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那弟子来到云飞床前，云飞已然醒转。伤口虽然极痛，好在陈新剑上不曾带毒，想来没有大碍。他素来硬气，脸上并不见丝毫难忍之色，问那小弟子道：“外面怎么样了？”
　　 那弟子道：“陈新陈师叔跳崖自尽了。”云飞不语。那弟子又道：“青城派的人都押起来了，是咱们私下处置还是留待日后召开武林大会公审，请掌门人示下。”云飞瞧了瞧他道：“你是本派第三代弟子么？叫什么名字？你师父是谁？”那弟子道：“我叫孙少驹，我没师父，是本派记名弟子。自从上山以来，除了林峰师伯有时点拨我几招，没有人正式收我为徒。”云飞喘了口气道：“却是为何？”孙少驹有些羞涩的道：“每个弟子都有拜师的见面礼，少则二十两，多则一百两，四时八节还有其他孝敬。我家里穷，送不起，所以……”云飞心道：“这些规矩，他日也需改改，方不会埋没人才。我上山时节，恩师未收我一钱银子，其他弟子却都是收了的。这也是各有各的难处，若不如此，这茫茫雪山，单靠梅花上那一点出息，却如何维持这么多人的生计？”他雪山派代代传下来的规矩，徒弟拜师，先纳银两，逢年过节，还有献仪，视家境多少不等。师父正式收徒之后，徒弟交上来的银两却还要抽一部分交于掌门人，在长安、洛阳附近买田买地，租给当地农民，以作公中支用。派中天姿不高之人，往往有经营之才，便择其中忠厚诚实的弟子，在千里之外经管田产。此外梅花既可玩赏，又可入药，梅瓣上的雪水，更是富贵人家极喜用来泡茶之物。山上梅树众多，这一项收入，每年折算下来，也有上千两的生发。当下云飞便道：“原来如此。大师兄为人虽诡诈不正，对你却是不薄。你方才叫他师伯，叫陈新师叔，是要拜我为师了？”孙少驹直言道：“是，掌门人肯不肯？”云飞见他清秀端方，应对敏捷，小小年纪，难得又临危不乱，处理陈新反叛一事，有条有理，不由得起了爱才之心，道：“我收你了。我也不要你的银子，只盼日后你别给我抹黑。”
　　 孙少驹大喜，跪下磕头道：“是，弟子记下了。”
　　 其余弟子齐声道贺，说孙少驹是掌门人收的开山大弟子，真是好大的造化。云飞也甚欢喜，道：“我疗伤期间，派中大事，你和三位师叔商量着办吧。”当下点了三人的名字。那三人恭身领命。
　　 这孙少驹天姿聪颖，后经云飞悉心指点，果然成为雪山派另一大大有名的人物，后世尊二人为“雪山二祖”，这是后话。
　　 却说云飞内功深厚，养了半个多月，这般重伤也便好了八九成，创口结了个长长的痂。只因旦夕以“紫云追魂功”疗伤，大愈之后，内力运转又比先时纯熟得多。在这半个月中，孙少驹将本派一应大小事务管理得甚是妥贴，云飞瞧了也不禁佩服。他将青城弟子尽数放了，只废了刘仁武功，让刘义带回青城。孙少驹问他缘由，云飞道：“刘仁野心太大，留着终是武林一害。但他毕竟是别派首脑，我若处分了他，难免惹人闲话；若公审，少林武当峨眉三派中若干心慈面软的前辈必要求情，夜长梦多。不如交刘义带回。刘仁颐指气使，刘义早已不满，只为刘仁武功高强，势力又大，只好忍气吞声。现下刘仁一倒，我暗助刘义当青城派的掌门。他大权在手，刘仁又失了武功，自然不会有刘仁的好日子过。那时是他青城派内部私斗，却不与我相干。”孙少驹拜服。云飞又道：“对这等煸动风波，为祸江湖之徒，当然不用客气；但若非罪大恶极，便需给人一条自新之路。我这番处心积虑，说来也不是堂堂之阵，正正之师，乃是谋略，而非王道。你日后为人行事，还是以光明磊落为本。”孙少驹道：“是！”
　　 雪山派经此一役，内忧外患一扫而空，在云飞治理之下，声势日盛，且又行侠仗义，在江湖上创下了极煊赫的万儿，渐有超越峨眉，与少林、武当三足鼎立之势。武林人士交相说道：“宁傲天将雪山派交与云飞接掌，可算是选对了人！”
　　 这日午后，云飞正闭目练气，忽听外面吵嚷声起，忙出去察看。只见一人正与几个弟子理论，要闯进房来。这人一身淡绿衣衫，腰别利刃，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云飞觉得眼熟，令几人退下，对那少女道：“这位姑娘好面善。”那少女“哼”了一声道：“我还道云掌门贵人事忙，早将我忘了。我是卫姑娘的丫环月池。”云飞“啊”了一声道：“卫枫……是，我曾见过你一面。”那少女道：“我们家姑娘出事了，龙大爷和鲍二爷行踪不定，只得来找你了。”云飞忙道：“出了什么事？卫姑娘武艺高强，是谁这么大胆，去招惹她？”月池道：“你只说救不救吧？”云飞道：“我安排一下，咱们顷刻下山。”进内叫了孙少驹来，仍叫他与另外三名干练弟子共商派中事务，说自己下山一趟，大约两月可回。孙少驹应了，备了干粮盘缠衣物之类，送至山下方回。
　　 二人行了一程，月池道：“云掌门，刚才我心里急，冲撞了你，你可别见怪。”云飞笑道：“怎么会呢？我也着急，不然该当留你用些点心，再走不迟。”月池擦了擦汗道：“你急什么？”她这话本是无心之言，云飞听了，却有些疑心生暗鬼，偷眼瞧她并无取笑之色，这才放心。云飞道：“卫姑娘到底怎么了？”月池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道：“你瞧我糊涂的！小姐被紫云教的人抓走了。他们来了大批高手，紫云教主武功之高，竟不在小姐之下。我们寡不敌众，都被擒了。我路上假装小解，引开看守逃了。也不知小姐现下怎么样了！”云飞听到“紫云教”三字，早吃了一惊，忙道：“紫云教两个教主都出手了吗？”月池奇道：“怎么是两个？明明是一个。”云飞道：“你没看错？这左右教主遇有大事，是从不分开的。”月池更不解道：“什么左右教主？我只听他们称‘教主’，哪里还分左右？”云飞心中忽的闪过一个念头，只因太过恐怖，一时不敢深想。当晚歇宿，梦中只见金衣女一掌劈在银冠女头上，银冠女七窃中都流出血来，挣了一下，便惊醒了。
　　 又行数日，总算赶到。云飞拍掌三下，树木自分，再沿着小道走一会儿，便到了总坛。只见数十人如临大敌，珠帘后面端坐一人，听那人道：“果然来了。”
　　 “呼”的一声，那人飞出，一招“绵掌”拍向云飞。云飞二指相扣，向她掌侧“外关穴”疾弹。那人反掌擒拿，云飞变扣为抓。那人脚尖一点，退后两丈。二人两招一过，打个照面，俱感惊诧。云飞惊的是那人竟是银冠女；银冠惊的却是数月不见，云飞武功大进。她道：“我原要引出其余三风聚而歼之，怎么来的是你？”云飞惊疑不定，没有答话。银冠女笑道：“错了错了。”当下令人替云飞和月池接风洗尘，设下盛宴。月池虽然不愿，也只得委委屈屈坐了。
　　 席上云飞问道：“你是如何化险为夷的？”银冠女道：“这话什么意思？我竟不解。”云飞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左教主哪里去了？我听人说贵教只有一位教主，还当你中了左教主的毒手。”银冠女抿嘴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虽笨拙无用，也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除掉了圣王，我和左教主早晚总有一场仗好打的，要不怎么说‘一山难容二虎’呢？”云飞道：“金衣未必是这种人，倒是你太多心了。她为人精明警觉，你是怎样行事？”银冠女道：“我连日装病，卧床不起，却暗中联络了铁甲门主和几个心腹，令他们分头行事。金衣平日嚣张跋扈，早犯了众怒，铁甲门的老头更是恨她入骨。我乘她酒醉之机忽施偷袭，待她醒来，大局早已定了。”云飞想起金衣豪迈洒脱，待自己着实不坏，不禁关心，便道：“她现下到了何处？”月池“哼”了一声道：“那还有命在么？”银冠女微笑道：“云公子枉为一派掌门，还不如这位姑娘聪明。”云飞长叹一声，心中只道：“她竟是这样的人！”
　　 月池在桌下踢了踢他，他才回过神来道：“南四风与教主又有什么过节？冤家宜解不宜结呀！”银冠女道：“也没什么冤仇。于私，我要消灭剩下的七大高手，压服群雄；于公，我另有打算，却不是能告诉你的。”云飞冷笑道：“这么说，只怕连在下也难逃教主之手了？”银冠女笑而不答，不置可否。云飞道：“恕我直言。不算我们雪山派在内，‘北三友’、‘南四风’个个是当世精英，动之极难；何况除了他们，还有少林、武当、峨眉诸派，又有丐帮这江湖第一大帮。你手段再高，又岂能以一人之力荡平武林，一统天下？因此在下斗胆请教主放了卫姑娘，迷途知返！在下愿从中说项，不使其余三风与你为难。”银冠女道：“你凭什么说这句话？”云飞微一犹豫，道：“你别逼我！”银冠女当下便道：“怎么，我以礼待客，你要和我动手？”说着突然一扬左袖，“哧哧哧”数响，几枚细小的暗器激射而出。手法利落，力道强劲。
　　 云飞早已暗中戒备，一见暗器射出，忙即催发内力。
　　 暗器飞到近前，陡然被一股更大的力道反撞回来。银冠女应便极快，左手在桌面一拍，震起一个酒杯，中指一弹，杯口翻而向外。“叮叮叮”几声，几根牛毛般的暗器嵌进杯底，泛出碧油油的乌光。月池失声道：“有剧毒！”
　　 云飞未料银冠女竟会痛下杀手，不禁大怒，左掌拍出，带出一股凌厉的掌风。桌上的酒菜尽数飞向银冠女，连柔软的翠笋都划出“嗤”的一声。银冠女此时方知厉害，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挥出一根白色丝带，将四面八方的菜胥裹住，向一旁观战的月池一甩。云飞急忙跃到月池身前，双掌齐出，将诸般碗碟酒菜都打入了墙里，恰如墙面上挂了几幅点缀。银光一闪，银冠女已窜出门外。
　　 云飞舒了口气，打个手势叫月池跟上，眨眼间到了大牢。云飞曾在紫云教住过不短的时日，教内情形大致知晓，当下处处寻找，却每个牢房都不见卫枫。正疑惑间，忽有两个喽罗举着火把进来。云飞暴击而出，一招间将二人打晕一个，擒住一个。那喽罗战战兢兢的道：“大侠饶命，饶命！”云飞微一用力，那人疼得杀猪般乱叫，连地上被打晕的同伙都给他叫醒，睁着一双大眼，愣愣的不敢出声。月池厉声问道：“我们小姐关在哪儿，快说！”那人道：“哪……哪个小姐？”月池道：“卫小姐，穿白衣服的。”那人道：“在后山石洞里，洞门口有五棵树的就是。”云飞松手拉起月池，走出牢门，行不走远，悄悄折回，闪在一旁。月池不解道：“怎么……”云飞“嘘”了一声道：“别出声。”只听一人道：“教主果然料事如神。后山石洞机关重重，进去必死无疑。”另一人道：“真正没瞧出来，咱们这位右教主……不是，是教主，深藏不露，心计深沉之极。那小子这会儿多半已经上西天逞威风去了。”二人大笑，先一人道：“那位卫小姐倒是个美人儿，可惜在咱们教主的墙壁夹层里不见天日，再美也没人看得到啦！”月池向云飞瞧了一眼，目光中流露钦佩之意。云飞笑笑，转身便走。
　　 到了银冠女住处，云飞轻声道：“我引开她，你进去救人。”月池点头。云飞在门上一踏，借力飞远。银冠女听音辨形，喝一声“云公子么？”也跟了出去。
　　 月池松了口气，走进卧室，四处掏掏摸摸，半日方见一异样小玉狮饰于床头。将狮头略转，便见雪白的粉墙上裂开一条大缝，白衣黑发，隐约可见。月池大喜，探身进墙，背起卫枫，回身便走。正在此时，银冠女突然现身，双手撒出两条白丝带。月池后跃退入墙内。银冠女袖中迷药扬出，迷倒月池，一条丝带将狮头拉回，墙壁随即合上。与此同时，云飞跃进屋来。
　　 银冠女笑道：“区区调虎离山计，瞒得了我么？云掌门你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呵！”云飞挂念卫枫安危，无暇斗口，左掌劈出，右手一翻，长剑急递过去。银冠女但觉一股极大的力道扑面而来，堪堪避过，一招“织女弄梭”，丝带挥出，卷住长剑。云飞将纯阳内力自剑身送将过去，立时剑如烙铁。若是寻常利剑，早已融化成水，只因“雪峰剑”乃千年寒冰锻造，实是神兵利器，是以并无损坏。
　　 银冠女手中一烫，丝带着火，这才知云飞内功深厚之极，不禁变色。她扔掉丝带，掉头便走。云飞追出，但见一众紫云教徒潮水般涌来，其中赫然有原铁甲门门主在内，心想这番非大开杀戒不可，何况这些人原也不是什么善辈，当下左右手怀抱，猛力向外推出。“轰”的一声，火光闪处，腾起一片烟云。顿时有六七具教徒横躺在地，人人脑门上一块紫色印记。银冠女大惊失色道：“紫云追魂功！你……你得了圣王的功力！”云飞朗声道：“你既知道，就快放人。”银冠女后退几步，忽而柔声道：“云公子，求你别再闹了——我也是身不由己。”云飞怒道：“你不放人，还要杀我而后快，是我闹是你闹？”银冠女又退了两步道：“我也是为势所迫。难道你全不念往日之情？”云飞明知此人居心险恶，还是不由自主想起她喂粥时的情景，当下说道：“好，我暂且不为难你。但你需告诉我是谁胁迫你害卫姑娘？你不是说身不由己吗？”
　　 银冠女展颜而笑，款步上前道：“我就知道你心地良善。我跟你说……”忽然之间，手爪探出，已架在他头顶“百汇穴”上。她这一招突兀之极，且是手掌先到，手臂随至，身体最后凑上，右腕、右膀便似可以伸缩的一般，甚是诡异。银冠女道：“云公子，身为一个男子，便不可有妇人之仁。你这般心软，武功再高，也是枉然。”云飞初时又急又怒，片刻后冷静下来，倒笑了起来。铁甲老人喝道：“死到临头，你笑什么？”云飞笑道：“我笑你们不知我大援已到，紫云教面临灭顶之灾。”铁甲老人讨好的道：“教主，你瞧这小子，这当儿还在故弄玄虚，却哪里能骗得了您？”银冠女轻蔑的道：“云公子，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再耍花样了。”云飞道：“我义兄朱温已率大军围住了你们总坛，你们才真正是死到临头了！”他只道这缓兵之计总可拖得一时三刻，或有可乘之极，不料银冠女笑得更欢。过了好一阵，她才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朱温是我丈夫，你拿旁人唬我也还罢了，竟然搬出他来，笑死我了。”云飞不由得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