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兰芝每天下午睡二个小时，一点睡到三点。她迷迷糊糊中，马大亮拿衣服，柜门不经意地叫一声，马大亮没把小小的声音当回事，以为她在沉睡。马大亮拿着西装、领带出去了。她以为马大亮下午穿。她睡在床上，听到了电吹风的声音。后来，又听到马大亮在客厅里走动的声音。卧室门通客厅。可能是马大亮估计她睡着了，从客厅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马大亮走到卧室门旁时，她看到了一个鲜亮的马大亮。西装革履，波浪头。这一打扮，好像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马大亮走了几个来回后，又把西装脱了下来，轻功般的脚步，进了卧室，把西装挂在衣柜里，一切没发生一样。
　　
　　 董兰芝在客厅看电视。见马大亮捧着一本比杂志还大的影集，边看，手边在眼睛上擦。仿佛当年的情景，一幕一幕从他的脑海走过，是他美满、幸福的记载。她怕打扰马大亮看影集，坚持看完一集电视连续剧。太疲倦了，她便站起来，马大亮见她没看电视了，便放下影集，打水给她洗脚。第二天，马大亮上班后，董兰芝拿起影集，只见上面泪水浸渍，一小圈一小圈，都干了。男人的泪水是金，董兰芝看到了马大亮心中的痛。董兰芝偷偷把影集藏起来。晚上，董兰芝看电视，见马大亮在以前放影集的书柜旁，站了站，走开，走开，又站了站。董兰芝以为他会问，影集呢。马大亮没问，像没那回事。董兰芝心里有点不安了，觉得有点小人味道。大亮对她太好了，不管他心里想什么，或者做什么，她都不能干涉他。要是干涉，就是自己没良心。她的病能拖十多年，创造医学奇迹的人不是她，也不是医生，是大亮。没有大亮，就没有这个医学奇迹。她为什么要把影集藏起来？鬼迷心窍？防大亮？怕大亮想起当年的幸福生活？抛弃她？她自己也说不清。董兰芝又悄悄把影集放到书柜里。
　　
　　 不管马大亮有没有相好的，也不管马大亮如何想，董兰芝觉得，只要有她在，马大亮就不会有幸福。董兰芝感到惭愧，她拖累了大亮。凭大亮的才华，人品，他不该生活得如此窝囊。这一切是她造成的，她是拖累大亮的罪魁祸首。前天，在医院换血，她听到医生对马大亮说，不出意外，只能维持两三年了。医生声音很小，可能是怕她听到，她还是听到了。她不怕死，死对她，是一件好事。对自己，对大亮都是解脱，大亮就可以大大方方追求他的幸福生活。
　　
　　 董兰芝先用肥皂，将双手洗了两遍，又用清水清洗了两次。拿着鲜花、水果等供品，走到佛堂旁，摆了六大盘；再点上油灯、蜡烛、佛香。董兰芝供佛十多年，既不过年过节，又无佛事，搞得这样隆重还是第一次。平时，每天一支香，家里有水果就上水果。没水果就一柱香。只有初一才点一小时油灯。又是油灯，又是蜡烛，又是香火，还上了鲜花和六大盘供品，是佛教节日和大年初一才有的高规格，也是佛徒礼佛的最高规格。董兰芝上好供品，用专用金丝绒抹布和专用小水桶把佛笼、佛相擦拭干净。
　　
　　 董兰芝双膝着地，双手伏地，头地相接，给佛祖行了三个大礼。然后跪在佛祖面前，喃喃祷告，“师傅，徒弟董兰芝叩上。十年前，承蒙师傅教诲，皈依佛门，当年徒弟只是为了一身平安，消病消灾。佛祖慈悲，让徒弟明白，佛是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徒弟现在惟一能做的普渡众生，是把我家大亮从苦海中解脱。我心已承佛，师傅，让我身也成佛吧。师傅，接受徒弟再后一拜。”董兰芝说完，又是头手伏地，天地相接，再行三个大礼。
　　
　　 大亮，谢谢你！谢谢你十五年来对我无微不至的照料。我的生命，每延长一分钟，都是牺牲你一分钟为代价，这样的代价太惨重了。如果继续下去，对你不公平。你四十出头，生命短暂，再耽搁不起。你对我恩重如山，我心中常怀惶恐，只因无力报答你。我知道，我这辈子无法报答你，下辈子也无法报答你。我想明白了，我惟一能做的，就是让你中止这种牺牲。大亮，一定要答应我，我走后，再找一个，找一个身体好，热爱你事业的女人，把你未来的每一天活好。你有才华，一定要继续画下去，实现我们共同的梦想。大亮，还记得吗？你说要做中国的毕加索。当年，你说这话的神态，多迷人！你的自信，如灯塔，把我的爱情之光引亮了。大亮，当你实现了“中国毕加索”的梦想时，把这好消息，写在纸上烧给我……。大亮，不要为我的行为，有任何内疚和难过，我不是自杀，是圆寂，佛的最高境界。
　　
　　 大亮，还有一事相托，佛堂上的佛笼、佛像，我走后绝不可乱丢，想办法把大师们请出去。切记切记。
　　
　　 董兰芝放下笔，仿佛放下一个包袱。她只有这样做，才是真爱马大亮。董兰芝写遗嘱前，把马大亮和她的结婚照放在桌上，写一行字，看一眼马大亮。最后，董兰芝对着马大亮的照片，深深磕了三个头。
　　
　　 儿子预感要出事，在客厅里狂燥不安地叫闹。先是昂起头，对着天花板叫，后来，一边叫一边在客厅里绕圈子。董兰芝对儿子说，儿子，听话，不要吵。董兰芝打开客厅门，对儿子说，儿子你走吧，去找一条生路。不要再回来，这个家要重新开始。儿子，你要明白，这个家只有我走了，你也走了，才能获得新生。去吧，去吧，不是我狠心，都是为了大亮。
　　
　　 客厅门开着，董兰芝站在门口。儿子以为警报解除了，摇摇尾巴，安安静静地蹲在董兰芝脚旁。董兰芝突然弯下腰，双手用力往外推，儿子来不及站稳，连滚带爬到了门外，董兰芝迅即把儿子关在外面。
　　
　　 儿子这时才明白，警报并末解除。儿子一对前爪抓紧门板，每叫一声，爪子就往木板里进一寸。儿子大声地嗥叫，像狼，梯道里充满绝望的回声。
　　
　　 邻居破门而入。
　　
　　 董兰芝连哭带骂，仿佛邻居是闯入家中的强盗。你们以为学雷锋，做好事，其实是害我，害大亮。你们是最自私的人。你们做好事的欲望满足了，我呢？大亮呢？我们又要继续受苦受难，受折磨，你们就不能可怜可怜我？
　　
　　 楼上楼下的邻居都被惊动。大家劝了董兰芝两句，董兰芝反过来埋怨邻居三句。邻居们也不把她的话放心上，见董兰芝没了危险，留下一个邻居陪她，其余回家了。
　　
　　 你也不想想，这是帮我？是害我，陷我于不义。别人怎么说？说我对你不好，害得你自杀。你要我背一辈子黑锅？马大亮说着说着，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任何过程，就泪流满面。
　　
　　 见到马大亮的眼泪，董兰芝突然有了愧疚感。马大亮说得有道理，她只想到事情的一面，没马大亮想得复杂，她只想到长痛不如短痛，早一点结束两人的痛苦。董兰芝一把抱住马大亮的腰，头埋在马大亮怀中，说，大亮，我错了，再不做蠢事了。
　　
　　 不知什么时候，儿子蹲到了他俩脚旁，如听话的乖孩子偎在父母身旁。儿子仰着头，望着他俩的脸，轻而温柔地“汪汪”了两声。
　　
　　 8
　　
　　 我打开邮箱，里面有两个邮件，都是痛彻肺腑的鱼发来的。
　　
　　 笑婷婷：
　　
　　 窗外，闪电像探照灯般扫过来，瞬间，房子里的日光灯短（断）路似地（的）暗下去，双眼还在惊恐中，旋即又明亮起来。外面雨点比黄豆还大，但稀薄，像一粒粒数着往下丢。她已入梦乡。我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盯着电脑主机上一闪一闪的工作灯，蓝幽幽的。闪电又发动了新一轮攻击，挟着雷声，狐假虎威地四处乱撞。以往，遇到这种霸道的闪电，我是惹不起，躲得起，早把电脑主机关了。这时，我倒希望窗外的闪电，刷地一下，把电脑主机灭了。
　　
　　 我知道，我们的关系是虚幻的，是乌托邦（帮），而且我们也没有做出对不起我老婆的事，但我还是有罪恶感。如果，她是健康人，也许我会越战越勇。为了爱，抛弃自己几十辛勤劳动拥有的果实，是勇敢；回避责任，把自己的苦难偷梁换柱推给别人，是缺德。老天有眼，就让雷电把我的电脑劈了吧。没了电脑，你找不到我，我找不到你，这样，老天爷也就拯救了我，让我心无旁贷地承受苦难，履行义务。
　　
　　 笑婷婷，你能理解吗？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吗？
　　
　　 我走在十字路口。我根本没能力选择，只能靠老天爷。邻居家一个男孩沉迷电子游戏，一直戒不了，那天雷电交加，男孩就把选择，交给老天爷，让雷电做决策。如果闪电，把电脑劈了，从此不玩电子游戏，如果不劈，将作终身职业，键盘上奋斗一辈子。结果，一个不很亮的闪电，把他的主机烧坏了。
　　
　　 老天爷，帮我作次选择吧。
　　
　　 老天爷，你是帮我作了选择，还是不帮我选择？怎么把雷鸣闪电收了呢？
　　
　　 路灯瞌睡似地站在空旷无声的水泥路面上，仿佛对这嘎然而止的空寂不习惯，在等待更加猛烈的雷电。电脑主机上蓝幽幽的光亮，一闪一闪，像胜利者庆功。我想找一个锤子，一下把它结了。真砸，我的手会发抖，四千多块，金贵得很，每月三分之二的人民币，都送给了医院，剩下的只够活命。
　　
　　 为了董兰芝，为了道德、良知，我必须消灭那幽蓝的光亮。我担忧那幽蓝的光亮会把我导向道德泯灭的深渊。这时，我恨自己意志薄弱，无法克制不该有的欲望。
　　
　　 我别无选择！
　　
　　 打开屏幕上我的电脑图标，点击C盘，找到WINDOWS运行软件，当鼠标在删除上闪亮时，眼睛一闭，手指弹琴般的在鼠标器上跃动，幽蓝的光亮消失了，成了死鱼眼睛，呆呆的，一动不动，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红光。
　　
　　 我再想打开电脑，主机和显示器都成了一堆塑料制品，没了刚才活蹦活跳的生命力。这时，我像了结一桩心事，有苦涩的轻松。我无法在电脑里对你说话了，只能在心中对你说，笑婷婷，谢谢你的信任，谢谢你看重我。
　　
　　 笑婷婷，也许，你永远无缘看到这段文字。我还是要说一句，我不是勇敢的人，对不起，我无路可选。
　　
　　 ……
　　
　　 笑婷婷：
　　
　　 大亮，电脑什么时候修好？董兰芝第十次问我。我每次把责任推给电脑公司，说约了他们，没来。她就骂电脑公司，买时说得好听，钱到手就不管事了，缺德。我当时就讲不买，你要买，现在倒好，买了像没买一样。数落了电脑公司，又开始数落我。
　　
　　 我筹划买电脑时，她坚决反对，我坚持要买。我说，我上班了，你一人在家，就上联众或QQ打牌。她说花几千块钱，买电脑打牌，太奢侈。我没再和她商量，先斩后奏了。四十多张人民币，厚厚一垛，用手掌沿边缘搓过去，硬硬的有些弹性。当时我轻轻地搓了下，那种弹性的感觉至今还在心中，我不是守财奴，如果没有钱做后盾，老婆早过不了鬼门关。我下决心买电脑，是想起精神治疗的作用。
　　
　　 董兰芝在电脑上打牌，打一小时，就休息半小时。儿子在一旁陪着，她摸着儿子的头，儿子就依在她腿旁。几次下班回家，看到那一番情景，我心里突然温暖了一下，由衷生出感激之情，感谢儿子尽心陪伴。有时董兰芝在电脑上打牌，超出一小时，正意犹未尽时，儿子就拖拖病妻的裤管，提醒她休息。
　　
　　 董兰芝说谁谁谁会修，给他打电话，请他帮帮忙。她见我没有打电话的意思，就说，你不打，我打？我说，不要打，我和电脑公司讲好了，过两天有空就会来。她见我执意不肯，也就只好作罢，但一脸失望，让我心中作痛。我没办法，我只能用这种方法，阻止你笑婷婷来到我的眼前。
　　
　　 没有牌打，董兰芝就呆呆地望着窗外。我一回家，她就说，一楼某某今天不知干什么，出出进进不下十次。三楼上午进去一个男的，下午才出来。三楼住的是单身女人，去年离的婚。对面两个邻居吵架，差点打起来了。她的记忆力不用出色形容，就要用非凡形容，我以前没发现她有这样的特长。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几十户邻居，一天的行踪尽收她眼底。我说，你在做克格勃？她说，没事，你说我做什么？看看外面的风景，时间消磨得快一点。她除了在窗口看风景外，对佛堂的打理，也明显增多。过去一天上一柱香，后来上午一柱，下午一柱。佛堂毕竟不大，要不了多少时间，一次也就半个小时。
　　
　　 她不喜欢看电视。喜了触景生情，悲了无端地联想到自己。往电视旁一坐，三五分钟后，脑袋耷拉着，埋到了两膝间。老苦瓜一样的脸，又增添几分苦相。
　　
　　 ……
　　
　　 9
　　
　　 马大亮给我打电话，部领导派他去长沙出差，明天上午8点半要车。各部门公差用车，由办公室负责。具体是办公室柴副主任负责派车。柴副主任出差，由我临时代替。
　　
　　 笑婷婷在长沙八一路，袁家岭路口等马大亮。他出差是借口。我不知他是如何摆平领导的，把约会变成了公差。我要阻止他，让他去不了。我对马大亮说，改天行不？马大亮说不行，领导交代，明天一定要去。我说对不起，明天没车。马大亮在电话里焦急地嚷道：“怎么行呢？怎么行呢？领导安排的，明天一定要去。孟秘书，求求你想想办法。”我说，领导安排就去找领导吧。能有办法，还要你求？
　　
　　 第二天早晨，进办公室，碰到吴师傅。吴师傅出长途的样子。我没安排吴师傅出长途。我还没问，去哪里？谁安排的，吴师傅主动说：“刘主任安排去长沙，马大亮要的车。”
　　
　　 要去就去吧，反正我阻止了，尽到了责任，不能怪我。马大亮你去等吧，去等你的笑婷婷吧，一辈子你也等不到。
　　
　　 公司老总交给我一新任务，急件，老总开会要用材料。12小时内必须完成。我立即放下手中的事情，打开电脑，搜集资料。电脑是一双千里眼，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资料库。老总要的会议材料，我一看要求，明白了，要大量资料，充实老总的智慧，然后根据资料，提出别人没有的观点，用行话说，用开拓意识，提升老总的智慧。用小说家的话说，有独异性。不吹牛，这套路我炉火纯青了，信手拈来。我每篇材料，都留点小差错，让领导一看，就能体现领导的高明和独到。什么这个词改一改，那个是错别字。我要的就是老总最后一句话：改完后送到我的办公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