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深秋的风虽吹得轻微，却透骨的寒凉。小丽空洞的大眼睛忽闪着，她烦躁的看着对面的小刚：“听我说小刚，我们都不是小孩子，我已经二十四岁，这一行我不能再做。我的两个哥哥们都成亲，我的小哥哥也有了媳妇，而且他们都不愿意我继续做下去。我这些年挣来的钱我的哥哥们并没有用，我母亲也不让我做下去了。为了给我一个新环境，她去城里买了房子，他们说要好好的养着我，不管未来是好是坏，总之我认了。我明白你的心意，我来这里只为了挣钱，别的我不敢想，也不去想，你们好歹也算是富裕人家，找个好姑娘吧！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你，这儿是我的噩梦，你就是我噩梦里的神，我感激你这些年的照顾，但求求你让我从噩梦里醒来吧，我想呼吸窗外的清风，见到你我就会恶心我自己，我会闻到这屋子里的腥臭。你以后也不要找我，就当我们从不认识!”麻木的小丽对自己新生活充满了渴望，她虽然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但昨天的日子她是绝不想再重复。
　　 “你不要幻想能找一个比我好的，他妈的别人如果知道你做过这一行，没人肯娶你回家当老婆，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那个母亲对你不会好到哪儿去，你别幻想着一切都没发生。我不是娶不上老婆，我是在意你的真实，你走了谁还对我说句真话？小丽为我留下来吧，我们结婚好不？”小刚看着小丽美丽的大眼睛，心里生出了万般的不舍，许多年过去了，他与小丽除了斗嘴还真没干过别的。在暧昧的夜里，有入眼的小姐他也会在酒后发泄一番，只是对小丽他从不想，他不想在那间充满恶臭的屋子里去碰已变得神经质的小丽。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他有的时候渴望小丽赶紧结束眼前的生活，可是小丽拒绝他的任何帮助。无奈下他依旧默默地关爱着这个走进他心里的女孩子，他想不到小丽会对他们的未来一刀切了下去，连见面的机会都不要存在，他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
　　 “我该说的都说了，他娘的谁会知道以后的事，没准我很快就死了也是不一定的。像我这样的人就不配活着，就是我从这个火坑到另一个陷阱里去，也无所谓了。你看我这样的人还配有什么？你提醒的对，但我就是死也不会死在这充满肮脏的卖笑场！我找个干净的地方去死，活得不好，我死总要死的体体面面的，对不？”小丽空洞的大眼睛生出一股向往，她沉浸在自己那个体面的世界里。她眼前晃过了云朵，她仿佛闻道了田野的青草香味，她愿意将自己融进那一绺淡淡的芳草香的世界，在那里哪怕她活一刻钟也好，那么自己曾经的屈辱都算不了什么。
　　 “我从来都说不过你，他妈的，在你眼里我就是你噩梦的魔鬼。我知道自己不配，还是你说得对，像我们这样的人就不要再幻想能活得好好的，有个体体面面干净的死就不错了！你走了，我也走，这个家我不想再呆了，他妈的，不就是填饱肚子吗？我去马路上打个滚也能填饱肚子，让那个老驴自己死在这儿吧！小丽我不会勉强你的，你放心我也不会再找你的，嘿嘿……你可不要想我哟！”眼泪肆意的流着，随着他嘿嘿的笑声飞舞起来。小刚感到一种绝望，一种窒息，耳边是大街上嘈杂的车流人流，他默默地给小丽拿起了行李，走出了这家装饰一新的小店。
　　 小丽仔细地端详自己的屋子，淡蓝色窗帘上正怒放着不知名的花。她一下子闲下来，面对着无所事事的自己，心里感到惶恐的很。她怕母亲再像从前一样骂自己，在家里除了吃饭她很少走出这间屋子，她更不敢去大街上走动。不知为什么，她惧怕阳光。听到母亲关门出去的时候，她会悄悄地溜到阳台上，看邻家的女孩在院子里给她那个喊做姥姥的老太太念文章，因为离得很近，她们的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几栋连体的小别墅，那个被姥姥喊做曼妮的女孩子，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摸样，梳着两个羊角辫，一高一矮的垂在两边，这并不影响这女孩子的美丽。遇到周末她调皮的身影像蝴蝶一样在院子里飞来飞去，一会儿哼着歌曲洗着衣服，一会又给老太太梳着头发，老太太总坐在一边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孙女，不时喊一声女孩子的名字。
　　 “好，念得真好，是你自己写的吗？姥姥真不相信哟！”老太太一副吃惊的样子，依旧笑眯眯看着自己的孙女。
　　 “就是嘛！就是的，姥姥这是我新编的故事，你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哟！不对，应该是听者，嘻嘻……姥姥我写得好呢，还是念的好听一些？”曼妮天真的笑脸凑在姥姥的眼前，祖孙俩顺势碰着前额，笑声飞出了小院，小丽此时已忘记了自己的存在，那一瞬间她好像已变成了那个快乐的曼妮。
　　
　　 【七】
　　
　　 夜色渐渐浓了下来，小丽悄悄地溜出了大门，走进陌生的街头。老秋的树叶正披拂而落，随着风团团飞舞。街上静悄悄的，偶尔走过几个行人。小丽空洞的大眼睛努力的四处张望，不合时宜的塑料拖鞋和冬日的黒呢子外套，给这个大街增添了另类的风景。她小心翼翼地走着，想找出一点自己熟悉的东西，来安顿自己惊恐的心，只是眼前这个世界与她依旧太过陌生，虽然自己来到这片居民区已经一年多的时间，但是自己还是第二次走在大街上。
　　 她下意识地张望着，空洞的大眼睛闪过一丝惊恐，树叶随着风来到她的脚下，轻轻吻上她的脚裸。她弯下腰捡起几枚落叶，仔细的闻着，啊！多熟悉的味道，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故乡。秋日高大的白杨落下厚厚的树叶，一片一片发着金黄色的光，带着雨露清新的气息。偶尔有几个行人走过，他们好奇的打量着小丽，那无意识的回头让小丽莫名的颤抖，她小心的走进路灯的暗影里，急急的往家里赶去，天边的那弯月牙好像在和她开玩笑，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
　　 家里的客厅依旧灯火通明，她的父母争吵声一声高过一声：“你个老畜生，你看你干的好事，让你儿子堵住门口了，你还不承认？你以为我现在会怕你吗？你个臭不要脸的，你有什么不好承认的，要不是为了这个家，我真想让左邻右舍都来看看，你还不该跑你儿媳妇的被窝里去，大白天的，你以为我是傻子，你娘那个蛋蛋，你是不想活了是不是！”牛花双手掐在腰上，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骂着。
　　 “没有的事，我去看看孩子醒了没有，帮忙照看一下，你们都多心了，没有的事！”刘金山心里从没这么懊恼过，他埋着头解释着。
　　 “去看孩子，看谁的孩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那是谁的孩子。你个王八生的杂种，你做的是人做的事吗？天下还有你这样的老子吗？老二自己谈了媳妇，你死活不同意，大包大揽的包办，你以为我们娘几个是傻子？你个老狗，发情的老狗，你以为我们还会上你的当吗？”
　　 “你自己是什么好东西，看看你这幅骚样子，你在你娘家的好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过多少男人，你自己数的过来吗？你养下的大结巴是谁的种，你说说我听听，别给你脸你不要，还反了你了，你们捉住我的手了吗？你自己没本事挣钱，把女儿送进窑子换钱你花，你穿金戴银的满大街发骚，你有什么得瑟的，女儿还是我帮你种出来的，你个发情的老母狗，想找男人想疯了？”
　　 刘金山的几句话，揭开了这家人的伤疤，两个儿子的脸涨红了，刘华的的眼睛没了往日的憨傻，他恶狠狠地盯着刘金山，眼前晃动着刘金山与柳眉扭在一起那白花花的身子，大喊着：“我操你祖宗，老王八，你是老……老王八！”
　　 老二刘民额头上鼓起了青筋，他对着眼前的玻璃茶几，狠命的锤了下去，一股压抑多年的羞愤像火山一样喷涌而出，理智已成了他脑后的事情，他想杀人，杀掉眼前所有的人，结束自己屈辱的生存，他拼命的吼叫着，那撕心裂肺的悲鸣给这寂静的夜添了几分恐怖。
　　 牛花多年的遮羞布被刘金山撕开了口子，她找不出更好的话来骂刘金山，猛的对着刘金山撞了过去：“你个王八养的杂种，我和你拼了，老畜生！”屋子里一阵嘈杂，瓷器的碎裂声，哭喊声，踢打声，求饶声混成一片。
　　 “我错了还不行吗？饶了我吧！都是她勾引我，趁没人是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我又不是故意的，不怨我呀！好孩子，都怨那个骚货，老婆，你饶了我吧！我给你舔脚趾头，你看上谁就跟谁来，我愿意当王八。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别打了，别打了。”
　　 小丽没有感到惧怕，也没有感到难过，她嘿嘿的笑着，脸上的肌肉不停地哆嗦，心里觉得舒服极了，像是有人解了她心里的魔咒般，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她坐在门口的石板上，望着天边的月牙，觉得眼前的一景一物，仿佛与她相识多年。夜露裹着寒意将她吞没，她想起了早年读过那篇小说里的那轮月牙，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个死在乱坟场里的卖笑女子，只记得那个女子的母亲为女儿哭得撕心裂肺，自己竟连那个女子不如，虽然自己已经吃饱肚子，她肆意的笑着，泪水在她的笑声里抖落下来。
　　 隔壁的一家人正默默的坐在客厅里叹息，曼妮的妈妈林雪冬悄悄地关上了自已喜欢听的圣经讲座，默默的祷告起来：“神啊，你是大能的，无所不在的，求你怜悯他们一家人，饶恕他们的罪过，他们不知他们所做的，阿门。”曼妮看着妈妈认真的样子，微微的皱起眉头，她对自己的新邻居生出了好奇，她想弄明白这家人来龙去脉，又为自己的好奇感到残忍羞愧。
　　
　　 【八】
　　
　　 经过一夜秋露的滋润，早晨的树叶在阳光的照耀里反射着晶莹的光泽，成群的喜鹊在几株高大的老柳树上唧唧喳喳叫个不停。小丽懒懒的卷缩着身子，楼下餐厅里牛花吧嗒吧嗒的吃饭声过后，是一阵一阵的关门声。家里人都出去后，小丽觉得没有往日的胃口，她没又像往日一样溜进餐厅吃桌上的剩饭，而是躺在床上，厌烦的看着房间里的一切。
　　 初来时的欣喜已荡然无存，从昨夜起这里成了让她依旧厌恶自己的地方。新刷的墙壁白得刺眼，她细数着窗帘上的花朵，幻想着另一个美丽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变成了人见人爱的公主，自己的周围开满了鲜花，她在花丛里奔跑。一阵阵朗朗的读书声，打破了小丽的幻梦，她悄悄地溜到阳台上，看着邻家的曼妮正嬉皮笑脸的拿着一张报纸读给姥姥听。
　　 曼妮的姥姥今天没了往日的笑容，她敷衍地回答着孙女的话，读完报纸的曼妮抬起头张望着邻家的阳台，看见了惊恐的小丽。。她笑着招手：“嘿！你好！我是曼妮，很高兴做你的朋友，你过来玩会好吗？陪我姥姥说会话，我姥姥正对我发脾气呢！”曼妮为自己刚才的话感到兴奋，她高兴自己终于有机会可以接近这个神秘的邻居了。
　　 小丽依旧怯怯地打量着曼妮，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下来的意思，姥姥慈祥的笑起来：“你看你个小妮子，没深没浅的，吓着你姐姐，孩子过来帮我梳梳头发，挽起来，你会吗？我们家的丫头不会呢！”姥姥的话让小丽放弃了自己的怯意，她迅速地换了一件黒色的外套，走进了这个带给她很多欢乐的小院。曼妮热情的握着她冰凉的手，说：“姥姥，姐姐的头发真好看，这么柔软还是褐色的呢！我怎么没有呢？我的头发这么黑，姥姥为什么？”
　　 “那是你姐姐上一辈子修得好，老天爷就给了她这俊俏的摸样，别吓着你姐姐，快去拿你的零食给你姐姐吃，搬个凳子让你姐姐坐会儿。”
　　 曼妮喜滋滋的拿出了板凳，放在小丽跟前，板凳上的零食也不过是些花生瓜子，小丽惶恐的坐下，怯怯地喊了声奶奶。她很贪恋的端详眼前的一切，姥姥的目光温柔慈祥，曼妮的脸上荡漾着泉水般的笑容，这祖孙俩在她心里早已经熟悉了很久很久，仿佛千年前的亲人一般让她觉得入骨的亲切，她很想让时间停在这一刻，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在梦里。
　　 曼妮抚摸着她的黑色外套说：“姐姐，你穿紫色的衣服一定比这件好看，你的身材真苗条，姥姥哟！我怎么样才能瘦的和姐姐一样好看呢？”曼妮早已觉察出小丽的胆怯，从来不喜欢虚荣的她，今天为了让小丽开口，让小丽开心，一改往昔的作风，对自己大大的不满起来。
　　 “我很少出门，什么衣服好看也不懂，我看你穿什么都好看，你的脸蛋像秋天的苹果，红红的，我做梦都想这样呢！”小丽忽然觉得自己有很多的话想说，许久来对漂亮一直恶心的她，不禁随着曼妮说的颜色幻想着自己穿上会是什么样子。
　　 “孩子，以后没事就天天过来陪我好吗？曼妮还要上班，她爸爸妈妈也要上鱼市卖鱼，平日就我一个人在家，我看你也很少出门，要不下午你陪我和曼妮去河边公园溜达一圈吧，曼妮正嘟囔一个人陪我太累呢！”姥姥笑眯眯的看着小丽。
　　 小丽对着眼前的世界感到从没有过的新鲜，从没有过的兴奋，她像小孩子一样乐滋滋地说：“好，我愿意跟你们一起去，曼妮，你看我的衣服合适吗？走在大街不会让人笑话吧！”
　　 “很好看，很古典的美女，我今天就给跟着姐姐沾光了，保准走在街上回头率很高，嘻嘻……”曼妮无意识的一句开心话，让小丽的心又惊恐起来，她一直最怕自己引起别人的注意。曼妮看着小丽脸上不快的神色，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词纠正，不觉嬉笑着玩笑：“你放心好了，我给你当保镖，谁要对你不怀好意，我一拳头揍晕他。”
　　 小丽终于走上了大街，她和曼妮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姥姥，跟着曼妮一起和邻居们打招呼。那一刻让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她仿佛是姥姥的孙女，嗯姥姥就是这样说给邻居的，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小丽美滋滋的笑着，脸上一直挂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