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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小说】父亲的罪


作者:钉子 举人,3901.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859发表时间:2011-12-23 08:16:18


   “也许是不能忍受的焦虑,在火山灰里每一片时间都需要想象来对抗……”时间停滞了很久,妃子没头没脑地说。她红着脸,而世子重新戴上了他的夹持墨镜,他用尽力气又想去了“金发北方佬”。那天中午,也说不清是因了什么,一家一家的饭店被他和太子拒绝——嫌人多、需要等待,怕在公路边、太嘈杂,厌恶招呼停车的人梳个背头、一脸流氓像……仿佛是故意找出一个一个的理由。当他们一头闯进“金发北方佬”,天空已经是疲倦的午后,他们一脸一身的汗水……
   而那些个漫长的午后,他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边,一手撑着向窗子斜望的脑袋,一手握着啤酒杯,要过很久很久才啜饮下一小口……那时候,“金发北方佬”几乎没有别一个客人。即使有,对他也等于没有。他们总像他一样沉默,一样单独无助。斯冰腮路上,一个乞丐撑着两根竹竿,每步向前他的两条腿像是都要同时朝两边软去,走得很慢,有些像飞,半天才能走出一棵榕树的阴影。一个孩子从栅栏和鬼针草之间钻出来,红色翻领的绒衣、麻灰色的小西装逐渐清晰,漆黑如碳的眼睛,脏兮兮的脸,忧郁得像条狗,他摘下头发上的一个鬼针草籽,连同一口吐沫一起扔回鬼针草丛中。孟子提一个喷壶隔着栅栏在给牵牛花浇水,假装失手,连同鬼针草也浇一些……她突然转回头来,看见世子看着她的目光——世子就羞耻了,赶紧转眼去追随那个孩子。他也走得慢,半天才能走出他的忧郁。而世子感到她的目光还停在他身上,有些暖意。羞耻在扩张。生锈的铁栅栏上满是牵牛花和牵牛花绿绒绒的叶子,栅栏像是绿色的,铁锈也像是绿色的,如果藏身在那里,如果把一双眼睛埋在一片叶子的绒毛下面,如果把双手双脚撕开成一个大字用8号铁丝穿透手腕足掌绑缚在铁锈栏杆上……当她走回来就要说:“窗台上的花,不管我看不看,它都要寂寞地开;可如果我不浇水,它就要死掉了。”
   而他每次都想说:“窗台上的花是被水、日光和目光养活着,可我会是被什么养活着?”
   可窗台上的花不够她浇,她曾试图在路边的绿化带里种马铃薯和四季豆,被园林局的人罚款阻止后,她就给绿化带中的美人蕉浇水,几年下来,慢慢浇到街子对面的园子……而从“金发北方佬”的窗子里看过去,那个园子像是已经废弃了……世子感到如此的悲伤,或者超过了悲伤,他就是寂寞,他觉得整个世界没有任何生命与他相关,就连这双有暖意的目光也如同窗外的阳光,他想大声哭喊出来……
   说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他感到有热的液体从他的脸颊上滑下,滴在试卷上,他想羞耻而他没有羞耻,他用力写着:世界并非物质的。构成任何生物的分子相同,所不同的只是构成方式。构成任何物质的带电粒子相同,所不同的只是构成方式。可以肯定,通过计算可以得到任何一个人的构成方式。然而,这种计算方法如今还没有被公诸于世,于是,没有任何什么可以依凭任何因由去毁灭一个人,因为毁灭一个人就毁灭了一种未知的构成方式,而在有限的世界里一种未经认知的构成方式一经毁灭就再无可能认知,所以,毁灭一个人就等于是毁灭了一个世界。他有罪,无论如何。可是,倘若因为他毁灭一个世界而就毁灭他,同样是毁灭一个世界。而倘若世界是无限,那么,在这个无限里就没有任何可能是不可能发生的,因此,那个被毁灭了的人、那个被毁灭了的构成方式将在这个无限里无限次地重复。所以,无论发生或毁灭,他对这个无限没有任何意义,或者连对他的毁灭都将无限次重复,以及毁灭的毁灭的……
   汗水或眼泪浸蚀了字迹,红色的云把它们连成一片一片——他惊恐地看到他是拿了一支红色的油性笔——下一个梦里,红色的女人朝他扑过来,带着酸腐汽,她的身体无比巨大,离400字不远了,他就要喘不过气来,他必须要大声呼救……“不要着急,把方方面面都想好,无论从前、以后,不管自己、别人,不要遗漏一处,不管到什么时间,今天我一定会等着,等着你的一个答案……”妃子显然会意错了他;她一手抚着胸前的一绺烫卷的头发,一只手放在脸上,她两腮酡红,此刻她对自己的美丽自信无比,“它能拯救这个世界的堕落!”这不会仅仅是进化的结果;她也想喊,想奔跑,想在火山灰上把自己撞碎……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她抓住了世子的大衣,他就把它留在她手里。她已经尽力了。此刻她稍微有了点闲余:可怜的孩子,谁救得了他?彻底空洞的房间里,灯光太假了,她站在那里没有找到愿望中的一段游丝,不是风,是热交换,是气流吹到了课桌下的一张纸,碰撞摩擦桌腿,一个个榆木的节疤。妃子手里捧的衣服有一丝暖还未散去,还值得珍惜,她把脸倚在上面,让眼泪顺着回忆自己去憧憬;能够感情冲动真好,如果有阳光照着,从窗子边倾斜进来的就该是春天了吧?
  
   7
   他必须奔跑。可这被人众挟持的大道,谁救得了他呢?
   他们黑压压的,从平地一直排到了土丘上。土丘上有几棵不很高但枝条伸得长径冠很大的树,在曾经的夏天有厚大的叶子、开一串串紫色的花。那时世子经常来这里游玩。不仅他,包括他那几个粗俗肮脏的伙伴,他们爱看见他们,那些戴黑边框眼镜、穿白衬衫的男女;想要成为他们,像他们那样不紧不慢地迈出每一步,像他们那样伸出一根白皙的指头指出一朵黄花,像他们那样即使只说出一个“啊”字也要经历三次起伏——他们说的话,他们几乎完全不懂,而他们听不了几个完整的句子就要嘻嘻哈哈笑出来。于是,他们就发现了他们,他们就要朝他们藏身的荆棘丛扔出一小块石子,“想用你们的目光把我们抬升到空气里吗?小东西!”……他觉得,如同他们头顶的紫花、紫花树顶空阔的天空,他们的一切是那么的清爽明净。
   而现在,在火山灰里,紫花以一种黏溻溻的方式开在他们脸上,一些水珠从头发滴到紫花瓣上,一些水滴从紫花瓣上流进脖子。他们窸窸窣窣,全部望向世子走来的方向,他们肯定是在等他过去。他们排满了一条街,用一公里的目光等待他。
   “等下,请等一下!”世子尽量粗鲁地喊,他想起了滑稽电影里的土匪,“在你们开始前,我要先喝上一杯。”他伸手朝两边拔去,想要推开人群,仿佛他们身后藏着那个酒馆。而他们惊慌后退,好像他是个麻风,退避不及被他手指碰上了的人赶紧褪下衣服,懊丧地往地上吐吐沫。
   路的中央,圆形的小广场上,他们自觉不自觉围出一个椭圆,一个圆心上站着一根旗杆,白色的棋子上一颗红色的开裂的心被一个火把照亮——“但究竟是照亮还是炙烤呢?”世子歪着脑袋,如此纯洁的一个问句,好些人都听见了。但站在另一个圆心上秃头的副校长没有听见,他半闭着眼睛在叫喊:“必须说出来!必须说出来!我授权于在场与不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有权力使用任何方法,只要说出来……”他要用喊叫、挥舞和摇摆挤出身体里的所有力气,这就是他解脱的方法吗?“所以,现在站出一个来!”本该环视周围,他却低眉抚摸着脑门上的汗水,仿佛陷入了沉思……“就没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就没有一个理论上可行的方法被想出来?”沉积了一点子力气,他又开始新一轮的嚷叫,“不要让世界绝望!站出一个来……”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个还没有长胡子的男生,他向前扑了三步才算站稳,“是哪个我儿子推我?”他嘎着嗓子,“——当心全家火葬场噢!”但声音并不低;“呵!孙子,我们一起火葬场!”齐刷刷的答复,他转回身子去面对的那片脸嘻嘻哈哈,他苍白的马脸上也就映照了些嘻嘻哈哈。
   他往前走几步去到旗杆和校长的中间,他嗯、嗯、嗯地清嗓子,声音很大很难听,但他说起话来却是顿挫优雅:“我念一首诗——《爱的艺术》:爱不是偶然坠入的心驰神荡,爱是一门艺术,你需要掌握必要的知识,你需要经受痛苦的训练;如果你从未感受不求回报的爱,你藏着一颗残疾的心,你的努力需要加倍,经历撕心裂肺才能推心置腹,忍受皮开肉绽终究脱胎换骨,你的得到是付出的十倍;第一要学会说,没有说出的爱不是爱,未经表达的爱不存在,爱需要一种形式,如同你万古的精神必于某劫轮回里需要一具速朽的躯壳……”
   从他挥舞的双手在胸前画出的圆环、从他喉结附近一个证明他被人下过毒手的弯弧形的疤痕,世子认出了他是皇子;他少年里的某个时期唯一的玩伴。他们曾模拟一个离家出走、游荡到城外……可是,他不是已经发羊癫疯淹死在一个水塘了吗?他的黑发伸展在水中,如同水草,一群小鱼围成一个圆形对着发丝翕合着小嘴,他的脸苍白光滑,那幅枯萎奸猾的小老头样消失干净了……世子觉得漂浮在水面的皇子好看极了,看呆了;池塘边上有几丛芦苇,芦苇花像是摇摆在空阔蔚蓝的天上,而芦苇花后面隐隐已经看见了有山,而山后面会是个什么世界呢?世子想喊也喊不出来,他既恐惧又幸福——是一种什么幸福,他一生也没有理解。
   人群向后退去,椭圆什么时候变成了正圆,不觉里世子已经站在了某个重点上。也许是内接等边三角形一个边的中点,也许是八卦里阳面上的阴极点、或者阴面上的阳极点……副校长已经安全隐遁。下一个站出来的人世子也认识,就是他曾用尽力气一定要爱上的姑娘;没有经人推搡,她肯定是主动站出来的;她早就迫不及待要表达了,她要跳一支心醉神迷的舞。
   “她是模仿风的吹拂、水的流淌;那是干旱地方的人不曾懂得的天然艺术;那是浓密山林里珙桐树枝上分散开的风姿,那是莓苔覆盖的溪石上激动起的水韵!”
   “不!我看,她模仿的是书法,二王的行草;她后仰的身子、头发、手脚,包括没有表情的脸、紧闭的双眼,都在写字,每个字我都一一做过记录,后现代的爱情箴言:‘我确信你是我的!只有把我的每一秒都记录在案,你才不会为我经受伤心。’”
   这些声音准是麦克风里送来的,他们是躲在哪里世子没有找出来,它们模仿她的沉醉,如此的拙劣。也许他们已经发觉了,于是就保留了些海洛因、精育无籽大麻、古柯碱也迷醉不了的嘻嘻哈哈;她舞步飞扬、裙裾飘飘,几支激光笔射到她的大腿,它们就要嚷:“露出来啦!露出来啦!……”
   “不!要我说这是死亡之舞,你们难道不记得了,这里,就是我们身下的这片土地,十年前还是个坟场……”
   是的;这下世子也记起来了。她是在跳一支死亡之舞,一个谋杀的漫长过程:匕首一寸一寸刺入胸膛,血一滴一滴流出,每个毛孔的挣扎,每个细胞的失水死亡……他从来也没有忘记;“姬子,不要死!求你了,不要死去!活下来救救我!”只差一秒就要死绝,姬子也可以把一切突然停住。就是为了他,世子感到了一瞬间的满足。她张开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映在眼瞳里的影子也清清楚楚,她凝望着他——很清楚,此时是他们两个站在中点上,——她朝他举起一只手——这只寂寞柔软的左手,准备经受一切打击:“过来吧,我不怕传染,即使你就是那个病毒本身,我可以容受你的一切!”
   但声音却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或者两个,轻率、激愤:“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我的;你不好,你也不想让我好……”犹豫、惶恐:“你考试完了吗?妃子姐姐说你不参加这次考试了,你究竟考试了没有?”
   “你为什么叫她姐姐,你为什么要突然站在这里,你和她合谋过了吗?——还有他们所有的人?——我做错了什么,你们就不能装作看不见,放过我吗?”
  
   8
   就像噩梦里,他那么拼命地大声喊,可他听不见一点声音。但他还是想跑出去。他双手举在他奔跑的前面、比出一把匕首的样子,好像这样就能刺破;他觉得他是可以的,只要不停下,一秒也不停下;闪电依靠的可不就是不停息的速度?而F介子依靠速度可以成为一切?可是,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大学生,这个夜里,他已经准确地年满二十岁。
   可是,才到连心桥他就已经停住。离火山灰外面阳光的世界还有无限远;依靠碘钨灯进行光合作用的垂柳已经病恹恹地发芽开花,闪着荧光的柳絮飘落在头发上,没有一个人感觉到,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没有羞耻,任何时间他们都可以如痴如醉地观看着:孟子穿着厨师的白衣裳、戴着厨师的白帽子、系着厨师的长围裙,她眼睛红肿,脸上有泥巴,一手提着发面盆,一手拿擀面杖一下一下敲出干涩的节奏;太子在喊叫:“我杀了一个人;然后,世界上就没有一处我容身的地方了;我杀了一个人;然后,我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他没有穿长裤,腿上的汗毛、鸡皮疙瘩和几个新鲜的伤口在荧光里看得清清楚楚,他头上套一只女人的长筒丝袜,上身仅仅穿着一件单薄的蓝绒衣,胸口有一个破洞,那里有个伤口像朵花一样……
   “父亲!父亲!我们再也不出来了,我们回家去,我们再也不要让一个人看见我们……”世子拼命大声喊,他举起拳头猛击自己的脑袋,可他仍然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
   “阿姨!阿姨!求求你,帮我把他拉回去,帮我把他拉回去吧……”他伸手想去拉孟子,而孟子惊慌失措扔掉盆子和擀面杖一把抓住太子的衣服,把脸藏进他的胳膊后面。
   “看呐!你们看呐!这个是我的儿子,是我一口水一勺饭亲手喂养大的儿子。养虎为患呐。现在逼我认罪的人里面,他最是不遗余力、最是迫不及待;还没有找到一点证据,他已经激动得彻夜难眠了;他终于找到了机会,他要报仇了……”太子挥手指出世子,激动地跳起来……然后,城市西边、大湖彼岸的那座火山就再一次喷发了,天空中一片红光,巨大的声响、大地的震动很快就要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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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用扭曲了的人性、扭曲了的语言,来描述一个扭曲了的社会,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当然也是让人最难以接受的选择,小说的描写近乎疯言疯语,然而给人的感觉就好像读《药》《狂人日记》一样的感觉,鲁迅先生的文字,字里行间显露的是“吃人”两个字,这篇小说则是“原罪”两个字。扭曲的时代,面对扭曲了的公权力,任何私权的维护,仿佛只有靠自己才能去救赎,但最让人揪心的恰恰又在于此,当周围的人群一如刑场的看客,或者准备抢一个“人血馒头”的时候,这样的救赎注定没有结果。小说的描写与“富”与“官”无关,尽管小说中的人物名字仿佛代表了那些东西,整个社会意识形态的形成发展需要一个过程,即便是扭曲的,也同样如此。对于读者来讲,需要的不是如何增加多少愤世嫉俗的成分,而是要考虑该如何矫正这样的扭曲,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每个人都是一只萤火虫,多了,便能照亮黑夜的路。这样的小说读了心情很沉重。推荐。编辑【江边一碗水】【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11223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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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江边一碗水        2011-12-23 08:16:53
  用扭曲了的人性、扭曲了的语言,来描述一个扭曲了的社会,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当然也是让人最难以接受的选择,小说的描写近乎疯言疯语,然而给人的感觉就好像读《药》《狂人日记》一样的感觉,鲁迅先生的文字,字里行间显露的是“吃人”两个字,这篇小说则是“原罪”两个字。扭曲的时代,面对扭曲了的公权力,任何私权的维护,仿佛只有靠自己才能去救赎,但最让人揪心的恰恰又在于此,当周围的人群一如刑场的看客,或者准备抢一个“人血馒头”的时候,这样的救赎注定没有结果。小说的描写与“富”与“官”无关,尽管小说中的人物名字仿佛代表了那些东西,整个社会意识形态的形成发展需要一个过程,即便是扭曲的,也同样如此。对于读者来讲,需要的不是如何增加多少愤世嫉俗的成分,而是要考虑该如何矫正这样的扭曲,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每个人都是一只萤火虫,多了,便能照亮黑夜的路。这样的小说读了心情很沉重。
喜欢读书写点儿字
2 楼        文友:九品幽莲        2011-12-23 18:35:23
  问候钉子,好小说。江边哥哥辛苦了哈。
3 楼        文友:钉子        2011-12-27 09:41:25
  借花献佛,辛苦两位了。谢谢。新年快乐。
想象是小说最大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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