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小说】梦也何曾起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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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委会阿姨和鸽子笼房东一走,菊花就也主动向大兰阿姨和阿芳明确表态,要是过了今夜,她的尾巴骨还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她一定马上打电话给毛利,叫他上来接她回家。大兰阿姨和阿芳都长出了一口大气。她们实在也不忍心再逼她。
接下来大兰阿姨和阿芳就做了分工。阿芳知道大兰阿姨对异味十分敏感,这次她勇挑重任,她说,“大兰阿姨你负责给菊花烧吃喝,给她熬点骨头汤啥的吧,我到鸽子笼给她弄弄清爽……”阿芳说的是她来将菊花的屎尿弄弄清爽。大兰阿姨眼眶湿润地点点头,她就脚步如飞地赶去菜场。阿芳翻出一双塑胶手套,戴上一副口罩,系上围裙。她先是清理了那些盆盆罐罐里的污物,然后掀开那臭不可闻的被子,像大力士一样将菊花抱到拖干净的木头地板上。阿芳将菊花那一塌糊涂的床单棉被干脆都扔了,她送给她一副半新不旧的但干干净净的铺盖。人和人哪,遇见了,怎么办呢?阿芳知道,菊花肯定是存了不少钱,她绝对比她有钱。但能赚钱养活一大家人,打算盖高楼大屋的人,却自己屎尿在床病成这样都舍不得去医院,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钱赚的再多,又有什么意义?阿芳没有多少钱,但她希望自己,也希望别人,她希望看到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她把菊花屎尿糊了一身的衣服裤子也脱下来卷成一团扔了,打热水给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擦了三遍,再套上干爽爽的棉毛衫裤。阿芳想,铺盖都送了,多送一套内衣也没什么,也还是自己穿过的旧物,人情要做,干脆做到底!
阿芳还拆开菊花臭烘烘的辫子,一趟趟从灶披间端热水进来给她洗了头,又操起一把电吹风给她将头发吹干,再继续用头绳扎起来。这就用去了半下午时间。这时候,灶披间里,大兰阿姨炖的骨头汤也香味四溢了。菊花这次是真的受了感动。以前她吃她们两家给她派的饭,她心里并不感激,现在才是真的感激。菊花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她伸出一只粗糙的手,去摸站在她身后给她梳头的阿芳拿着梳子的手。阿芳的手真是细皮嫩肉啊!她比自己还大几岁呢。阿芳用梳子一下一下给菊花梳理着八成干的头发,她心里此刻竟也莫名涌着一种情谊,她觉得自己好似一个母亲,正关爱着一个局部有些低能弱智的大婴儿。菊花的头发又多又密,但阿芳发现她鬓角的头发根上,就已经白了好些了。阿芳就有些心酸。她比自己还小几岁呢。阿芳就对菊花说,“菊花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叫毛利来接你家去歇歇吧,啊……”菊花就很顺从地应着,“嗯哪,我明日就打电话叫他带我回家……”
阿芳给菊花才擦干净的身子,不一会就又给她出冷汗,出得湿透了。她一边出冷汗,一边脸色煞白。她已经亏了老底。
阿芳给菊花的样子吓得要死。她看她简直是要过去的样子。但菊花喘一口气就又缓了过来。她就拉着阿芳的手,请她帮忙将硬板床底下那个红漆木头盒子给她拿出来,她要给她看个秘密。阿芳就狐疑地去找那个盒子。怪不得刚才整理盆盆罐罐,还有拖地板,菊花再三嘱咐别把床底下红漆木头盒子碰着了。
红漆木头盒子像一个老式的梳妆盒。里头装的是钱。许多许多钱。从一百块到五块的都有。菊花看着盒子里那些钱,像看着自己孩子,她甜蜜地微笑着。“六万多块,俺攒的准备回老家做屋盖楼的钱……”她对阿芳说。菊花果然比阿芳有钱。阿芳她是拿不出六万块钱。但阿芳还是给菊花的样子吓坏了,她觉得她是真可怜。
大兰阿姨的汤熬好了。冬瓜排骨汤。菊花吃了好几碗。吃得汗水汤汤滴。冷汗热汗一起。晚饭白米饭也吃了两碗。
夜来了。大兰阿姨和阿芳忙了一下午带一晚上,也都累了。吃完晚饭,阿芳又给菊花擦了一遍身子。她说你今晚就安心睡个清爽踏实觉吧。
菊花吃饱喝足,又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就很快入睡了。
菊花梦见回了老家,和毛利巧巧在一起。三个人都穿着簇新衣裳。毛利看她的眼光像个新郎官。菊花就害起羞来。巧巧看着爹娘的窘样,“咯咯”地笑起来。菊花也跟着“咯咯”笑起来。
菊花和巧巧“咯咯”笑着,和毛利一起来到一座簇新的高楼大屋面前。这不就是她家新建起来的大屋吗?她赚钱建的。看,多宽敞,多气派!他们一家就要搬进这簇新的高楼大屋里去住了。乔迁之喜得放一挂响响的炮仗,越响越好。这个买炮仗的钱可不能省!
“噼噼啪啪……”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炮仗放得又响又长!
“咯咯咯咯咯咯……”菊花从梦里笑出声音来。她牵着毛利和巧巧的手一起抬腿迈过门槛,走进她建在毛家的高楼大屋里去。
菊花在睡梦中“噼噼啪啪”两头放花,屎尿齐下。她再出了一身冷汗。她死了。她脸上笑开了花。
毛利接到上海流动人员管理中心办公室电话,问他是等他到上海来再火化菊花的尸体,还是先行活化,因为尸体很脏,裹了一屁股屎尿。毛利口齿不清地说,你们就化了吧。
毛利又接到上海某居委会电话,叫他来上海领他老婆生前留下的一笔钱,六万多块。毛利第二天就到了上海。那六万多块现在被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毛利接过钱,看到居委会办公桌上还有一个有点眼熟的红漆木头盒子。他像是很见过世面似地对居委会阿姨说,“谢谢,那我走了哈。”毛利就抬腿出门。
“你等一等!”居委会阿姨像是喝住犯罪分子一样一声高喊。毛利吓得一哆嗦,停住了脚步。
“你也不把菊花带回家?”居委会阿姨又高声说。
毛利楞了一下。他就又折转身来,将那个有点眼熟的红漆木头盒子夹在胳膊下。他已经把黑塑料袋子揣在了怀里。
毛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