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白墙上画犀牛，犀牛张嘴望日头。
　　 鸡打鸣嘞头一仰，惊得梦娘心慌慌。
　　 快快叫醒小情郎，趁着黑夜穿衣裳。
　　 莫走前门翻后墙，叫那男子照不上。”
　　 当两个人的恋情开始了以后，表面上没什么变化，海红子依然每天挑水做饭干农活，但是她眼里的世界不一样了，她在干活的时候怀里揣着不为人知的美妙心事，走着路都会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她的目光开始转移到花花草草身上，看到美丽的花朵她就会俯身仔细的嗅嗅，一种浪漫情怀包裹着她。家里人见了却会嘟囔一句，这丫头最近是犯了什么病了，吃饱了撑的，干活那么乏，还有闲心去嗅花。
　　 而她的内心也有煎熬，什么时候能和情郎见上一面是她最关注的事情，她总是想方设法离情郎近一些，靠得近了，又装作很陌生的样子若无其事的擦肩而过，至于砰砰的心跳只有自己知道。
　　 夜晚，更是煎熬，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村口的麦场，就像是一副捆绑的绳索，将她的灵魂一路捆了过去，而她的身子总在寻求各种借口去跟随自己的魂魄。这就在她的精神里形成了两种极端，在亲人身边对自己是一种强行的捆扎，一到情郎怀里又是朝天的放飞。
　　 那时候，村里来了一个包牙的人，包一颗牙齿两元钱，那金属的薄片包在牙齿上明晃晃的，显出金属的力度和钢铁的质感，使人看上去特别有精神，在和人讲话的时候故意笑一下露出来猛晃一下人的眼，令和你交谈的人不得不投来专注的目光，把你看得又自豪又舒畅。
　　 海红子就想，要是能在她和顺财身上做一个同样的记号，增添互相的念想，哪怕是死了走到阴曹地府掰开嘴看见那颗明晃晃的金属牙齿就能认出对方该多好呀。于是，她先包了一颗右侧的虎牙，然后对顺财发出指令，也在右侧的虎牙上包金属片。
　　 这个只有她俩知道的记号很是增强她俩的甜蜜感，甚至有时候两个人为了一点小事情生气时，只要其中一个人笑一下，让另一个被那明晃晃的牙齿晃一下，就什么气都消了，那颗牙齿灿烂得就像雨后的太阳。
　　
　　 四
　　 海红子一直对这样的生活很满足，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肉体和精神可以分开的人，在家里，在丈夫身边，她可以混混沌沌没有知觉，她可以做到让自己成为丈夫的一件什么器物，任由摆布而浑然无觉，并且，在她的生活里，她也不仅仅是一个妻子，她还是母亲和儿媳，在充当母亲和儿媳这样的角色时，她还是觉得很有乐趣可言的。
　　 而她的精神，会在夜色里、黑暗中、地底下复活，她会让自己变成一只地老鼠，隐居在地底下打自己的洞吃爱吃的树根，她的精神不为人知的舞蹈，歌唱，不为人知又怎样呢？重要的是，她舞蹈了，歌唱了，重要的是她的生命里没有缺失舞蹈和歌唱。
　　 可是，顺财没有这样想，哪个正常的男人不想过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他做梦都想把海红子娶回家，让自己能天天看着，大大方方的双出双息，将来也有自己的子嗣。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将海红子娶回家他都愿意。
　　 一天，顺财躺在麦草垛子上，眼睛看着满天星星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得尽快找个女人成亲。
　　 海红子心里升起一丝忧伤说，有我管着你就别成亲了，我会这样跟你一辈子好下去的。
　　 顺财反驳道 ，我娘指着抱孙子哩，再迟就会逛过年龄，我们这个家还指着我传宗接代哩。
　　 海红子眼里仿佛看见了顺财和别的女人拜堂成亲的场面，一股醋意袭来，恨恨的说，不就是想要娃嘛，我给你生！
　　 顺财看出来海红子生气了，不敢吱声。
　　 过了好一会儿，海红子幽幽的说，你给我些时间，我想办法跟你过。
　　 可是这个时间好像太长了些，一晃就是七年，这期间顺财闹过好几次，可是每一次都被海红子似水的柔情化解了。在海红子内心里并不是不想跟了顺财去，她割舍不下自己的两个孩子，同时，她也试探了几次，觉得想离开那个家，和表哥脱离关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感觉自己就是被粘在蛛网上的蛾子，无力挣扎。她就想啊，等到两个儿女都成家立业了，那时候表哥也许就不再需要她了，而她的年龄不过也才四十几岁不到五十岁，正好可以无牵无挂的跟了顺财去。
　　 至于顺财的儿子，她想过悄悄的为顺财生一个，先冒充是表哥的，等到时机成熟再公诸于世。无奈自己曾经上过环，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效。
　　 这么说，难道表哥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吗？表哥是‘好人’，但没好到那种程度。表哥一开始也踢过凳子砸过碗，可是他最终没有在气势上压倒海红子，海红子使出了同归于尽的招式，只要一句离婚，就足以震慑表哥。好好的家庭，表哥可不想就这么散了，再说，父母是用了换亲的方式才为自己娶来了一个老婆。如果这个走了，自己这辈子就只有打光棍的份了。他就安慰自己，反正自己的两个儿女血统是正的，只要保住了后代的纯正性，老婆偷个吧男人对自己也不会造成太大的财产损失。
　　 如此的放任竟一发不可收拾，海红子从地老鼠变成了老鼠，地下地上 都活动，有时候和同龄的女人比较，她的心里甚至充满了自豪，认为自己是一个很强大的女人，可以同时做两个男人的主。她觉得，女人能活到她这个份上也挺不错的，挺值，做女人挺好，没有白活。
　　 可是，顺财最终失去了耐心，和海红子大吵了一通。海红子想，我先冷落你一段时间，等你忍不住了自然就会想通的，等你想通了自然会前来与我和好的。
　　 没想到顺财这一次竟然没想通，追着海红子死缠烂打，埋怨海红子耽搁了他十年光景，害得自己如今成了老光棍一条。他要海红子赔他的青春时光，骂到狠处捡起路边的石头铺天盖地的朝海红子扔去，饶是海红子躲得快，也没防住被一块石头砸裂了脚踝，在家里足足缓了两个月。
　　 海红子脚上疼，心上更疼，她想，也许这一次她将彻底和顺财决裂了，和顺财决裂就好比跟自己的精神决裂，那将是令她痛苦不堪的事。
　　
　　 五
　　 两个月以后，在同伴那里听说山西的一个厂子在这一带招工，男女都要，海红子眼睛一亮，认为来了机会，就瘸着腿去找顺财，顺财正在痛苦之中，听说海红子要和他一起出去打工，三年五载都不回来，在外面过夫妻的生活，顺财哪有不同意的，于是撇下老母傻弟，和海红子跟上山西的老板跨上了东去的列车。
　　 海红子和顺财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没坐过火车，而外面的世界对于她俩来说吸引力并不大，最吸引他们的还是他们彼此。外面的世界在他们眼里只是人多，他们以为只要把自己隐藏在这陌生的人群中就可以放心大胆自由自在的生活，这就是他们认为陌生的城市最好的地方，在陌生的人群里，他们可以有大胆的动作和言语，而陌生的人群在他们眼里不再是人，是茂密森林里的一棵棵遮阳庇荫的大树，这时候，海红子不再是一只老鼠，摇身变成了一只炫舞的灵雀，自由的歌唱，自由的飞翔。
　　 然而，事情并没按想象中的来发展，开始的幸福只是短暂的，生活并不是永久的旅行，经过了短时间的上岗培训，工厂里正式开工了，工作十分劳累，生活节奏又快又紧张，每天除了工作吃饭睡觉再没有其它空闲时间，连想心事的时间都没有，最让他们没法忍受的是，工厂里住集体宿舍，两个人根本没有机会在一起，工厂里到处都是人，更不会有麦草垛子，这么要好的两个人竟不能粘身，真真是苦坏了海红子。
　　 再也看不到清辉的月光了，取而代之的是昏昏沉沉的霓虹，再也没法在凉爽的晚风里松弛的享受顺财温情的环抱了，取而代之的是集体宿舍嘈杂的声响和污浊的气息，曾经，海红子爱煞了顺财的环抱，她觉得那样的环抱简直就是包治百病的良药，只要能在习习晚风里被顺财温情的抱上一会儿，第二天保定就精神百倍，心绪顺畅，原本有个头疼脑热腿发酸的，一转眼就烟消云散了，她曾经就想啊，这个男人到底有什么魔力呢，会让自己的心绪变得像水一样柔软，会让自己的心情变得比蜜还甜，会让自己的身子骨变得像杨絮一样轻飘，仿佛顺财的这两手一环抱，就趁着她迷迷糊糊的时机，伸到她的体内换洗了她的内脏，抽走了她的骨头，注给她奔腾的血液。
　　 原本想的是只要逃离那个村庄，两个人就能幸福地厮守，海红子就能每天都享受到顺财的环抱，没想到城市，对于两个习惯了乡村生活的人来说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就是站在一起咬个耳朵时间都不能太长，许多日子没有顺财的环抱，海红子就像长期在吃一种药突然断掉了一样，十分不适，身体上的病病痛痛开始出现，心绪也变得急躁不安，一种觉醒的东西正在精神百倍，想要压着它强行让它睡觉，它必然会又哭又闹，反抗和折腾，而厂里又不许他们出去租房子。苦恼的海红子让顺财想想办法，而顺财的表现，更令海红子失望不已。来到城市，顺财在山里的那种活泼，那种跳跃，那种自由和舒展的性格全然没有了，变得小心翼翼，木木呆呆，在人前不用说话就显得先矮三分。脑瓜子好像也显得不灵醒了，好像突然被打错了什么针，或者误喝了迷糊汤，和曾经那个人判若两人。人和人真是没法比，在山里面看着顺财还是个人物，怎么到了城里个个都是人精，顺财倒成了个土包子了。顺财身上的光芒完全被城市压制，海红子开始对顺财打心里有气了。
　　
　　 六
　　 三个月过去了，海红子终于失去了耐心，她对顺财吼道，“你要是不从这里把我领回去，你就再也别想见我的面！”
　　 海红子无法割舍山村里曾经那样的生活，她觉得只要顺财回到山里也许顺财就会变回以前的样子。
　　 于是顺财与她商量在夜里逃出厂子。他们的计划被海红子同宿舍的一个姐妹知晓了，这位姐妹的名字叫娟娟子，老家与海红子邻县，出了省就算是老乡了，因为这层关系，两个人很是要好，娟娟子身材好，皮肤白净，出过几次门，经验很丰富，活脱一个城里人，打扮起来人人都要夸一声漂亮，海红子特别爱看她穿上足有一扎长那么高的跟的高跟鞋，下身穿一条半透明的蛋清色裤子，隐隐约约透出里面紫色的内裤，上身穿一件时不时能看见肚脐眼的麻灰色短夹克，在宿舍里扭来扭去，火辣辣的美，海红子对这样的装束羡慕不已，但听说光那一条内裤就得两百多，全身加起来还不得好几千元哩，海红子吐了吐舌头，只有在梦里借来娟娟子的衣裤扭给顺财看了。
　　 娟娟子也早都不想在这里干，那么累的活简直糟蹋了她这美丽的身段了。她想和海红子一起逃走，顺财一开始不同意，认为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困难，怎奈海红子不依不饶。
　　 这个夜晚，他们悄悄的打点行李，从后院墙翻出去，逃跑之时，顺财和海红子为了海红子穿的一条白色裤子又发生了口角，顺财认为白色的裤子太显眼不利于出逃，海红子却觉得自己除了这条裤子再拿不出体面的裤子来出行了。最终，顺财还是没有犟过海红子，女人的刁蛮对于男人来说也是一种诱惑，贱男人贱男人，势下是个男人就免不了要在女人面前犯贱。
　　 逃出工厂就上了大路，三个人按耐不住紧张的心情打了个出租直奔火车站，到了火车站，黑压压一片人头，再加上发黄的灯光，压得顺财头晕心跳，于是他和海红子看护行李，让比较有经验的娟娟子去买火车票，娟娟子排了老长的队买来火车票分给了三个人，看看时间还早，就从包里翻卫生纸上厕所，海红子凑过头来看，看见一大堆琳琅满目的化妆品，看得她眼睛一亮又羡慕不已。
　　 过了一会儿，坐在凳子上的人们都站起来排队检票进站，娟娟子还没来，顺财和海红子举头张望，看不见娟娟子的身影，又害怕误了车，不敢离开去找，人们像流水挤挤搡搡往检票口涌去，海红子看了看娟娟子的包对顺才说，等不及了，咱先走。
　　 顺财说，那她的包咋办？
　　 海红子说，咱背上！
　　 顺才说，她找不到包就急死了！
　　 海红子说，放到这里就让别人捡走了。
　　 说完，看见顺财还呆在那里犹豫就吼道：“死人，快点，你不走我自己走！”
　　 然后快步向检票口移去。
　　 顺财不及多想提上大小行李，包括娟娟子那只装着高档化妆品和蛋清色半透明裤子的包，紧跟几步追上去。站台上停着两烈火车，顺财和海红子都不识字，顺财看了看票，在上面找到了一个最简单的“水”字，对照了一下列车上的牌子，也有一个“水”，他想，这就是到北道的车了，对海红子喊道：“这个车，上！”
　　 海红子麻利的挤到最近的一个门口，顺财用包左挡右阻，帮着海红子挤上了车，然后自己气喘吁吁的被后面的人流硬推上了车。上了车已是凌晨四点了，列车就像是个巨大的人肉罐头，人肉挤压着人肉，透不出一丝空挡，即使如此，海红子依然能找到空间让自己深深的透一口气，一种胜利的喜悦跃上她的心头。就要逃离这个城市，回归自己的村庄了，如果说这次出行还有什么收获的话，那就是捡了娟娟子这只行李包了。想起娟娟子的包，海红子顾不得列车上的拥挤，迫不及待让顺财打开，顺财帮着打开拉锁，海红子就一件一件的翻看，蛋清色半透明的裤子、一扎高的跟的高跟鞋、可以露出肚脐眼的麻灰色短夹克……，每一样都在，看得海红子仿佛见到了金元宝，眼睛的光芒闪烁得比火车顶子上的电棒还要亮。见到海红子这么高兴，顺财当然也心花怒放了，至于娟娟子找不到包会急成什么样子他早已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