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出家门，走过五根田埂，开始爬坡，爬到半山腰，再沿着那条山间小道走一里路，便到了野人洞。我见洞门紧闭，门上挂着那把熟悉的大锁，就知道洞的主人不在家。我还得埋头赶路，必须在八点半以前赶到学校上课，这是不能耽误的。
　　 自从1968年，高中毕业回家，就做了这山区的民办教师，算来已经十个年头了。不管是夏日炎炎，还是天寒地冻，不管是阳光明媚，还是刮风下雨，除了寒暑假和星期天以外，我都行进在这条十五里的山路上，沿途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再熟悉不过了，连路边的蚂蚁都认识我了。
　　 从野人洞走5里路，便到了松林坡。坡上有一根大的松树，两人合围才能抱住，真是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每到傍晚，成群的白鹤飞来栖息，远远望去，就像树上开满了许多白花，一里之外，都能听到白鹤的叫声。我曾约了张洪，去观察白鹤。我们躲在灌木丛中，天色暗下来了，一群一群的白鹤飞来，落在树上。那些漂亮的女白鹤扑打着翅膀，去勾引那些男白鹤，男白鹤那经得住勾引，便飞去追女白鹤，双方都发出“嘎！嘎！”的求爱声，形成了此起彼伏的爱情大合唱。
　　 从松林坡再走3 里路，便是九道拐了。九道拐有九个湾，在最后一个湾上，有一座石观音，这里叫观音岩。观音只有身子没有头，听说这是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时，红卫兵小将的杰作，将菩萨斩首示众了。菩萨虽然没有了头，但她还端坐在那里，用心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从她面前走过。
　　 走过观音岩就爬坡，爬上坡就是山王坳了，坳上住着一户姓王的人家。记得十年前，我第一次到学校上课，刚走到王家门口，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从屋里跑出来，和我碰了一个满怀。我赶紧抱住她：“小妹妹，慢点，别摔着了。”她睁大眼睛看着我：“你，你不就是民中的李老师吗？”我笑着：“啊！你认识我？”“怎不认识，去年，县宣传队来公社演出，出来报幕的就是你，李老师，你的舞跳得真好。”我问：“你叫什么？喜欢跳舞吗？”“我叫王玉，很喜欢跳舞，在完小读书，大家都叫我王二妹。”
　　 山王坳到学校只有两里路了，八分钟就能赶到学校。学校有两个初中班，四个教师。那三个教师都是我曾经教过的学生，我分别叫他们：大徒弟、二徒弟、三徒弟。我是这所学校的负责人(当时没任命校长)。
　　 大徒弟和二徒弟正在上课，三徒弟是公社李文书的女儿，见我到了，闷闷不乐，就问：““李老师，你的高考录取通知还没有到吗？”我摇了摇头。
　　 今天已经是1978年2月23日了，高考录取通知书已发了两批，我的好几个学生都收到了通知，可我的一直没有。
　　 2月24日早上，照常到校上课，走到野人洞时，见洞门开着，就高叫一声：“神仙哥，在家吗？”一大汉弓着腰从洞口探出头来，平头，满脸络腮胡，身材高大，声音宏亮，口里还嚼着一个包谷粑：“喂，小弟，进洞来，吃个包谷粑吧。”
　　 “谁有心思吃你的包谷粑，高考通知没来，我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人都愁死了。”
　　 “有那么严重吗？我这地主崽子，从来没把这次高考当回事。看成绩，重在表现，屁话！”
　　 这人就是张洪，外号“张神仙”，31岁，孤身一人，就住在这野人洞里。张洪说的是实话，他1965年高中毕业时，是县中头名学生，报考清华大学，因为出生地主家庭，父亲死在新疆劳改农场，政治审查不过关，未被录取。
　　 离别张洪，走过观音岩时，见树丛中一团红色的东西晃来晃去，走近一看，是王二妹在割草，穿一件红衣服，正弯着腰，旁边的背篼里已是满满的了。我叫她：“二妹，好勤快，这么勤快的妹子，将来一定能找个好婆家。”二妹站起来，脸儿红扑扑的，腰细胸大，身材苗条，一根粗壮的发辫拖在后面。我看得有些呆了，平时没怎么注意，二妹真的好漂亮，她大约二十岁了吧。
　　 二妹拿着镰刀走过来，笑着说：“李老师，你好，这么早就去上课，够辛苦的。”“有什么法？命苦啊，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我叹着气。
　　 二妹眨了眨眼睛，脸儿更红了，她张嘴想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出来。我说：“二妹，你想说什么？”她低着头：“李老师，你不如搬到我们家来住，我家离学校只有两里路，就不用天天走30里山路了。”
　　 “搬到你们家住？我要吃饭穿衣，还要备课，改作业，谁来管我？”
　　 “我啊，我们女人家就是做那些事的。”“二妹，你别开玩笑，你管我，别人会怎么看，不会说我们两人在谈恋爱吗？”
　　 “李老师，我喜欢听他们那么说，我知道我没有文化，配不上你，不敢向你说出来。但是，我经常睡不好觉，吃不好饭，我没有办法，老师，我真的喜欢你。”说着，掉下了眼泪。
　　 “不，不。二妹，那可不行，你年轻漂亮。你看我，又矮又瘦，一个丑八怪，是我配不上你。还有，你是我的学生，比我小十岁，我都快成老头子了。”
　　 “我知道，你不会同意，只怪二妹没有文化，二妹没有福气……”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懵了，我没想到二妹会暗恋上我，我没想到二妹会在这时说出来，我不知所措，该怎么办？我还得去上课，需尽快脱身。
　　 “二妹，别哭，别哭，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隔两天，老师给你讲好听的故事。我还得去上课，别哭，别哭，我得先走了，不然，要迟到。”
　　 “你走吧，老师。”二妹擦干了眼泪，目送我离开。
　　 爬上破，走过二妹的家，我又想起了二妹。以前，从她门前经过的时候，她总是带着她那甜甜的童声：“李老师，你好。”后来，渐渐长大了，叫我的时候，脸儿爱发红，待我走远了，有时回过头去，看见她还站在哪里发呆。我想，这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自然就有了自己的心事。可从来没想到，她会暗恋上我。
　　 到了学校，上午上了一节课。中午休息的时候，在办公室，大家又谈起了高考录取通知书。大徒弟说：“老师的通知是一定会来的，至于我们三个，那是光头儿打扬尘，没望头。”二徒弟说：“我们三个，从小就只知道读那本红宝书，学了多少数、理、化呀？要想考上大学，还得修炼多少年！老师吗，如果这次不来通知，那，天老爷就太不公平了。十年前，老师就该坐在北大的教室里了，就是那场狗屁大革命，害了老师，也害了我们。”三徒弟说：“我可没你俩悲观，你们看老师的执着精神，十年如一日，从来不懈怠，学学老师，我计划明年考上大学。”二徒弟说：“看不出，师妹有如此雄心壮志，你考走了，我怎么办？”
　　 “你在这里当校长呀！堂堂中学校长，当一辈子呀！”说着，露出不屑的眼光。
　　 我说：“同学们，你们基础差，但不要灰心，加强复习，我愿意帮助你们，大家努力，将来，你们三个都能考上大学的。”
　　 二
　　 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二十多年经历的往事又一幕幕又浮上了心头。
　　 从我记事起，除我父母以外，我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张洪。那时，我们家和张家，还有王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张洪长我一岁，听母亲说，我才几个月，张洪就常常来拉着我的小手叫：“弟弟，弟弟。”，待我会说话了，就叫张洪：“哥，哥哥，洪哥。”院子里那家姓王的，也生了一个女儿，小我一岁，叫王英，我和洪哥都叫王英：“妹妹，英妹。”
　　 张洪的爸爸张大山，是这张家镇一霸，当乡长，袍哥大爷，青帮舵把子，是当地说一不二的人物。王英的爸爸叫王世元，有400挑田，收租吃饭。只有我家穷，佃着张大山30挑田，两石土，父母日夜辛劳，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王世元有钱无势，为了巴结张大山，王英还在娘肚子里，就说，如果是女孩儿，就许配给了张洪当媳妇。后来，果然生的女孩，所以张洪和王英，从小就定了娃娃亲。
　　 小时候，洪哥、英妹和我，经常一起玩。我们玩“小媳妇儿”，每次都是王英当小媳妇儿嫁给张洪。有一次，我要求王英也嫁给我一次，可洪哥不同意。我问：“为什么？为什么只能嫁给你？”洪哥说：“我同王英是定了娃娃亲的，你的父母没给你定娃娃亲，当然不能嫁给你。”我可不依：“只嫁一回，就不行吗？”洪哥说：“不行！”
　　 “不行就不行，我不同你们玩了。”我那牛脾气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从此，不同他们玩了。
　　 没有我，洪哥和王英玩不起劲，洪哥又来约我：“小弟，只嫁一次，不能有第二次，行吗？”我点头同意。
　　 游戏结束时，把我和王英送进洞房，我问王英：“英妹，嫁给我高兴，还是嫁给洪哥高兴？”王英说：“都一样。”“不，你要说出不一样来。”我的牛脾气又发了。
　　 王英想了很久：“洪哥高大，我服他，但有点怕他。你矮小，像我的弟弟，我不怕你。”
　　 1949年底，解放了，洪哥的爸爸张大山被打倒了，判了二十年刑，送去新疆劳改。洪哥和他妈被撵到野人洞去住。王世元被划为地主，穷人分了他家的田地和房屋，王家被撵到村边的一所茅草屋去住。只有我家是贫农，分了张大山的房屋田地，任然住在张家大院，而且从茅草屋搬进了正房的瓦屋。
　　 1953年，洪哥发蒙读书，他背着小书包，洋洋得意地从我家外面走过，下午又从学校回来，我就到路边去拦住他，同他一起玩，问学校的事情。他说：“学校可好玩了，同学又多，老师还要教唱歌跳舞，还能投篮球，太好玩了。”从此，我对读书有了兴趣，读书可以同洪哥一起，可以唱歌跳舞，多好玩呀！
　　 1954年，我7岁，长得矮小瘦弱，爹说：“太小了，还是明年发蒙吧。”我可不同意：“爹，我要读书，我想读书。”爹说：“我问你两个问题，答上了，才能去。读不走怎么办？别人打你怎么办？”我说：“专心读，能读走。别人打我，有洪哥，他会帮我的忙。”
　　 上学那天，娘给我做了小书包，爹把我交给洪哥：“洪娃，我把小弟交给你，你从小就喜欢他，有人欺侮他，你可要帮忙哟。”洪哥挥舞着他的小拳头：“大叔，你放心，谁敢欺侮小弟，老子就揍他。”
　　 洪哥从小就是我的保护神，他成绩好，人高大，好打架，天不怕地不怕，虽说是地主子女，但老师喜欢他，同学们敬他，怕他。人们都说：“这娃像他爸张大山，有胆有识，将来有出息。”
　　 1955年，王英也发蒙了，我们三人又可以在一起玩了。不过，我们读的只是一所村小，最高四年级，只同学了一年，洪哥就到完小读高小一年级去了，第二年，我也进了完小。
　　 在完小，洪哥遇到了对手，那就是郭勇。郭勇是郭大山的儿子，郭大山当乡长，郭勇同他爸住在乡政府大院。郭勇与我同岁，同班，不过，他是从完小升起来读高一的，人长得高大，霸道。不知什么原因，郭勇和洪哥发生了矛盾，郭勇说：“张洪，一个地主崽子，村小来的土包子，他要干什么，看老子揍他。”张洪听说郭勇放出狂言，要揍他，就组织了“村小帮”，和郭勇的“完小帮”打了一次群架，居然把郭勇打败了。我是“村小帮”的，自然站在洪哥一边。洪哥说我太瘦小，不准参战，怕伤着我。郭勇输了不死心，又重新策划，干了第二次架，结果又败了。郭勇这人怪，他不向老师告状，不服输，还准备干第三次。后来，这事被学校发现，两人都受了批评，才算制止下来。
　　 郭勇的体形和性格都像张洪，人们都说，郭勇是张大山的种。
　　 这话要从19946年说起，张大山到马边县去做鸦片生意，与马边的刘舵把子合伙。后来，张大山吃了刘的货，刘从马边带了一千多人来张家镇，要杀张大山。
　　 张大山组织了三千多弟兄，与刘战斗，指挥部就设在野人洞里。郭大山那时给张大山当长工，整天在地里干活。郭勇的妈，有几分姿色，在野人洞里给张大山煮饭，晚上就住在野人洞里。
　　 张刘的战斗持续了一个月，双方都死了些人。刘看杀不了张大山，就带着人马回马边去了。十个月以后，郭勇的妈生了郭勇。郭大山夫妇结婚十年多都没有生育，所以有人看郭勇的模样，就说，是张大山的种。
　　 解放后，郭大山当了农会主席，死命斗张大山，报了几次材料，要枪毙张大山。可张大山在当地没有多少民愤，他打富济贫，一遇灾年，还施钱施米，结果只判了二十年徒刑，送新疆劳改去了。有人说，郭大山想枪毙张大山，是公报私仇。
　　 不过，郭大山中年得子，又是一根独苗苗，非常宠爱郭勇。
　　 在完小读书的时候，张洪个子高，好打篮球，是校队的中锋。郭勇也是校队的主力，即可打中锋，又可打前锋。两人各拉自己的队伍，经常进行篮球比赛，互有输赢。把打架变成了打球，反而增进了两人间的谅解。我个子矮，瘦弱，打球不行，但我喜欢唱歌跳舞，每次学校的文娱表演，我都是主角。
　　 1960年，我和郭勇考入了区的岳西初中。我成绩好，作班的学习委员，郭勇作体育委员。1961年，王英也进了初中，张洪、我、王英又在一个学校读书了。
　　 十三岁的王英，脸儿白净，身材苗条，能歌善舞，大家背地里把她评为校花，我和她都是学校舞蹈队的。郭勇那小子，不知几时看上了王英，经常约会王英，有人说，王英那条花裙子就是郭勇送的。王英爱笑，嘴甜，见了张洪叫洪哥，见了郭勇叫勇哥，只是见了我，还像小时候，跟着张洪叫小弟。我提出过几次抗议，她笑着说：“你看，你比我矮一个头，谁看，都说是我的弟弟。”