。
　　
　　 快到该下雪的时候了，我想到了月牙山，我整个春夏栖居休憩或者说是被囚禁的石子山，我几乎忘记那个地方来了，山顶有永恒的积雪，哦，雪，雪！听说要去石子山，泪珠儿很高兴，我相信她说的，她高兴了，天带也是高兴的。我带她们在高处欣赏了月牙山脉的风景，就像他的名字，月牙山脉像一弯镰刀，中间抱着一汪湖，月牙山的主人石子山是一块巨大的山石，他在湖边立了一块碣石，上刻“望月湖”，我带着她们从湖面上掠过，湖水慢慢结了一层冰。主峰是和山的主人同名的一座山，山顶常年负雪。唉，雪，雪！我没有带她们去见石子山，我们在山道上随意走着，像往日去每个新鲜的地方一样，泪珠儿满是好奇与期盼，我轻轻挥动衣袖，那些曾经绿的筋疲力尽的草木在我们行走的过程中慢慢变黄，一层层，整座山随着我们的休闲的步子从青到黄，月牙山的秋天就像我们的心情来的从容不迫，我喜欢把这些自然赐予的美景尽情展示给她们。
　　
　　 “太神奇了。”泪珠儿一路蹦蹦跳跳，“太美妙了。”她时不时跑到天带面前，天带神采飘逸，周围的景致更衬出了她绝美的身姿，如此美丽的身姿，雪？雪。
　　
　　 我们走到了山道断裂的地方，这是月牙山的一个巨大的缺口，深渊里云雾弥漫，从高处看就像一抹云遮住了娇羞的弦月。我曾经使几条韧劲十足的长春藤把山道连接起来，它们虬枝盘错，互相缠绕在一起，向阳的地方枝叶繁茂。我让她们在悬崖前停下了，泪珠儿抱怨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缺口呢，好吓人啊。我告诉她石子山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我教她们怎样引出那些弥漫的云雾，在空中引出一条彩虹一样的云束，使它像桥一样把缺口两边连起来。咦，有点像天带的样子。泪珠儿说着跑上我一扬手搭起的云桥上，到最上面时，蹲下身子滑了下去，天带没有上去，摇摇摆摆就飘过去了。“我来把它们送回去。”泪珠儿按我说的方式把它们重新送回深谷里去。如果不及时送回去，它们会粉身碎骨跌进谷底的。泪珠儿只顾跟天带说好玩，没有听见我的叮咛。
　　
　　 山越高，针叶植物就越来越多了，我让她们仔细感觉松针抖动，这些我忘记了许久的景致在她们面前重新显示出极大的趣味。可以看见石子山了，我指给她们看山顶上那些千万年不化的积雪，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而泪珠儿早已迫不及待飞上去了。
　　
　　
　　
　　 我是谁的忧伤(一)
　　
　　
　　
　　 在广寒宫的庭院里，西风圣看见了我，愣了一下，我在他迟疑的瞬间想到自己是不是让人觉得厌烦，不过，他说他很高兴看到我，泪珠儿。哦，真好，我的担忧马上就消失了。我看到他巨大的手指摁下来，好像要把我挤碎似的，等到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一个云团，可以在空中随意转悠时，我相信西风圣是个很厉害的魔术师。他说他要带我看看广寒宫之外的世界，我想起了还在台阶上等我的天带仙子，我太高兴了，滚在她怀里，让她感觉到我柔软的身体，让她看我可以飞了，我飞了几圈给她看看，她想和我一起飘起来，虽然没有成功，但是我已经知道她很高兴看到我这个样子。
　　
　　 西风似乎比我更喜欢天带，他的手轻轻拂过，天带就变成了一片云，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云，比她在嫦娥散步的时候，跳舞的时候飞舞起来的样子还要漂亮。她好像可以变得很修长，随便摆弄一下就像一朵什么我没有看见过的花，我相信一定是西风圣悄悄教给她怎么变幻样子了，我围着她四处游走，在她衣带的空隙中穿梭，像走近了一个云雾缭绕的迷宫。西风圣一扬手，我们就卷进他拂起的气流，离开了广寒宫，我突然间想起了嫦娥潮湿的眼睛，在天带回头看我时，我的记忆里嫦娥的样子已经被天带取代了，我拉着她的手不愿意再放下。
　　
　　 太阳统领下的天空与大地很快让人相信，月宫里的水墨世界是那么不真实，相比一段朦胧的回忆，更像是一场飘渺的梦。西风圣给了我们太多太多让人心潮澎湃的时刻，天空如此辽远，明朗澄净。各种各样形状的云彩在他宽大的怀抱中自在漂浮，她们有的一堆堆叠卷成泛起的浪层，有的悠闲地平铺去，占了半个天空，有时候会像散碎的瓦砾一样，零落地分布在任意的角角落落，高空时不时还会有勇敢的飞鸟穿过我们的身体，大雁排成整齐的队伍忙碌地远徙。西风圣会一挥衣袖就携着铺天盖地的云彩奔到西天，她们就都有了各自的颜色，各种各样的色彩看得我们眼花缭乱，这种时刻我总是激动地紧紧拉着天带，我言语错乱了，我忙忙地指给她看西风圣被那些云挤在里边看不见身影，只能凭一角露出来的衣袖判断他还在云堆里。我看到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流淌下来，像一个金色的瀑布，等到我们都看的呆了的时候，身体不由自主的漂浮起来，原来是西风圣已经回来了。
　　
　　 天带从来不言语，我讲话的时候，她只是专注地看着我，我才开始发现在她的脸上什么表情也看不到，一片难以形容的空白，甚至连那种冷漠的表情都没有，第一次面对那种空白时，我几乎被吓着了，不过我很快就习惯了，当她眼睛里流露出亲切时，我也像习惯她的空白一样习惯她的平静与亲切。我习惯了对她说话而听不到任何回复，我看着她的眼睛里我自己的身影在笑，我相信那就是天带的笑，像西风圣很高兴看到我一样，天带也高兴看到我。西风圣偶尔会问我天带在想什么，我说她在想什么吗？西风圣让人难以察觉的失望让我感觉到他在猜测天带的心思，虽然我很想西风圣能实现自己的愿望，知道天带在想什么。可是我没有帮他猜测天带在想什么，我不喜欢揣测别人的心思，我觉得表达是很自然的事情，我找不到在他们面前我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东西，我告诉西风圣，如果每个人都口是心非，伤尽脑袋去忖度那些可能不存在的话，那是多么累人的一件事。很有意思的是，听完我的话，西风圣的脸上也出现了和天带一样的空白。
　　
　　 在冬天到来之前，我们去了月牙山，阳光下石子山上的积雪一直在我的眼前闪烁，即使我们重新回到高空我依然对那些璀璨耀眼的雪念念不忘，我忍不住想问西风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那样，可是一想起那次问他是否我们可以成为雨水惹他那么生气，我就打消这个念头了。
　　
　　 不过，很快西风圣就给我们展示了一场美妙绝伦的降雪，那些受宠若惊的云簇拥着他，慢慢成为无数姿态各异的雪花，飘飘洒洒降落下去，西风圣是那么慷慨，甚至是无比奢侈，大半边天空的云只消一个昼夜就都散落干净了。我们在空荡荡的天空中目瞪口呆的欣赏银装素裹的大地，我痴痴的黏着在天带飘起的衣裙上，随意晃荡。我感觉到天带的手把我抱在怀里，我看到她眼睛里我很少沮丧的脸。
　　
　　 “泪珠儿，你很难过吗？”西风圣把我从魂不守舍中召唤出来，“你让我感觉到了忧伤的气息，不只是你自己的。”
　　
　　 啊？不只是我自己的。
　　
　　 “你不知道你是谁的忧伤吗？”西风圣的话让我迷惘不已，“你让我们都很难过，你不喜欢下雪吗？”西风圣的声音里充满疲倦。
　　
　　 我，我马上告诉他，我太喜欢了。可是我也想变成雪。我说完了，等着他生气，等着一阵强烈的气流把我卷得晕晕乎乎的，然而，西风圣似乎很高兴，他真的很高兴，可是却什么都没有说。
　　
　　 之后他又制造了几次降雪，有的马马虎虎撒了几粒干瘪的盐粒似的雪珠，有的粗枝大叶像扭成一团的絮，有的下的就很认真很美很美。我拉着天带追着那些飞扬的雪花在空中漂浮，天带满身沾满飘雪，衣裙边角处像缀满了轻盈的羽毛，好像一个不知名的白鸟，我做着鸟儿飞翔的动作给她看，她马上抖动身子，甩掉身上的雪，她飞到我面前也帮我拂掉满身的雪，我看到她眼睛里自己像个扁平的雪团。我如果是这么大一朵雪花该多好，我对天带说。西风圣卷着一大捧雪来到我们面前，强劲的冷气吹得我睁不开眼睛。
　　
　　 “呵呵，那么大一叶雪要吓死人啊。”他看着我，问我真的想成为雪吗？我点点头，听着他的冷笑，没有看他。西风圣捧起我的头，我看到他棱角分明的唇贴近我的额…
　　
　　 一个冰凉的吻让我心慌意乱，一切都凝结了，冰冻了，马上又解冻了，灼热不堪，我说不出话来，我眼睛里看不到西风圣的脸，看不到天带飘摇的身影，四处都是飘飞的雪，在我眼睛里疯了似的飘飞，在阳光下闪烁。我觉得自己要晕眩了，我感觉到天带在仔细看着我，我眼前的世界慢慢清晰了，西风圣抹平了一团水汽，一面明镜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在里面看到自己的身影，仍然在痉挛的额上有一朵雪的印记，亮晶晶的。西风圣，我喜欢你。我感觉我好像说了什么，好像又没说。镜子慢慢花了，像一张流着泪的脸慢慢消失。
　　
　　 这个印记是西风的承诺。西风圣说。承诺？是的，承诺，只要在冬天你到了最想去的地方，你就会如愿成为雪飘下去，然后融化成水，比如现在。
　　
　　 “现在？”我的愿望似乎近在咫尺，却发现自己突然不那么匆忙了，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这个地方了。我看着天带和西风圣，飘下去融化成水，我知道我是不愿意离开他们的，我的迟疑似乎使西风圣很高兴，他继续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