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郝骁使劲的点着头,下决心似的咬咬牙，转身奔财务科而去。
　　 郝骁疾步跑到了二楼，前脚还没迈进出纳室的门，就看见一大群人乱轰轰的拥进办公楼，有在二楼吵吵着“沙科长沙科长哪儿去了”的，有到三楼劳资科嚷嚷“何科长何科长没饭吃了”的，也有女人到工会办公室喊着“艾主席艾主席，娃儿要学费”的，还有几个胆子大的工人，干脆直截了当找到厂长书记办。更多的则聚集在办公楼前朝楼里张望，盼望着楼里传来什么好消息。­
　　 蒙厂长指令劳资科长何仕淖带大家到大会议室去有啥说啥，指令工会专职副主席艾革敏去广播通知：“通知，通知，请全体中层以上领导干部，听到广播后，马上到厂部大会议室开会，不得无故迟到和缺席，违者，以旷工论处！请大家相互转告！！请大家相互转告！！！再播送一遍，再播送一遍……”
　　 ­
　　 坐在蒙厂长左边的艾革敏副主席，微微右侧身点点头，似征得领导的首肯示意，才直起身来扫视全场发言说：“同志们，安静安静，开会了开会了，现在请何科长点名。”
　　 坐在蒙厂长右边的何仕淖科长，微微左侧身哈腰点头，眼光和领导碰了一下，这才站直身来，翻着花名册说：“那个的什么，今天只点干部，那个的什么。”
　　 “哼哼——”何科长清清嗓子念道：­“那个的什么,沙游宝沙科长。”­
　　 “到！”­
　　 “柴苟柴科长­。”
　　 “来咯。”
　　 “……”­
　　 “步仕仁步科长。”­
　　 “……”­
　　 “那个的什么，安保科的步仕仁步科长，来没？”­
　　 “……”­
　　 “没来吧，那个的什么，缺席！”（顺手在《干部考勤表》上画了一个叉,又继续往下念）­
　　 “基建科的纪健道纪科长。”­
　　 “在。”­
　　 “罐装车间的钱烨梅钱主任。”­
　　 “来啦。”­
　　 ……
　　 ­
　　 艾副主席的女高音很是清脆：“下面请蒙书记讲话，大家欢迎。”
　　 “啪啪啪……”
　　 台上率先响起呱叽呱叽的掌声，这掌声让人明显的感觉到高处不胜冷的独孤。蒙领导大气的摆摆手说：“这个，啊，还是请何科长先把大家的意见收集起来，啊，收集起来，这个这个，我们再研究研究，啊，一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嘛，咹！”指示完完，眼光示意何科长“可以开始了。”­
　　 “那个的什么，刚才开会前，那个的什么，厂长书记就说了，要大家那个的什么有啥说啥，厂长书记和我们那个的什么，对大家的意见是十分重视的，那个的什么。”边说还左手双指小敲着桌面。
　　 不知是谁在下面嘟哝：“我们还没开口呐，重视还十分那个的什么?”
　　 “嘻嘻嘻……”会场立时笑声四起。
　　 “希望大家慢慢来，不要着急，举手发言，一个一个的说，那个的什么，开始，哪个先来?”何仕淖科长慈祥有加的扫视全场，最后说“那个的什么。”
　　 “嘻嘻、哈哈、呵呵……”­
　　 冷场片刻，有人想起了刚才不该谁嘟哝的“那个的什么，”忍俊不禁的笑弯了腰，继而，就有不笑白不笑的了，会场有些嘈杂。
　　 “嗑嗑嗑。”
　　 何仕淖科长一脸茫然的敲着桌面说：“笑个啥？那个的什么，你们跑来这屋钻那屋，想说的话多嘛，正喊你们说吧，就晓得笑了，笑个啥嘛笑，那个的什么”。此言一出，更多的人看看笑弯了腰的，或不笑白不笑的，恍然大悟梦中初醒，跟着大家一起白不笑了。
　　 只有钱主任似乎很严肃的附和：“就是嘛，有话不说，没名堂，笑那个的什么”？于是,憋着不笑的笑声，比笑出声的嘈杂高出些许分贝了.­
　　 蒙领导拍桌而起：“是不是没说的了？那就散会嘛，咹”。全场立时冰封哑静。“不象话嘛，咹，对不对，啊”，蒙领导左手叉腰右手凭空一劈说道：“推举个代表，薄阳记录。”，领导言出干脆铿锵，大家左顾右盼片刻，目光纷纷投向大个子。
　　 第一车间的搬运组长但子达缓缓站定说：“厂里快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只有九天娃娃就要上学了，学校又不赊学费，咋整？请领导给我们解决工资，就这”。
　　 但子达落坐的同时，引来七嘴八舌的“就是就是”、“米都快没了”、“好久都不敢买肉了”、“关键是娃娃要念书想吃肉”……，种种声波明确无误的撞击着蒙占师的耳膜，表情复杂的抖动抖动面部神经，虽然转瞬即逝，还是被心细如丝的何仕淖捕捉到了，“那个的什么，同志们，厂里目前是有点困难，但只是暂时的嘛，那个的什么，厂里正在积极的想办法添措施嘛，那个的什么，理解万岁嘛同志们，一定要爱厂如家，那个的什么。”
　　 “请大家放心”，蒙厂长打断何科长式的‘那个的什么’，言语有力的说，“12号，8天之内，一定解决”！
　　 “哗啦哗啦哗啦……”
　　 无需领引，热烈的掌声自大家心头荡漾开来，厂长的雷厉风行，也感动着全厂每一个干部职工的心，缘于厂长当场点将点兵，依然由大家平素里戏称的“四人帮”，火速奔县城而去。
　　 ­
　　 12日，连《新闻联播》也没心思看的人们，都守候在办公楼前，高度一致的关注着那辆标识性的蓝箭皮卡。就在人们望眼欲穿时，大家心目中的中小财神们，在大财神蒙领导的率领下，自办公楼鱼贯而入，沙科长在二楼梯口转过身来，有些疲惫的朝前呼后拥的人群说：“不要挤不要挤，让车间主任核算员先进来”。­
　　 蒙占师大口的抽着云烟，一声不吭地躺坐在藤椅里，薄阳先从大红女挂袋里取出一方报纸包裹物，让计出纳锁进保险柜，然后双手捧给真的累了的厂长一杯他最爱喝的清拂茶，尽管她从来都知道，把满口腔的茶黄牙送给一位年轻女孩，是多么的不忍，为此而始终拒绝喝茶。但自打九个月前,又开始钟情于专备一种本地土造茶，只常备决不自饮。­
　　 沙科长压低嗓音：“因为这次贷的款不多，厂长刚才在路上就安排好了，各单位先把有娃娃上学的勾出来，车间的发一个月半的，科室的只发一个月的,没得娃娃念书的,车间发一个月的,科室的发70%，余下的工资暂时挂帐”。
　　 “我们还要继续想办法贷款，尽快解决”,蒙厂长又伸懒腰又哈欠的说完，便步履沉缓的走出出纳室。
　　 “厂长，我送您回去”。目送厂长那倦慵的背影缓缓离去，大家都是真诚的感激涕零,很多人的眼眶红了，默默闪开一条通道道，只有薄阳眼泪汪汪的追了上去。
　　 还留在出纳室里的人们，都文明安静的各自忙碌……
　　 曾经抗过美援过越的老革命石祥浩,永远黝黑修长笔挺,渗透骨髓的军人姿势，永远都干净旧白的黄军装更显干练，是大家公认的“讷于言而敏于行”的谦谦君子，也许是即将退休的缘故，近来也敏于言了,得空就给刚来的洪鼎他们聊，聊我们厂过去的故事，通常都是端起他自制的特大号茶盅(用805型猕猴桃片玻听充作的)牛饮一阵浓茶，或坐或站或踱，十二万分地投入已去的岁月中：­
　　 “那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砂砖厂的路实际上已经走到了尽头,如果还是当初那个小厂,就好办得多了,反正都是临时工,有事则来,没事就将就啃锅巴,各回各的家,致少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咋整也不会解决不了肚皮问题,重要的是上上下下都不用忧心忡忡唉声叹气,上面也不会手拿红碳丸,烫手还没法丢,自己招来了几百号人,90%的是非农业户口,连插针之地都不属私,问题总要解决,于是,蒙厂长一趟趟往县里跑,县里的头头脑脑也没闲着,一次次的开会研究,现场办公考察调研,可行性评估、报告……，又一趟趟往峡山市里跑,再加上已就任峡山市主管工交农经安全的副市长蒙高守蒙市长(习惯称呼法:只要该正职领导不在场)的力挺,砂砖厂的命运前途何去何从总算敲定：转产罐装食品,基本思路最初还是蒙厂长提出来的,一直以来,全厂干部职工对厂长都是翘大拇指的,你们也看得出来吧”。“嗯嗯”,洪鼎他们无不闪着崇拜羡慕的目光频频点头.­
　　 “转产也不是那么轻省的，是蒙厂长他们的脚板都跑大，运作了九个多月，大门门柱上这几块‘国营(地方)青河罐装食品饮料厂’的党、政、工、武一应吊牌，才终于闪亮登场，与此同时，以峡山市人民政府为后盾，青河县县委、县人民政府的有关领导时时过问，贷款的问题就基本上不成其为问题了,算是迎刃而解吧，我们这里从没见过的300万元贷款也一次性到位。你们眼睛不要瞪的象俩鸭蛋，300万咋啦？我告诉你，区区300万根本不够，以前哪些制砖的车间厂房设备是肯定不行的，必需严格按照食品深加工批量生产的众多技术标准(GB:国标)，所规定的方方面面推倒重来，特别是清洁卫生级别很高的四个罐装车间，要防尘防异味防飞虫等等。峡山市的‘商品检验局’，起初要求我们的墙裙贴白瓷砖的高度是1.1米，后来改成1.25米，又改成1.5米,厂里就搞了三次,不到两月,当他们又下发要提高2米的文件时,很有远见的蒙厂长下令,干脆把瓷砖贴上顶,连同加盖两层的办公楼一起搞定,看你个舅子再咋个加高嘛”。
　　 石老革命笑嘻嘻的起身去重新泡茶时，即将兼任石副主任职位的步仕仁步科长接着说：“看见对面没有？光制罐车间这条‘高频电阻焊制罐生产线’，就花了137万，是从有名的‘北鲁锻压机械总厂’买来的,还不说‘冲盖机’、‘马口铁裁板机’呀啥的。还有四个装罐车间的‘肉糜粉碎搅拌机、全自动封罐机、真空抽压机、制冰机、重水处理蒸汽锅炉、立卧双式高温高压蒸汽杀菌锅”等等，掰起指拇儿算算，该值多少钱？！这还没算万把块几万块钱那些狗儿麻堂的‘注胶机、选果机、切片机……’狗儿麻肠一大堆呐”。
　　 “咕咕——”
　　 石祥浩老革命又是一盅浓茶下喉。
　　 “你以为呀，嘿嘿”，石老革命额前那一片深深的岁月犁痕,都填满了骄傲和自豪……
　　 领受来回收货款的任务出远差，洪鼎还是第一次。之前也有两次长差，第一次是参加工作刚半年，厂里就派出他参加省警校的“经文内保干部培训班”，为期一年；第二次是被县公安局抽调到“打拐办”，前去晋、陇、陕、鲁地区解救妇女儿童，为期前后九个月。
　　 蒙老板（此时，老板这一尊称风行起来）十分赞赏何副书记，主要是说他心细如发，办事稳妥，所以，这次特派已升任厂党委专职党务副书记的何仕淖同志，率领厂里新成立的“清欠办”全体兼职人员，即：公安值勤室的洪鼎，和销售科长郝骁，前往山海关外的广大地区，回收那些多年没动过的欠款，临走时，一些哥儿们姐儿们对他们寄予了很大的厚望：“这下就看你们这收钱大队的本事了，娃娃们的学费就看你们喽”。但好象只有洪鼎一人信心百倍。果然，三人辛辛苦苦在那片据说能攥出油来的黑土地上，奔波了一百八十七天，人人都瘦了一圈儿，也没收回一分钱来，看来确实没指望了，何副书记只得无奈的下令：班师回朝吧。不回去咋办呢？连返程的车马费，都是三个人兜底掏凑出来的。是啊！两手空空，何副书记都不好意思再要厂里寄差旅费了，何况年轻人?­
　　 将这趟苦差事向厂部党委的汇报工作，自然是何副书记的事，大家信服何领导的最服众处，就是实话实说：“那个的什么，情况完全摸清了，有一小部份放飞了，那个的什么，买家没影儿了，责任应该是那个的什么销售科的；主要的是那个的什么，95%以上的是正规单位，但我们的罐头几乎没动过，都在那个的什么人家柜台上那个的什么库房里摆着，人家是很配合我们工作的，说放在那边就帮忙卖，扣够20%的已付款，结帐拉走也行，无所谓。尤其是那个的什么三江省粮油外贸公司，一定要我们拉走，说那个的什么帮忙联系车皮都行，说根本卖不动，仓库都占了一整间，他们领导老催腾库房，我们那个的什么说好说歹，人家才勉强同意先看看行情再说，我们那个的什么也调查了，总的情况是那个的什么，我们的‘山峡’、‘青峡’两个肉类商标，纯粹没人知道，那边的人只认老牌子——上海那个的什么的‘梅林’商标，那个的什么，情况就是这些，那个的什么”。
　　 好长时间的无奈无言之后，蒙厂长双眉紧锁，磁性低沉的嗓音幽幽传来：“通知经营各单位，下午2:30开会”。说完，步履沉思的向厂长书记办走去。
　　 石老革命主动关心洪鼎，说收账像孙子一样的累，还难得有效益。叫红鼎好好休息两天，洪鼎也的确想趁机补补瞌睡，这趟无功而返的长差实在不轻松。
　　 “咚咚咚，砰砰砰——”
　　 正在酣睡中补瞌睡的洪鼎，突然被一阵又拍打又拳击的房门声响惊醒，步仕仁步科长那尖厉的男高音，惊风火扯的传来：“大鼎！大鼎！快起来，快起来。出事了出事了。蒙老板要我们马上到青滩河大桥去，快点！快点！”
　　 洪鼎一个激灵，边开门边问：“啥事”？
　　 “厂里快7个月没正儿八经的发工资了，车间的工人就搬了根水泥电线杆，到桥头堵了好多车。”步仕仁的话速愈发的加快了。
　　 洪鼎脸也顾不上洗，两人就扑爬跟头的跑下了楼，到执勤室门口集中，听从‘那个的什么’的何副书记安排工作步骤：“那个的什么，石老革命带老同志，到生活区门口，阻止更多的人上桥，那个的什么，其他同志，跟步科长上桥，一定要把那个的什么电线杆搬开，那个的什么，工会、团委的做思想工作。行动，那个的什么。”
　　 “为啥不先贷点款把生活费发了呢？”，步科长带领洪鼎们向900米开外的青滩河大桥疾进，洪鼎边跑边问。
　　 “5000多万了，谁敢贷给你?!”，没听清是几个人的嗓音。
　　 “稀—里—哗—啦—”
　　 一片大盖帽默然的跟进着，满心不带劲的乱糟糟……
　　 桥上至少聚集了100多名工人，横在当间的电线杆，被男男女女坐满员了，其余大多数都紧围着，显示出咱们工人的力量。以电杆为界的公路两端，各有几十辆大小车辆，而且越聚越多。间或一阵阵笛鸣，搅动得这里的空气，越来越烦躁了。
　　 但子达给头辆开往峡山的班车驾驶员点上烟,无奈的大声请求道：“不好意思啦，请大家配合一下，没浗得饭吃了。”
　　 随着厂工会艾革敏主席的清脆女高音，被湮没在“我们要工资，我们要吃饭。”声浪中，昭示着在起码的急需肚皮问题面前，仅仅有“思想工作”的苍白无力，而洪鼎们试图完成疏通这段县道的任务，也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时光之水在双方友好等待的对峙中流淌……
　　 有时候,机会也在不知不觉中流淌至眼前，触手可及。这不？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流走了桥上的堵路人，流通了来来去去的车流，流来了青滩河的水位陡涨，洪鼎站在后窗下，象平时一样，喜欢着迷地欣赏洪水滔滔的气势，但今天，脑子却莫名的阵阵晕眩，总觉得小白楼漂浮着，随水而去，渐行渐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