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散文】凌乱的记忆 ——念哥
哥依恋的家不知道最后给没给他安宁。屋外工地上机械打桩机从早到晚钻个不停,连哥屋子里的一个顶灯都震掉下来了。挖土机嗡嗡的拖着打出来的黄土堆到哥的后窗外,直指哥的菜地。
哥的菜地是他岳母在哥病后开的,哥大病新愈后,在菜地里流连,温暖的看着他撒下的菜籽发芽、长叶、吐花。我不能为哥画一片不落的叶子,我只盼望挖土机今天掉个轮子,明天落个零件,迟一点埋住哥的菜地。
哥在家的最后一天,它还是张牙舞爪的把哥的菜地埋了。我只见哥的眼光掠过了一下窗外,然后扭过头叫我把窗子、门都关上,别让灰进来了。
(八)
哥一天一夜在家不吃不喝干靠,隔一天一夜去医院打一天一夜的营养液,哥说,只要还有一线的希望他都不会放弃。哥每早自己洗漱好,背上背包出门坐嫂子开的车去医院,到第二个早上我们还在家洗漱时,他又背个背包进了家门。嫂子因上下班时间调了,想叫哥傍晚时出门再傍晚回来,哥坚决不同意。哥每早坐在车上神清气爽,看着上班的人,跑动的车,望着一点点的薄雾在树梢上凝聚成露,有时能恰巧看见它在晨光的映照下发出五彩的光芒。
哥的倒数第三个晚上,后半夜2点多,先是寒颤再高烧(营养跟不上,癌热),爸爸把哥抱出了家门,哥颤得上下牙打响,还说,到医院不要急着给他退烧,就让他烧死一点癌细胞。夜特别黑路特别长,一个路灯接着一个路灯。
在夜里不在早上爸爸就把哥抱出了家门,哥再没能回家,哥每天上午11点晚上11点各颤一次,第五次的时候哥没能斗过一下子就昏迷了,遵照哥的嘱咐没有抢救。我那天夜里和嫂子陪哥的,爸来了我们早上就回去了,最后听哥说的话是:“再倒点水,吃片药。Beybey。”
深圳可能是楼高楼密我压根没见过朝阳,可是在福田医院的走廊上能见到整个的夕阳。长廊尽头有一扇窗,每天的那轮夕阳就挂在对面两幢高楼中间的缝隙里,光线能从这头一直撒到几十米以外的那头。看着哥我不忍在他面前落泪,就偷跑到走廊。每次看着夕阳红滴滴的往下沉,我也是不忍,背转过身往病房走,自己踩着自己的影子越踩越长。
(九)
2006年国庆,嫂子和我几个大人带侄子和儿子到深圳红树林转转,把黑纱下的哥哥一个人留在家里,靠在他自己的骨灰盒旁。
节假日,城市高楼中不收费的公园,到处人头晃动。郁郁葱葱的棕榈处处丛生,榕树缠绕着根连根,秋茄的红花一簇簇的露着粉嫩。我们牵着两个小孩子的手,只是默默的往前走。
来到一片青草坡,我们也和其它人一样坐到草上。有嘻笑谈天的,有打牌的,下棋的,听歌的……两个小孩也和别的小孩一道吹起了肥皂泡,一个吹、一个追。他们欢喜的欣赏着泡泡的幻幻灭灭。发现他们远去,我站起来急着大喊:“哥喂!快追,儿子跑了。”
父亲看了我一眼,头深深的埋到两腿间。我茫然四顾,还是那么喧闹:听歌的还在左摇右晃,下棋的正拿卒子往前冲撞,满天飞舞着童话般炫目的彩泡。
我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海风吹来阵阵的鱼腥味,一群群灰鹭在灰色的水面上翩跹。满天飞掠的侧翼下,一只硕大的黑鹭单腿立着烂泥滩上,蜷缩着身子,望着自己的影子。
(十)
哥:
不问你好不好,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顶多是自问自答。
一晃你走半年了,大家除了想你外都好。
我院中你端详过的三色桃蘸着水开了第一朵,粉红的,我淋着细雨,对着它,愈发的念你。
那时你说等病好了要坐到我家院中让妹夫陪你下围棋,还约了国庆杀一局,你特守信可只差两天你还是失约了,那盘未下的棋成了妹夫心中永远的痛。
虚竹解的玲珑棋局是先死而后生,你与妹夫那次在大港差点被淹了,也算大难不死吧,为啥就没有后福呢?
93年7月,我带一女友、妹夫一起与你在天津会合。在天津小姨家住的那天,我们骑两辆自行车向大港海边进发。海边无人,海滨浴场的招牌半斜着在风中晃荡。海水象一大锅黄泥浆,除了灰天没有一只鸟。下了五六层楼高的水泥台阶,见到了海滩,没有浪的花边,残破的小贝壳零星地撒落在烂泥中。山里长大的我们,呼吸着从未嗅过的海腥味,望着从未见过无垠的海水,还是兴奋难掩。换了泳装你就和妹夫下海了。我只在浅水扑咚了两下,尝到了海水真的又苦又咸,就爬到低水泥岸晒太阳。
你俩越游越远,最后趴在拦鲨网的红柱子上对我招手,挥了手又往回游。陡然整个海面动起来,水一浪接一浪的猛扑着水泥岸。我不知所措,无能为力的望着你俩在浪尖上沉浮。远处,一堵巨墙正在你们身后涌现遮天。
妹夫驮着你终于上岸,我们慌张地回到上面招牌下,转瞬间的功夫,排山倒海的水已涨了五六层楼高,漫到脚下。妹夫至今说到那还心有余悸,说还亏了你俩玩着快乐想把我也带海中去,所以提前往回游了一段,不然来不及了。
回程路上风猛灌着,白杨树沙沙作响,在太阳下闪着白光,两边是我看着象水田的油田。只遇到几个人,还都是骑自行车超过我们,带着满满的蛤蛎。没有一个店,白花花的水在眼前却是咸的不能喝,我们又累又渴,恨不得把自行车也扔下不要。到了,小姨一开门就说:““忘了说两点要涨潮的,总算回来了。”
可在人生的那次潮水中,你历尽艰辛还是回不来了。我兀自站在水泥岸上,抓不到哪怕一粒沙尘,恨不如精卫鸟,“那海,那海,谁能够把它汲干?”(埃斯库罗斯剧本)望着你独自挣扎上不了岸,还是无能为力。
最后见你,你任别人替你浓妆静静地躺在那里,你儿子说:“爸爸怎么象假的?爸爸要做神仙么?”
我抱着他说你还在病床上就对他说过的话:“爸爸做神仙了,上天变成了星星,宝宝乖,爸爸就能安上翅膀,晚上飞到宝宝梦里陪宝宝。”
我儿子自觉学问多多:“弟弟,人死是不能复生的,只有哪吒行,你爸又不是哪吒。”
你4岁儿子很懂事,那天后来谁也带不走他一步,他始终挂在嫂子的脖子上,象是知道今生再只有妈妈可以依靠了。
半年了,我总觉得你应该以我触摸不到的某种方式停留在这世上,在庇护着我们。想想你还是把这一切忘了的好,我们想一个你都难以忍受,何苦又要让你想这许多的我们呢?
说新坟要做清明的,天晴了也给你做清明。你说让我们在你坟上栽一棵好树,我挑了棵红桂花陪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妹妹
2007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